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涂山先生，这边跟您确认一下：您希望能通过直播体验剧本，深刻理解‘人间八苦’的哲学内涵，从而完成学术研究，是吗？”全感娱乐公司的接待AI声音甜美。


    “是的。”


    光脑屏幕前的涂山决理直气壮地点头，他身后隐匿的尾巴摇来晃去。修仙的事情，叫学术研究没什么不对吧？


    涂山决，狐狸洞里的天才小狐，八百年就修炼出了九条尾巴，离成仙只差临门一脚。


    老祖宗说，要想位列仙班，必须入世经受历练。人类的一生历经八种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放不下。而他需要的历练正是这八苦。


    他自信满满地出山，然后傻眼了。


    老祖宗，时代变了！


    人类在这八百年里迅速发展科技，百分之七十的工作被AI接手，没有打卡，没有加班。病痛被彻底消除，长生技术被普及，死亡的人甚至能上传意识达成赛博永生。他们还有什么苦头可以吃？


    霓虹灯流光溢彩，电子屏幕上闪烁着“全球无忧指数99.9％”。百分号中圆圈的投影正好把他的脸圈住，更显得他茫然无措，不知道这个仙要怎么去修。


    正在这时，大厦的墙面上开始播放广告：


    【您是否感到生活平淡无味？】


    【您是否嫌弃AI演员眼神空洞情绪不对？】


    【您是否需要真实刺激把时光点缀？】


    【全感公司为您服务！】


    【沉浸剧本，百味人生，全程直播！】


    【搜索‘全感沉浸’，到直播间畅享欢愉吧！】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诚招更多主播，下一个顶流就是你！】


    乡下狐狸心头一喜，寻思自己好像可以在这个剧本里面修炼。他麻溜用混淆术给自己上了赛博户口，又领了自己的光脑，跑来做签约主播。


    “好的，正在为您匹配合适的安全员，请稍等……”


    接待AI的声音把涂山决的思绪拉回来，他支着下巴，看光脑上刷刷刷略过好几十个人脸，最后定格在一张蓝底免冠二寸照片。


    他定睛一看，照片上的人头发略显凌乱，但没有遮住眉毛和耳朵。男人神情认真地直视镜头，五官端正，眉宇间隐约透露出懒散不羁的气质，嘴角带着一丝松弛笑意。


    咦？这个人……


    “已为您匹配专属安全员：穆子衍（实习）。安全员会负责您在剧本世界内的身心安全，协调NPC行为，并维护您直播间的和谐氛围。”


    接待AI还在介绍，涂山决耳朵一动，听到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声音。


    “我来走个过场盖实习章的，怎么真给我安排主播啊？公司人工智能智能在哪儿呢？”


    “什么我就A身攻击……好吧好吧，那就这一个。”


    “行，别催了亲哥，我到了。”


    接待室的门自动打开，比照片上更生动鲜明的穆子衍走进来。他指尖夹着员工卡，随意地扇着。


    这个人，确实有点眼熟！


    涂山决眼睛一亮，唇角弯起，露出一个纯粹而明艳的笑容，主动上前伸出手：“你好，我叫涂山决。”


    穆子衍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在触及到他笑容的时候顿住了，过了两秒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按照某个历史记录片里的姿势，与他回握。


    “咳，你好。我是穆子衍，你的安全员。”


    “恭喜两位配对成功，希望你们好好相处。”


    接待AI语气平静地说着乱七八糟的祝福消失了，穆子衍立刻无语，刚才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一下子消散。


    “好的。”涂山决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继续笑眯眯地展示自己的友好，“穆先生看起来跟我很有缘分呢，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嗯，能匹配到就是缘分。好好直播。”


    穆子衍礼貌微笑，心想新人主播为了工作也是蛮不容易的，这种扯淡的话也要说出口。不过，这个新人的条件确实不错。


    颜值是他们这一行的本钱之一，显然这位新人主播“家底丰厚”。那头蓬松的黑发间跳跃着几缕橘红挑染，无端让人觉得手感会好得出奇。眼尾微翘的琥珀色眼睛清亮见底，顾盼间带着不自知的灵动，整个人像传说中的山间精灵。


