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3章

作品:《昭明

    东宫是太子的东宫,天下却不是太子的天下。不说旁的,作为皇后的母家,谢家就不怎么很给太子面子。


    好在太子也不怎么需要臣下给自己面子。他只是来通报一声,没打算要别人同意,他的下属自然会替他宣读那人口出狂言、欺男霸女的几大罪状,最后再盖下个“不忠君、不尊上”的戳子,并一句“天下姓谢乎?姓易乎?”的批语。


    一出当庭打狗的戏唱完,谢家如今的话事人出来赔笑,太子顺利进了府,施施然推拉几句,便叫人退下,自己借谢家园景吹风听曲。


    孟不觉旁观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言语角斗,眼花缭乱之余,什么重点都没抓住,不由深恨自己话术造诣浅薄。


    但他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知道自己被带来只是充当发难(指欺男霸女那一条)的筏子,因此在易真开始听曲后,他就在下首抱剑坐下,厚着脸皮笑道:“殿下今日真的好威风。”


    太子坐在他身边,依旧清雅灵秀、仙姿玉貌,但孟不觉开始觉得他像个深潭,或许自己一不注意就会沉下去。


    风一般的游侠儿开始犹豫。说到底,他不是皇家子弟,也不是富家翁,没有满腹的才学,更听不出暗流下的机锋。


    上京兴许根本不适合他。


    易真道:“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好的春光,提这些晦气做什么……从此处可以看到郊外的东林山。此山傍晚霞云如纱,状貌极美。且做半日富家翁罢。”


    这就是不谈正事的意思了。


    不谈正事,赏一赏风花雪月,也没什么不好。


    谢府伶人今日演奏的是京中正流行的乐曲,名为《朝露行》,其曲调幽泣婉转,是很不错的哭丧乐(孟不觉语)。


    这曲子哭哭啼啼,也不知道谢家是不是在故意借曲讽人,但太子听得很认真,孟不觉也不好再三打断他的兴致。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毕,孟不觉立刻站起来,道:“殿下,我去更衣,马上回来。”


    易真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去罢。我可没拘着你。”


    孟不觉如蒙大赦,立刻开溜,而在他走后,另有一位年轻人顶替了他的位置,恭谨侍立在太子下首。


    “真快活。像只野雀儿。”


    易真托腮道。


    “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快活?”


    出生在金屋里的太子不懂这些。他生来就是皇子,传说中的“天人”,爱他尊他的人包围着他,和怕他惧他的人一起,在他四周困作一只密不透风的网,既是保护,也是囚笼。


    替换来的年轻郎君道:“乡野之人没有规矩,自然快活。”


    东宫僚属中寒门居多,可也不乏出身豪族的拥趸。这个年轻人姓容,父亲是当朝尚书令,他本人则是太子中庶子,和太子一同长大,在信重方面也是独一份的。


    他说完这些话,见易真要起身,连忙伸出胳膊好让太子借力。


    易真攀着他的臂膊站着,面上却在出神。


    过了片刻,他说道:“走。去看看雀儿在做什么。”


    “……殿下?”


    “野雀儿可爱,家雀儿可憎。”


    易真垂下眼眸。


    “一起去看看罢,免得他冲撞了贵人。”


    容小郎君把太子的话在心里滚过几遭,心情亮堂起来。


    “遵命。”


    他颔首,想了想又问道:“可要再多带几个人?”


    “雀儿想飞,带再多的人也没用。”易真道。“再者……孤信葆儿能护孤的周全。”


    太子中庶子容桑,生时发蓬,故小名葆儿。除容桑的父母外,只有太子偶尔会叫一叫这个小名。


    他冲容桑伸出手,后者想也不想便紧紧握住,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主从二人借口更衣,各自换了身衣裳,顺着小路行走起来。


    容桑手下按着剑柄,双眼扫视周遭的花木山石,口中道:“谢家这么大,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易真沉吟片刻:“且等人透消息来。若不在主院,也不在后宅,那便罢了,恐怕真是个野雀儿。”


    孟不觉确实是只野雀儿。


    他年少风流、野性难驯,虽未读过什么书,却有着动物般趋利避害的本性。因此,他远远瞧见前面有小厮侍女的身影,就立刻疾走向花林,不顾那几个人招呼自己的声音,在某个瞬间翻身上树,分花踏叶逃向远处。


    谢府面积极大,单一个园子就有几十亩大小。那些小厮追不上他,只得怏怏而返。


    摆脱了他们的孟不觉出了花林,顺着碎石小路漫无目的行走,只觉五步一阁,十步一楼,花湖相映,美不胜收。


    他循着自己喜好走向湖边,在回廊廊柱上倚定,俯身看湖中成群游来的锦鲤。


    “傻子。我可没东西喂你们。”


    他笑叹道。


    “鱼啊鱼,怎么不用饵,你就上钩了呢?”


