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佳宴
作品:《殊途》 歆王姜琰将宴席设在了朝渊台上。
萧忌站在像天梯一般的石阶下,默默感叹,不愧是背靠“甲子”经商的东都。
真有钱。
她已将那招摇的幕篱重新戴上,护国玄甲军整齐划一地从两侧涉阶而上,形成了一条人形栏杆围成的梯道。
胡宽不由得按紧了腰间弯刀。
礼官来到了萧忌面前,不卑不亢地一俯首,尽显宾主礼节。
“北疆王殿下,我王有请,请随下官前来。”
他一抬手,意思便是要让萧忌和胡宽二人留下兵刃。
胡宽朝前来收刀的兵士一瞪眼,便将之喝退。
萧忌也不跟他们啰嗦,爽快地便将腰间随手拿来的铁剑取下,一把摁在了兵士高举的双手上,取笑道:
“歆王思虑周全,将宫宴设在这么高的地方,是怕客人吃饱了撑得慌,还是吃不了兜着走?”
礼官再一俯首,毕恭毕敬:
“朝渊台乃是歆国祭祀之圣地,我王宴请北疆王,乃是最高礼遇。”
虽俯首,仍态度坚决地令随行兵士去收取胡宽的佩刀。
胡宽不情愿,依旧死死瞪着兵士,直将人再次喝退。
“你留下。”
不管胡宽如何反对纠缠,萧忌单枪匹马,在礼官的唱和声中,涉阶而上进入气派非常的朝渊台。
东西两侧文武席已坐满了人,上首坐北朝南面王座上正是那白甲年轻人,姜琰。
“世人皆说北疆王青面獠牙,非同常人,原来只是一女子。”
文席上一文臣突然出声,瞬间带动了凝重的氛围,不时竟有笑语声流露而出。
“**凡胎,先是凡人,再是女子。”
萧忌摘下了幕篱,坦坦荡荡地露出沉静凌厉的面容,一眼扫过宴中布局,不请自来地前往客座,一撩袍袖,席地而坐,气度非凡。
“久仰北疆王大名,世人皆说漠北荒芜之地民风剽悍,没想到北疆王殿下久居关外,仍知中原礼节。”
一个老学究模样的文官抚着胡须,暗讽萧忌常年滞留关外,早已是一副蛮人模样。
萧忌听出这帮子嘴炮上来便要给她下马威的意思,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回敬道:
“天家圣人治水分九州时,以溧水中流五城为中原,我记得诸位所占之地离五城还有些距离,当年赤面起义便是在这东海沿岸荆蛮之地,诸君借赤面起势不会忘了吧?”
武席上响起了隐约的兵戈声。
“身为女子,相夫教子,本可避免刀光剑影悠然一生,闯入九州男人的天下又是何苦?可惜了北疆王一副好皮相。”
那老学究文官的侍坐是个年轻的后生,见老师被外来人呛,连忙出声。
“悠然一生?好大的口气。人中龙凤尚且一生坎坷,阁下又凭什么会认为小小女子能仰仗他人一生无虞?乱世风云,兵戈不止,城破家亡不过在一息之间,歆国风水宜人,当真是养了不少闲人。”
年轻后生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正欲再说些什么时,那座首的歆王终于有所动作。
在他的默许下,座下臣子已对这孤身前来的他国之王几经试探。
虽久闻北疆王大名,但姜琰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关于此人的传言版本颇多,见到真人,却是一普通女子,虽美貌,但作为王公贵族,身旁并不少见美貌女子。
世人对于女子的评价,第一眼便是探究其相貌,至于她是谁,全然不重要。
但相见于朝渊台中,已不能将此人作为美貌女子看待,此人是漠北的王,身后是千军万马。
无论容貌如何,是女人还是男人,她首先是漠北的王。
“贵宾登门拜访,诸位放肆无礼了。”
姜琰不甚起伏的话音一落,便将无形的威压释放,座下纷纷颔首。
“常言道‘王不见王’,北疆王已占据漠北,必然知晓若有一天九州一统,漠北亦将归于中原版图。你我各为一方霸主,绝无可能向对方俯首称臣,岂能安然共存?”