    这个时代盛产完美无瑕的虚拟歌姬，有的是或甜美或妩媚的电子偶像，唯独他身上才有这种生动的灵气。就连左手手链上连缀着的八颗灰扑扑的石头，也被他衬得仿佛大有玄机。


    涂山决被穆子衍领着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标着序号的工作室。


    房间内正中央有一台流线型的银色全息舱，柔和的光带在舱体边缘呼吸般明灭。四周墙上什么也没挂，光秃秃的。房间里散发着合成出来的草木香，跟真实的味道有很大区别。


    小狐狸左看右看，鼻翼微动，这里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很新鲜。


    “「织梦者5.1.1」，这台是研发部通过安全测试的最新款。”穆子衍走上前，在舱壁的某处一按，舱盖便无声滑开，露出内部贴合人体工学的软垫，“这就是你的工位了，只要躺进去，光脑就会引导你。”


    涂山决把光脑打开让他操作对接，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机器吸引。他站在机器旁，学着刚才穆子衍的样子伸手，摸到机器冰凉凉的外壳，心里“哇”了两声。


    接下来是第一次试播。


    涂山决躺进舱内，觉得有点硌尾巴，就捏了个手诀把尾巴收起来。


    随着舱盖闭合，他的眼前骤然一暗，随后一道光屏浮起又展开，无数动态的剧本封面闪烁轮换。


    《星际团宠：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次元恋情：拓歌麻子的替身总裁》、《末日食堂：预制僵尸肉了解一下》、《校园奇闻：吸血鬼同桌别咬了我是纸人》、《星光璀璨：不逃跑而是向我走来了吗？你这家伙》……


    涂山决看得眼花缭乱，眼睛里都要冒螺旋纹了。长这么大，小狐妖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偷偷摸摸下过一次山，结果还差点被车撞到，麻溜把自己团吧团吧，躲回洞里修炼了。他哪里见过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离老祖宗说的红尘烟火也太远了吧！


    忽然，一副风格迥异的封面吸引了他的目光。


    朱红宫墙的背景下，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清瘦身影，正提着木箱拾级而上。在他背后，巨大的、数个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像把一切都笼罩在残烟里，令人看不清他的样貌。


    涂山决再一看它的标题：《古代职场：别管了先保住自己的脑袋》。


    好怪，但是“保住脑袋”？看起来跟他目标八苦中的“死”大有关联。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手指点了上去。


    【剧本《古板小太医》已确认。】


    【载入角色：沈决。】


    【人设：21岁太医院新晋医官。清冷俊秀，克己复礼。医学世家出身，行走的医学典籍。守旧派，认定革新派都是野路子。】


    【直播即将开始，5,4,3……】


    涂山决感到一阵轻微的失重，伴随着意识被轻柔抽离的奇妙体验。他忍不住对比了一下神魂出窍的法术，觉得有几分相像，人类科技还真有些门道。


    再睁眼时，已身处剧本之中。


    他站在悠长的廊庑，手边的廊柱朱漆略有斑驳，脚下的青石板被磨得温润，空气中尽是清苦的草药味。他身上已经换上了略显宽大的青色官袍，头发也变成长发，束在头上。他动动手脚，又悄悄晃动尾巴，发现一切正常，这里完美复刻了他现实中的身体素质。


    与此同时，一道带着细微电流音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


    【连接稳定。你好，这里是你的安全员穆子衍。】


    【感觉怎么样，沈太医？这身行头还挺衬你的。】


    涂山决见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才小声张口回答：“没什么其他感觉。我这就要开始演戏了吗？”


