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下沉香引旧忆
作品:《妖心动心弦》 妖离消失后的第三日,江南落了场缠绵的雨。
雨丝细密如愁,打在苏府的青瓦上,溅起一层朦胧的水雾。苏心弦坐在窗边,指尖捻着琴弦,却迟迟未动。“忘忧”琴静静卧在膝头,琴身被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染成浅红,仿佛三百年前那场未干的血。
这三日来,他总觉得指尖缠着什么。不是松烟墨的香,也不是竹林的清气,而是那缕若有似无的桃花香,像附骨之疽,在静夜里悄悄漫上来,勾得他心尖发颤。
“在想什么?”
云岫端着一碟新烤的桂花糕走进来,紫衣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温润的香。她将碟子放在窗边的小几上,自顾自倒了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笑纹。
苏心弦抬眸,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怔忡:“没什么。”
“没什么?”云岫挑眉,用银簪轻轻戳了戳一块桂花糕,“这三日你的琴音都带着滞涩,‘忘忧’跟着你十年,何曾受过这般冷落?”她抬眼望向窗外,雨幕里隐约能看见那片竹林,“是在想那只狐狸?”
苏心弦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从未对人言明妖离的存在,可在云岫面前,似乎什么都瞒不住。这位师姐看似随性,却比谁都看得通透——毕竟,她是看着他从总角稚子长成如今模样的人,也是这世间唯一知晓苏家全部过往的人。
见他不答,云岫也不追问,只是拈起一块桂花糕,慢悠悠地吃着:“青丘狐族,最擅勾魂摄魄。他们的皮毛能织成惑心的锦,眼泪能酿成醉人的酒,连指尖的桃花香,都是天生的媚药。你可知,为何历代苏家子弟,都要先修‘静心诀’,再学‘镇魂曲’?”
苏心弦垂眸:“怕为妖术所惑。”
“不全是。”云岫摇头,眼尾的胭脂色在水汽里显得愈发柔和,“更怕的是,看清妖皮下的人心。”她放下糕点,指尖在茶杯沿轻轻划着圈,“三百年前,你先祖遇见那只九尾狐时,也以为是遇上了灭顶的灾祸。可到最后,他却在琴底刻下‘狐火焚心’四个字——你以为,焚的是谁的心?”
苏心弦一怔。
他自幼听着先祖斩妖除魔的故事长大,那只九尾狐在族人口中,是屠戮生灵的恶魔,是苏家永世的仇敌。可云岫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忘忧”琴底的那行字,“狐火焚心,弦断谁听”,若焚的不是狐心,而是……先祖的心?
雨声忽然变得清晰,敲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沉香飘了进来,混在雨气里,带着点微苦的暖意。不是苏府常用的檀香,也不是云岫身上的熏香,那香气沉郁而绵长,像藏了百年的故事。
苏心弦猛地抬头。
窗外的雨幕里,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白影。
妖离依旧穿着那件月白锦袍,只是袍角沾了些泥点,发梢也被雨水打湿,几缕湿发贴在颈侧,添了几分狼狈。他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竹篮,篮口盖着块素布,布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看针法,倒像是亲手绣的。
“我听青禾说,人间拜访朋友,要带些见面礼。”妖离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带着点少年人的局促,却依旧清亮,“我在山下见这东西烧起来很香,就……”
他说着,将竹篮往前递了递。素布滑落,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炭,木炭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从山里挖来的。
苏心弦:“……”
云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笑纹堆成了花:“狐族少主倒是实诚,知道我家心弦畏寒,送炭来暖炉么?”
妖离这才注意到窗边的云岫,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缩。他能感觉到,这紫衣女子身上有淡淡的仙气,虽不似天界神官那般凛冽,却带着种让他本能警惕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地往苏心弦那边靠了靠,像只护食的小兽:“我是来找他的。”
云岫挑眉,冲苏心弦眨了眨眼,转身往内室走去:“你们聊,我去看看炉上的茶。”路过妖离身边时,她脚步微顿,声音压得极轻,只有两人能听见,“青丘的狐狸,若敢动歪心思,我这把老骨头,不介意再修修当年的‘缚妖索’。”
妖离的耳朵尖几不可查地抖了抖,却梗着脖子没说话。
云岫走后,雨幕里只剩下他和苏心弦。
苏心弦推开窗,带着雨气的风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他看着妖离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眉头微蹙:“进来吧。”
妖离眼睛一亮,像得到了赏赐的孩子,提着竹篮便跳了进来,落地时带起一串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将竹篮往墙角一放,搓了搓手,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案上堆着书卷,空气中飘着墨香和茶香,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你这里……和青丘不一样。”妖离喃喃道。青丘有流泉飞瀑,有百鸟啼鸣,却没有这般让人心里发静的气息。
苏心弦没接话,转身去取了条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擦擦。”
妖离看着那条素白的帕子,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显然是苏心弦常用的。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指尖触到帕子的瞬间,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随即才笨拙地擦起发梢的水珠。帕子上带着淡淡的墨香,混着苏心弦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让他那颗不安分的妖心,竟奇异地静了下来。
“你找我,有事?”苏心弦重新坐下,指尖轻轻搭在琴弦上,却没有拨动。
妖离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青禾说,朋友之间是可以随时见面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觉得,你可以做我的朋友。”
苏心弦抬眸看他。
这只狐妖,似乎对“朋友”二字有什么误解。他们一个是世代除妖的琴师,一个是被视作邪祟的狐族少主,三百年前的宿怨像条无形的锁链,早已将他们捆在对立的两端。
可看着妖离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你知道我是谁吗?”苏心弦轻声问,“知道苏家与狐族的过往吗?”