    他望着鱼儿跃动着金光的朱红鳞片,不期然又想到了太子——易真今日出门时穿的是一件极庄重的正红衣袍,衣缘以金银线绣织云纹滚边,在阳光下走动时金光灿灿、美不胜收。


    他以手抚膺,暗自思忖道:如今看来,太子与谢府不睦,太子拿我当由头,很是挫了谢氏的脸面。太子是储君,谢氏掌兵权,都不是轻易能动得的。若他们真有什么大矛盾,我合该早早出城,尽早脱身才是。


    他想得入神,因此未留意到有脚步声渐近。等他意识到有人来,那捧着珠盒的小婢已在五步外站定,带着几分好奇歪头打量起他。


    “我没见过你。”她说。“你是宫里的人?为何会在此处?”


    这小婢梳着双髻,看脸年纪不大,神态却镇定,完全不像个小孩。


    孟不觉被她引出几分兴趣,弯腰施礼道:“随意走走,不慎迷路,还请女郎指点。”


    “出此园容易,出此迷津却难。”


    小婢垂眸思索片刻,在抬头时,目光已带着了然:“我奉夫人命令送一屉珍珠给七郎。我听说七郎今日是因为调戏一个男人挨打,这男人又是太子带进来的……恐怕那男人便是你罢?”


    “人是出了名,可惜出的不是什么好名。”


    孟不觉叹道。


    “我人微言轻,我的命就像灰尘一样轻薄,好怕被人掸一掸就飞落了啊。”


    “郎君不必担忧。太子素有仁名,既来,便不会亏待郎君。”小婢微微笑道。“便是谢家,恐怕也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奴手中这屉珍珠足可为证。”


    是了。若是打得重,只有赐药的理,没有送珍珠的理。送珍珠给谢七郎,是为了安抚他今日所受皮肉之苦,还是为了奖励他为谢家所做的牺牲呢?


    再往深处想——太子是半君,是道义钦定的下一任继承人;而谢家掌军,在武官中威望颇重。


    如果孟不觉是皇帝,孟不觉也不想看到这两方人关系好。


    他想通这一遭,心情立刻又轻快起来,看这个小婢女也就更顺眼。


    她年纪小小就这般聪明伶俐,孟不觉很是喜欢,道:“与娘子相识,也不枉我走这一遭。”


    女孩儿闻言,嗤地笑了:“你倒很看的开。”


    “看不开也没用。不是你说的么,进来容易出去难。”孟不觉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在这儿了,自然要做好我在这儿该做的事。”


    “你说得很是。”


    女孩儿点点头道。


    “你在此等我片刻,我送过珍珠再回来同你说话儿。”


    她端着盒子走了,过了约一刻钟工夫,果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孟不觉看她鬓发散乱、衣襟洇湿,便转过脸去,从荷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


    小婢退后一步不接,道:“正要乱些呢。否则我回去迟,只怕要挨骂。”


    又道:“我叫春姬,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不觉。”


    孟不觉的颊上跳出两只酒窝。


    “不过嘛,这似乎也不很重要,毕竟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春姬被他的话逗笑了。她喜欢这个总是笑眯眯的男孩儿。


    “孟不觉。”她学着孟不觉的口音笨拙地重复了一遍,叉起两只手道:“你说话的口音不太像上京人,你的长相也不太像这里的人。”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想来上京,只是我的马把我载到了这里,随后它就死了。我没有钱买第二匹马,只好在这里暂时住下来,等攒到买马的钱,再思考接下来该往什么地方去。”


    “你不适合这里。”春姬笑。“你看上去就像风。上京不需要太自由的人。”


    “要不是贵府的七郎,我本不会遭这样的祸事。”


    “太子似乎挺喜欢你。太子素来仁义,你跟着太子,不生二心,应当无碍……”


    “那你想来吗?我可以试着和殿下说说看,找谢家把你要过来。反正我在谢家眼里,应当已经是太子门下的豪奴了罢?”


    “不了。人不事二主,我现在是谢家的婢女,就该忠于谢家。”春姬回绝道。“我要回去了。”


    她走到廊边,用泥巴沾污自己身上衣裙,又往头上抹过草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孟郎君,若你有朝一日离京,能找他们买下我……到那时,拜托你再来寻一寻我罢。”


    孟:(忧愁)(看见好玩的小孩)(抖羽毛)(散发魅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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