    【是的。遵循你拿到的人设，完成几个剧情大节点，小细节你随意发挥。当然你如果不会发挥，也可以直接照着光脑给出的详细剧本读台词。】


    穆子衍拉出几个窗口给他看，【直播间的观众会发送实时弹幕和打赏，赚到的星币会按照合同上的分成，打到你的账户上。你这是第一次直播，没有观众是正常的，不必着急。】


    “明白了。”涂山决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古人仪态。


    他猛地挺直腰背，试图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向虚拟箭头指向的地方走去。手臂摆动时像两根互斥的磁铁，姿态笨拙僵硬。路上遇到其他NPC，他想不苟言笑地点头致意，结果表情管理失败，嘴角强行压着，要笑不笑。


    一副刚开始学做人的好笑模样，还好那些路人NPC都是没有情感系统的程序。


    穆子衍带着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


    【友情提示，我的大主播。你现在的演技，放在AI片场，都会被导演送去检查代码是不是错乱了。】


    【古板是你的性格，不是说你的关节生锈，或者说你的面部神经坏死。放轻松，试着去‘成为’他，而不是‘表演’他。】


    【你现在就是沈决。你从小在医药世家长大，其他孩子牙牙学语的时候，你已经对照《本草纲目》在辨认草药了。比起食物，你更熟悉的是各种草药的气味与口感。医学典籍你倒背如流，遇到病人可以最快找到对应的症状与医治方法。】


    【所以在你的专业主场，你应该是自信且专注的。】


    涂山决脚步一顿，脸庞瞬间滚烫。


    他……他演得这么差吗？


    他下意识想接话：“我……”


    【嘘——】穆子衍打断他，【别分心跟我说话，你已经快到剧情点了，沉浸进去。】


    对，沉浸进去。


    他就是沈决……


    不对啊，他背后还拖着九条尾巴呢，怪沉的，怎么当沈决？


    那他就……就是入世化名沈决的狐狸！对，他现在要当好人类，不然会被道士和尚什么的抓去煲汤！


    涂山决给自己编了一个不太通顺的背景，倒是不太紧张了。他再度深吸一口气，这回不再刻意模仿“古板”的外在形式，而是努力想象穆子衍描述的那个状态：一个饱读医书，对自己能力非常自信的年轻人。


    当他有这个想法之后，脑内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些古籍中的文字。这使他非常讶异，不自觉的，背脊愈发挺直，肩膀不再僵硬得耸起，步伐中也多了几分沉稳持重。


    虽然离“浑然天成”还差得远，但起码不跟一开始一样滑稽了。他按照光脑指引，走到厅堂中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定。


    主位坐着三位医官。居中的是左院判，脸上法令纹深重，不苟言笑。坐在他右手边的袁太医面庞圆润，笑容温和，像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而左手边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医吕太医，她朗目疏眉，神情冷静中带着审视与衡量。


    “今日是你们正式入职前最后一场实操考核。根据抽签，你们每人分配一名病患。一炷香的时间内，要完成诊脉、辩症、开方。”左院判开口，声音沉缓：


    “评判标准有三：诊脉是否精准，辩症是否有据，以及方子是否安全有效。记住，根基至关重要，遵循规矩才是稳妥之道。”


    他话音刚落，吕太医便接口道：“左院判强调的根基规范，是行医的根本。但，太医院面对的病患众多，如何在有限时间内救治更多病患，也是一门学问。因此，今日不仅要看是否对症，还要考察你们能否在短时间内抓住病机，并提出最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她三言两语，就提出了与左院判不同的看法。


    “吕太医言之有理，左院判更是用心良苦。”袁太医笑呵呵出来打圆场，“所谓‘辩症速效’，便是我们本场考核的内容。各位不必过于紧张，展现出自己的真本事就好。”


    三位考官几句话，就把这场考核的复杂点了出来：既要稳妥，也要效率。


    即便袁太医说不必紧张，场下的气氛也难免变得凝重起来。


    沈决站在人群中，仔细思索。左院判强调的稳妥很合他的想法，而吕太医提出的效率，他也丝毫不惧。


    正想着，吏员已经开始按照顺序唱名。


    “沈决。”


    被念到名字，他定定心神，迈步出列。他伸手从箱中抽出一枚签，一名面色萎黄、精神不振的小太监便被引至他面前。


    他的考核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