妖离的眼神暗了暗。他在青丘时,曾偷听过长老们议论,说他母亲的死,与人间一个姓苏的琴师有关。可他问父亲时,父亲却总是沉默,只说“莫要再提”。他入世时,青禾也曾百般叮嘱,让他避开姓苏的人。
但他见到苏心弦的那一刻,所有的告诫都被抛到了脑后。
“我不知道过往,”妖离看着苏心弦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我只知道,你的琴很好听,你……不像坏人。”
苏心弦的心猛地一颤。
“不像坏人”。
这四个字,简单得近乎幼稚,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人妖不两立”的铁律。他想起三百年前的传说,想起先祖临终前紧握琴弦的手,想起“忘忧”琴底那抹化不开的悲戚——或许,那些被称为“邪祟”的生灵,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挣扎。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终于拨动了琴弦。
不是杀气凛冽的镇魂曲,也不是清越的流水调,而是一段极缓、极柔的旋律,像月光落在水面,像春风拂过花海。琴音里没有仇恨,没有警惕,只有一片澄澈的宁静。
妖离屏住了呼吸。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青丘的乐声是张扬的,是热烈的,像烈火烹油;而苏心弦的琴音,却像深潭,能把人的心神都吸进去。他看着苏心弦垂眸抚琴的样子,灯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妖离忽然明白了青禾说的“心动”。
不是魅惑术带来的短暂失神,而是心脏被什么东西填满的、沉甸甸的暖意。
琴音渐歇时,窗外的雨也小了些。苏心弦抬眸,看见妖离正盯着自己的手腕看,眼神里带着点好奇。他手腕上戴着那只银钏,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钏身上刻着细密的符咒,据说能驱邪避秽。
“这是什么?”妖离指着银钏问。
“银钏。”苏心弦淡淡道,“能驱妖。”
妖离却不怕,反而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银钏。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银钏竟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嗡鸣,却没有像对付其他妖物那样生出戾气。
苏心弦瞳孔一缩。
这银钏是苏家祖传的法器,对妖邪的戾气极为敏感,哪怕是千年大妖靠近,也会发出刺耳的警示。可面对妖离,它却只有温顺的震颤,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妖离也察觉到了异样,挑了挑眉:“它好像认识我。”
苏心弦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银钏。他忽然想起云岫的话,想起“忘忧”琴底的残音,想起妖离身上那股干净得不像妖气的气息——或许,这只狐妖,与三百年前的那场纠葛,有着比他想象中更深的联系。
就在这时,妖离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苏心弦面前。
那是块玉佩,质地温润,雕成了九尾狐的形状,狐尾的末端,有一点极淡的朱砂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玉佩上还缠着根红绳,显然是常年佩戴的。
“这个给你。”妖离的语气带着点献宝似的雀跃,“青禾说,人间定情……啊不,是交朋友,要交换信物。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很重要。”
苏心弦看着那块玉佩,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个图案。
在苏家的古籍里,有一幅三百年前的插画,画中那只被封印的九尾狐,颈间就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狐尾末端的朱砂痣,像一滴凝固的血。
是妖离的母亲。
是被先祖封印的那只九尾狐。
三百年的宿怨,像一张无形的网,在这一刻猛地收紧,将他和妖离困在中央。他看着妖离那双清澈的、毫无察觉的眼睛,看着那块带着体温的玉佩,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涩。
“我不能收。”苏心弦的声音有些发紧,避开了他的手。
妖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为什么?你不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不是。”苏心弦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是……这太贵重了。”
妖离沉默了片刻,将玉佩重新塞回怀里,指尖紧紧攥着红绳,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苏心弦的疏离,像一层看不见的冰,横亘在他们之间。可他不明白,明明刚才琴音那么温柔,明明银钏都接纳了他,为什么忽然又变回了初见时的冷淡?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地清辉。
妖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我娘……是不是和你家有仇?”
苏心弦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困惑和不安的眼睛里。
“我在青丘听过一些话,”妖离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玉佩,“说我娘是被一个弹琴的人害死的。是……你的先祖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心弦看着他,看着这只本该恨他入骨的狐妖,此刻却用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询问,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他忽然觉得,那些世代相传的仇恨,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荒谬。
“是。”苏心弦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三百年前,封印你母亲的,是我的先祖。”
妖离的身体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琥珀色的眸子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茫然的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那些告诫是真的,原来他最想靠近的人,竟是仇人的后代。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向门口,月白的袍角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带走那个装着木炭的竹篮,像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苏心弦看着他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指尖紧紧攥着“忘忧”琴的琴弦,指腹被勒得生疼。琴身微微震颤,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在为三百年前的纠葛,也为今夜的决裂。
云岫不知何时站在了内室门口,看着窗外空荡荡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苏心弦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月色清冷,像极了妖离刚才那双受伤的眼睛。
他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那缕缠绕在指尖的桃花香,那场月下沉香引出的旧忆,终将把他们拖入更深的纠葛里。
而那只仓皇逃离的狐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心口。那里,那颗为苏心弦跳动过的妖心,正疼得厉害。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比情劫更痛的,是明知是仇人,却偏偏动了心。
江南的月色,青丘的桃花,终究在三百年的宿怨里,染上了化不开的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