姜琰的那把古剑仍别在腰间,他的手摩挲着剑柄雕纹,上面雕刻有“风燧”二字。
“听歆王话里意思,九州已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占据中原溧城的梁国和那十二重天险内的盛国,似乎不足为惧。”
从萧忌的视角看过去,首座上的年轻男人一身标志性的白甲,在军中鼓舞士气,威望颇深,已然在九州境内声名远播。
乱世出英雄,将才更是如同春雷惊蛰,迅速崛起。此人有万夫不挡之勇,萧忌的竹简中已有记载。
但他是否是合格的一方主君,萧忌微微眯起了眼,将此人与自己作比较,如同照镜子般审视此人和自己作为主君的区别。
“西盛宦官当道,已失民心,小皇帝无能暴虐,覆灭已成定局。梁国主君自断臂膀,无容人之心,即便九州之土均归其所有,他也不能守住。”
当着他国君主和群臣的面说人坏话,这姜琰确实是个坦荡的人。
萧忌嘴角微提,性情中人。
作为主君,最忌讳的便是个人的性情。
萧忌早年听说,姜琰曾与遂州赤面起义的头领慕行舟结过义,慕行舟被车夫暗杀后,赤面军内乱纷争开始,而姜琰统一东歆势力后,愣是压住了无数反对声,保留了赤面残存势力,还将他们编入护国玄甲军中。
仁、义、礼、智、信。
乱世中早已被当作废物的东西,居然仍传承于天家血脉之后。
可惜,倘若这些只能留存在士人公卿的骨血中,那便是束缚。君王所愿,大多事与愿违,或许姜琰是为保留故友遗愿做出的选择,但作为旁观者,此举便是忘恩负义、妇人之仁、留下祸端之类种种。
“歆王孤勇无匹,九州之内确实再无人能与争锋。”
萧忌不走心地应和了一句。
“北疆王千里而来,不是为了来说几句恭维话吧?如今九州四分,九殇关内三分,九殇关外一分,在漠北蛮荒之地落脚生根,四海之内怕是也没有几人能做到北疆王这般吧?”
姜琰面容端正,面无表情目光平视而来时,那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透亮,将那几分端正带来的文气磨平了不少。
“放眼九州,能与孤争锋的,除了北疆王,还有何人?”
话锋一转,姜琰冷冷的话音和目光便共同落在了萧忌身上。
似有惊雷划过天幕,朝渊台高耸入云,那雷声便沉闷地回旋在了四方的木梁之内。
而萧忌手持杯盏,纹丝不动,坦然回视,忽而率先笑出了声,将杯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出乎意料,姜琰并未将她只是作为一名女子看待。全然相信秘辛里描绘的那个目空无人的“姜琰”,倒是她傲慢了。
“本王一女子,如何能与歆王争锋?漠北势力乃是家兄创下的基业,本王天资愚鲁,拼尽全力才守住了关外流离失所的臣民,平生所求不过一安身立命之地罢了。此番前来,乃是为我珲都子民,梁国此番已与豺狼联手,害我珲都子民,若是坐视不管,珲都城终有一日血流成河,本王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萧忌此人颇有能屈能伸的本事。
适时地摆出女子身份示弱手到擒来,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破坏者,是规则的利用者,同样也是被规则束缚的万千众生之一。
转瞬间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拼命守护兄长基业,爱民如子的苦命女子。
如果能够忽视掉她夜袭九殇关,斩杀梁国大将军周子易,挑起了如今这场争端的丰功伟绩的话。
群臣面面相觑,此人还是方才舌战群儒的漠北悍匪吗?
姜琰听罢,不置可否,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会示弱的女人,作为男人,姜琰想大抵天下男人都会被迷惑的。
而作为歆国的王,他应当选择的,便是采纳谋士赵承瑾的谏言,将其扣押,乃至于诛杀。
这个时节,九州已容不得半点变数了。
可他姜琰,继承天家血脉,不仅仅是公卿,更是继承了祖上圣人的君子之风。
他不能杀女子。
两人便在这心照不宣的一杯酒中,明确了双方的底线。
“如今九殇关局势初显,九州内短期内必然会爆发大规模战役,若歆王志在一统九州,珲都黑甲军愿助一臂之力。”
萧忌再一举杯。
话音刚落,席间议论声骤然响起——
北疆王要入关。
并且还要和歆国结盟。
“大王三思,此乃引狼入室之举!”
文臣纷纷劝谏。
姜琰视而不见,继续不错目光地看着萧忌。
“凭什么要助歆国?你想要的是什么?”
“本王平生所愿便是结束这乱世,歆王难道不是么?”
萧忌不疾不徐应道。
“君上难得雅兴宴请群臣,庙堂之高过于败坏雅兴,既是佳宴,理当有所助兴。”
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侧首。
萧忌的目光再一次与那玉狐般的眼睛相遇。
赵承瑾已换了一身官服,那把玉白的折扇倒不显突兀,她从从容容迈着四方步而来,似乎不经意地与萧忌微微颔首。
而她身后多了一个玄甲兵,腰间别着一把弯刀,面上罩着铁面罩,便这样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
“微臣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赵承瑾拱手一拜,笑眼不改。
她身后的玄甲兵士一拱手,不言语。
“爱卿诸事繁忙,多礼了,请上座。”
姜琰一扬手。
“这是?”
“此人便是微臣敬献君上的‘助兴’,此人相貌丑陋,恐惊吓到君上,故戴铁面示君,还请君上勿怪。”
姜琰眉头微皱,赵承瑾作为手下谋士,阴谋阳谋常玩得不亦乐乎,按压下心中的不满,他不言算是默许。
萧忌冷冷地注视着那玄甲兵士的一举一动,目光锁在那把弯刀上——
胡宽的佩刀。
但那身形却显然不是胡宽。
似乎觉察到来者不善的目光,那铁面罩朝萧忌偏来,目光透过罅隙,不知在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