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遂州
作品:《殊途》 歆国,遂州。
不远处出海的商号归港,一阵悠远的鸣笛划破长空,街道上热闹纷繁,美食器物琳琅满目,商贩走卒络绎不绝。
不知由谁牵头,“甲子号”归港的消息像阵风似的四散开来,人们纷纷张望着,赶去码头打算一睹名震九州的商号风采。
传说“甲子号”为上古神族遗留宝物,数百年前九州得以从灭世洪水中涅槃而生,得赖于“甲子号”相渡。
而历经数百年,“甲子号”于人前陨落,化作传说。再度出现时,已然成了一座海上堡垒,越过重洋,抵达未知之地,又载着奇珍异宝而归,为临海的遂州城带来了繁荣昌盛。
商号的主人一直位列“九州异闻榜”榜首,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它的主人真实的模样。
有人说,“甲子号”乃是当年天家势力衰弱时,族人死于恩怨仇杀,却留有遗孤得以凭借商号远渡重洋逃出生天,其主人便是天家王族后裔。
又有人说,九州神话中的已故神族并未真正死去,他们的灵魂依附于“甲子号”之上。当战火再次重燃九州大地之时,圣人再度降临世间之时,便是“甲子号”归来之时。
于是,当遂州穷困潦倒的渔夫第一次从遥远的天际处看到镶嵌着昆仑玉的桅杆时,“甲子号”重临世间,名为姜琰的年轻人于东歆故国崛起,成为被失败的灰暗笼罩、失去信念的人们的王。
无论是哪一种传说,歆国大地上的人们纷纷相信,天家圣人再度君临天下,上古的神明也从未抛弃过他们。
他们,再一次看见了希望。
歆国地盘原是赤面起义的遗留地,数年不闻家禽人声,如今竟能拥有堪比盛世溧城的景象,得利于姜琰这个活生生的希望。
数十个兵甲装扮的人手执武器,从码头边列队而来,阻拦住熙攘的人群,在纷扰的大街上撑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流光的红绸从一边铺散开来,沿着清退的行道,洋洋洒洒一泻千里。
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甲子号”的主人回来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张望着,纷纷想一睹传闻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到底长什么模样。
直至一顶金纱层峦叠嶂的轿子在人力支持下,沿着红绸铺就的道路缓缓而来时,人们纷纷屏住了呼吸。
那金纱之下隐隐绰绰的虚影伴随着一阵奇异的香风消散于人前时,人群才仿佛被迷了魂,后知后觉热闹起来。
“你瞧那身段,要我说啊这商号主人定是神仙妃子,绝世美人……”
“屁,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影了,那一众兵士,身着玄铁甲胄,可不是有钱便能养得起的,这商号主人必定是王族公卿,来头大着呢……”
“……”
人群继续议论纷纷。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号打破了喧闹,一个不辨人鬼的事物四肢着地,死死地抠住地面上的红绸,越过一众兵士,拦在了轿前。
流光溢彩的红绸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脏污划过缎面,让那价值连城之物瞬间化作粪土,人们纷纷嫌弃地捂住口鼻。
“冤无头,债无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凭什么能站在我们的骨血上,坐享黄金万两,不知羞耻!”
