第6章 砚上霜寒
作品:《焚砚》 夜色是悄无声息漫上来的,像一滴浓墨坠入清水,缓慢而无可抗拒地晕染开。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稀疏的路灯光线挤过窗棂,恰好落在那方砚台上,石质的温润被切割出冷硬的明暗,仿佛覆了一层无形的薄霜。
顾砚书蜷在床沿,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父亲离开后留下的那片死寂,比任何声响都更具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他能感觉到顾砚辞就立在书桌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可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惊雷。
“哥。”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要被黑暗吞没。
没有回应。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逐渐靠近的、微凉的体温。一只手落在他发顶,力道很轻,带着熟悉的克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别怕。”
顾砚辞的声音低沉,依旧是这两个字,却似乎比以往更干涩,像被什么砂纸磨过。他转身走向门口,啪嗒一声,台灯亮了。
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照不亮顾砚辞眉宇间凝着的寒意。他的目光扫过书桌,掠过那幅摊开的速写,最终定格在砚池里——下午研的墨早已干涸,龟裂出细密的纹路,像大地久旱后的伤口。
顾砚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那点不安又开始蠕动。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顾砚辞走过去,拿起砚台,指腹缓缓抚过那些干裂的墨痕,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墨干了,”他陈述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伤砚。”
他拿起水盂,滴入清水,执起墨锭。研磨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记忆中那般从容悠长,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急于掩盖什么的急促。墨色在池中艰难地化开,墨香依旧,却仿佛混入了某种焦灼的气息。
“哥,”顾砚书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清瘦轮廓的侧影,声音发紧,“爸是不是……”
“爸只是希望我们走得更远。”顾砚辞打断他,研墨的动作不停,目光却垂落在翻涌的墨液里,不与他对视,“他是为了我们好。”
为了我们好。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像一层华丽的丝绸,覆盖在冰冷的现实上。顾砚书感到一阵尖锐的悲哀。他想问,走得更远,是走向哪里?没有彼此的远方,还能算是“好”吗?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般的温和笑容。
“还在学习啊?别太累了。”她将果盘放在书桌一角,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方正在被研磨的砚台,又飞快地移开,落在顾砚书身上,“砚书,明天跟妈妈去趟百货公司吧,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傍晚那场无声的审判从未发生。
顾砚书还没回答,顾砚辞却先开了口,声音冷淡:“他明天要准备画展的作品,没空。”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漾开,只是更勉强了些:“画展要紧,身体也要紧嘛。再说,你陈伯伯家的女儿明天也来,你们年轻人……”
“妈。”顾砚辞放下墨锭,动作很轻,砚台与桌面接触却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母亲,眸色深沉,里面翻滚着某种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情绪,“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空气瞬间凝滞。母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看着大儿子,眼神里交织着无奈、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门,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锁在房间里。
顾砚书看着哥哥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心里那片不安的阴影迅速扩大,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走到书桌前,伸手想去抓那方砚台,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砚边时,顾砚辞的手却先一步覆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止。
“凉。”他低声道,声音沙哑。
顾砚书抬起头,直直地望进哥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在那里面看到了挣扎,看到了痛楚,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恐惧,也看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哥,”他声音颤抖,反手紧紧抓住哥哥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方松烟墨,你还给我吗?”
顾砚辞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紧绷的唇角似乎软化了一瞬。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节极轻地蹭过顾砚书的眼角,拭去那里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
“给你。”他承诺道,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墨,终于研好了。浓黑、粘稠,在砚池中幽幽地荡漾,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灯光,也倒映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以及窗外那沉沦得不见一丝光亮的、无边的夜。
那方砚台静静地立在桌案中央,石质依旧温润,可那新研的墨色,却寒凉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