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念川》 天将明未明,正是夜色最沉、寒意最重之时。
一道尖锐至极的簪鸣声,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破静尘苑的寂静!
“怎么回事?”
木筱筱第一个冲出门,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她慌乱地系着衣带,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
谢允行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歪斜的发带。
“这才什么时辰啊......”她嘟囔着,打了个哈欠,"连鸡都还没醒呢。"
齐橦凝的房门无声打开。即使夜半召集,她也已经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紧握着一枚乌木攻簪。那簪子通体乌黑,只在簪头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林念绾立在院门处,已经换上了司战阁的正式袍服。月白的底色上绣着银色暗纹,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发间那枚素银簪流淌着清冷的光辉。
“方才接到线报,京畿之中出现了怨灵的踪迹,我们即刻出发。”
她的声音平稳,目光扫过三个弟子。
“礼部侍郎何盛录,今夜于府中书房遇刺身亡。”
不等三人消化这个消息,她继续道,声音里不带丝毫波澜:
“此案,便是你们的第一道考核。”
何府位于崇仁坊,朱门高墙,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慌笼罩。府门外除了京兆府的差役,更有身着大理寺服色的人员往来穿梭,气氛肃杀。
两个小厮站在门前,面色惨白,窃窃私语。见林念绾一行人到来,连忙噤声,眼神中满是敬畏。
林念绾亮出簪魂司的令牌——那是一枚玄铁所制的木牌,簪头刻着复杂的云纹。守卫见到令牌,不敢阻拦,恭敬放行。
四人刚踏入前院,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清朗声音便从廊柱后传了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簪魂司的使者了?在下大理寺司直裴砚铭,在此恭候多时。”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腰束银带、佩着银鱼袋的年轻官员,正斜倚着廊柱,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眉眼俊朗,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愁云惨淡的凶案现场,他的从容显得格外突兀。
林念绾脚步未停,目光平和地看向他,微微颔首:
“林念绾。”
语气礼貌,却带着不易靠近的距离感。
裴砚铭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快步跟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容加深:
“早就听闻簪魂司中皆是巾帼英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目光转向三个少女,尤其在谢允行歪斜的发带上停留一瞬:
“这几位姑娘也是簪魂司的人?年纪轻轻就能进入簪魂司,想必都有过人之处。”
谢允行下意识摸了摸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林念绾脚步不停,语气依旧温和:
“裴司直,案情紧急,先看现场吧。”
“林司领说的是,请随我来。”
裴砚铭从善如流,走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始终落在她身上。
“这秋雨初停,路上湿滑,林司领小心脚下。”
林念绾没有回应,只是一路上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周环境。
书房院落戒备森严,大理寺的差役们面色凝重地守在门外。踏入房门,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某种阴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礼部侍郎何盛录的尸身俯卧于书案之前,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深深嵌入其后心,只留镶嵌着黑曜石的刀柄在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伤口处并非只有鲜血,更有无数缕粘稠如活物的黑色雾气,正不断从创口溢出、缠绕、蠕动,仿佛在啃噬着什么。
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因这些黑气而微微扭曲,烛火在黑气的影响下明灭不定。
“是怨灵所为。”
林念绾蹲下,纤长的手指在离黑气数尺远处虚拂而过,感受着其中传来的阴寒与恶意。
“而且,非是寻常横死所化的怨灵。其气污秽暴戾,带有......炼制痕迹。”
裴砚铭也蹲下,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怨灵?林司领可能判断出,这是何种邪术炼制的怨灵?在下对这等玄妙之事,实在知之甚少。”
他说话时,目光却不时瞥向林念绾沉静的侧脸,带着探究的意味。
林念绾微微侧身,拉开些许距离,声音温和却带着明确的界限:
“裴司直执掌刑名,办案经验丰富,难道看不出这黑气特性与卷宗记载的‘噬魂咒’有七分相似?”
“噬魂咒?”裴砚铭挑眉,“在下只听闻是禁术,再多的便不知了......不过由此看来此事确实非比寻常。”
林念绾看了眼三个身后站着的徒弟:“噬魂咒,召死物回还。这几日坊间流传阴阳簪即将复活,而这噬魂咒便是召回阴阳簪簪灵的一种方式。通过收集怨灵怨念,再以怨念为祭,辅以特定术法便可让死物复活。”
裴砚铭没明白:“具体是怎么收集怨念的?”