嘶哑的吼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哽咽,老疯子癫狂地用手一圈圈地指过周遭所有人,又哭又笑,仿佛下一刻便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身着甲胄的护卫们面面相觑,若是寻常的老疯子也就罢了,直接给打发走即可。可这人肮脏可怖的外表下,面上宛如血痕的三道印记**裸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人是赤面义军。
赤面起义时,响应者纷纷用赤红如血的浆液在面上划上三道,表明自己的身份立场。这种红色浆液采用歆国特殊的矿石染料制成,颜色经年不变,赤红如初,若敷于发肤上未清洗,隔夜后便如同胎记般烙印在皮肉深处。
再也无法抹除。
可笑的是,最初点燃反抗火种的赤色,后来竟成了旁人加官进爵的凭证。
借平定赤面叛乱的名义,九州群雄并起,刀下印有有三道印记的头颅就此多了起来,而这个老疯子是为数不多的残存余孽。
姜琰平定东歆后,将残余赤面收编,将他们编排进东歆的护**中。
如今九殇关异变,东歆与西盛已然交战数次,东歆的各路兵马已明里暗里将这些苟活于世的赤面幽魂赶去了前线,替他们挡刀挡枪,做那冤死鬼。
这个老疯子是个逃兵。
人群中显然也有人认出了此人身份,窃窃私语声弥漫开来。
赤面的身份属实是尴尬的。
多年前,一群仰仗天恩雨露的白衣,被纠集为一方对抗盛朝官府的力量。
“官逼民反”是最初的动力与愿景,直至“布衣当卿”点燃了**的火种。
赤面本就是一群被大义的名头裹挟,不明所以就被挑唆起来造反的人,稀里糊涂地成了推翻暴盛的开端,又稀里糊涂地成了被人心**掌控着的屠刀与祭品。
最初被人烧杀抢掠,接着烧杀抢掠旁人,最后又被人敲骨吸髓啃噬殆尽。
这样的一群人,完成他们的使命,被赋予崇高的敬意载入史册即可,后世万万年自有人记得许多年前推翻盛朝残酷统治的是一群赤面的布衣。
他们的宿命终结于此不好么?为什么偏偏要带着那三道可笑的印记活下来,变相地告诉世人这乱世哪有人?
全是畜牲,衣冠的禽兽。
“无用,大歆的玄甲卫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了吗?”
金纱轿子上层层叠叠的金纱被一面面拂开,一人白甲加身,大步迈出,独立于轿上,居高临下,寒意森森。
一众玄甲兵士纷纷跪地。
围观人群本想一睹商号主人相貌,眼见气氛陡转直下,人群中敏锐的人大抵是发现了些许端倪,率先跪下,其他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跪下行礼。
年轻男子长发高束,白甲上映照出灼灼的日辉,腰间挂了一柄青铜古剑,在白甲夺目的风采中内敛温润却不失色,反而有如神助般令那人不怒自威。
即便是普通铸剑师在场,也能一眼认出。
此剑为九州名剑,风燧。
残阳如血,烈火燎原,杀人如麻。
而它的主人便是歆国当今的主人,姜琰。
四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唯有那疯子置若罔闻,痴痴傻傻地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慢慢地直立于天地间,对着高位者缓缓地笑出了声。
笑声逐渐放肆,逐渐凄厉。
英挺的鼻梁令姜琰棱角分明的年轻面颊显得格外端正,英气逼人。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对眼前所见无法理喻。
突然,那疯子不知从何处迸发出力量,从怀中掏出一只匕首,猛然便要向白甲人刺去。
只是,他尚未能近轿前,便戛然停下了脚步,僵硬地维持着蚍蜉撼树的刺杀姿势倒了下去。
脖颈上的血线隔了片刻才缓缓迸出血珠。
疯子呼哧带喘地狂笑了几声,便没了动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一人从姜琰身后现了身形,长身玉立,宽袍缓带罩着瘦削的身形,手中缓缓摇着一把玉白无纹的折扇。
是个白面的书生。
“多谢相救。”姜琰颔首道。
“君上的宝剑可比在下的折扇快多了,只是这种时候便要用到君上的宝剑,岂不显得为人臣很是无用?”
书生皮肤白皙,笑眼弯弯,优雅地拱手作揖,如同一只玉面白狐。
“赤面已被编入护国玄甲军,身份特殊,终身不得离营半步,军令如山,怎会跑到遂州?”
“跑是跑不了这么远的,大歆玄甲绝非等闲兵甲,怎会犯如此低级错误?那必然是有恩人相助。”
书生微笑着抬起头,望向街角尽头处的茶楼轩窗,弯弯笑眼中逐渐锋芒显现。
风扬起窗边那人的幕篱白纱,不躲亦不闪,笑意不减地对上那道锋锐的目光。
书生重又缓缓地恢复了笑容,笑眼弯弯,仿佛人畜无害。
“这位好心肠的恩人等候多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