“就是实现怨灵的愿望。”谢允行回道,“要说起来这术法深受所有怨灵的喜爱。简单来说呢就是,施术者通过噬魂咒去实现怨灵的愿望,在怨灵即将实现愿望的一瞬间也就是其怨念最盛的时候,此时噬魂咒便会吸取怨念。根据要复活的东西不同,所要吸收的怨念的多少也就不同。”
裴砚铭点点头,虽然很玄乎,但他听懂了。
就在这时,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木筱筱忽然轻呼一声,声音发颤:
“师父!您看,那黑气......它好像在动,在往四周扩散!”
果然,那原本只是缠绕尸身的黑气,此刻竟如同有生命般,开始丝丝缕缕地向周围飘散!
最近处的一个檀木笔架被黑气触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晦暗、腐朽,最后“咔嚓”一声断裂在地!
“退后!”
林念绾厉声喝道,同时手腕一翻,取下发间魂簪,顺手一挥旋即脱手飞出!
素银簪于空中光华大盛,瞬间化作一张银光闪烁的细密大网,嗡鸣着向那扩散的黑气笼罩下去。银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流动着符文,散发出纯净的灵力波动。
“此乃噬魂咒力,沾之即伤神魂,你们小心!”
银网与黑气接触,顿时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如同热油泼雪。黑气翻涌冲撞,幻化出狰狞鬼面,竟隐隐有将银网腐蚀的迹象!
林念绾立于原地,身形稳如青松。面对汹涌黑气,她面色不变,只指尖法诀变幻,那银网便光芒更盛,纹丝不动地将所有黑气牢牢压制回尸身周围尺许范围。
裴砚铭在一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瞬间站起疾退两步似乎,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
“这......这是何物?竟如此凶戾!多亏林司领在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砚铭还不自觉地往林念绾身后躲了躲。
林念绾全神贯注控制着银网,神色不变,淡淡回应:“分内之事。告知其他人,无故不要靠近书房。”
裴砚铭还想说什么,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身着素色襦裙、发髻散乱的华服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指着书房内的景象,脸色惨白如纸。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随即双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地。
“夫人!夫人!”
身后的丫鬟仆妇顿时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想要扶起她。
在那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女子。一个衣着素净,不施粉黛,神情怯懦,见众人目光投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几乎要躲到门后;另一个则打扮艳丽,珠翠满头,虽也受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不耐与张扬,正用绣帕掩着口鼻,眼神中满是嫌恶。
因为到的早,裴砚铭对情况了解的也多些,于是叹了口气,低声向林念绾解释:“是何侍郎的夫人崔氏。那位是二房苏娘,性子怯懦;另一位是三房柳氏,听闻向来张扬。”
众人忙乱着将受惊过度的崔氏送回后院安置。天色微明时,一位书生打扮、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匆匆赶来。他约莫二十岁年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只是脸色苍白,眼中带着血丝。
“在下何盛耽。”他拱手行礼,声音有些沙哑,“家兄遭此大难,有劳各位大人费心。”
他的目光在触及尸体时猛地一颤,随即强自镇定下来,握成拳的手却在身侧微微颤抖。
裴砚铭抬了下手,护卫杜青昉便快步过来:“你先将几人送回房,不要让他们单独见面。”
“是。”
裴砚铭转身继续勘察现场。
见其他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裴砚铭拍了拍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提议道:“林司领,眼下情形,还是应当尽快问话,我已让下属看守嫌犯,不若你我一同前往。”
他看向木筱筱三人,笑容和煦:“而这三位姑娘,不妨在府中四处查探一番,看看有无其他可疑痕迹、符咒残留,或是......不属于这府里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年轻人眼尖,或许能发现我们忽略的细节。”
林念绾想了下,三人不能一直跟在自己身旁,这件案子她们也该有所参与,点头应下:“便如裴司直所言。”
她转身对三个弟子道:“你们三人一同行动,谨慎查探,任何细微异常都需留意。”
她的目光变得严肃:“但切记,若遇危险,优先自保,立即发出簪音联络。”
“是!”
三人领命而去。谢允行临走前还好奇地多看了裴砚铭一眼,被他回以友善的微笑。
裴砚铭与林念绾并肩走向后院。穿过抄手游廊时,晨光熹微,映照着廊下残留的雨滴,也映亮了林念绾清冷绝俗的侧脸。
裴砚铭看着她,忽然笑道:“林司领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实在令人钦佩。方才那手簪化罗网的功夫,真是叹服。”
林念绾目不斜视:“裴司直过奖。”
“不知林司领在簪魂司任职多久了?想必从小就开始修习簪术?”
“不久。”林念绾敷衍道。
裴砚铭不以为意,继续笑道:“那枚素银簪很是别致,是簪魂司特制的法器吗?我见它光华内蕴,定非凡品。”
林念绾脚步微顿,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裴司直对簪魂司很感兴趣?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只是对林司领感兴趣。”他笑得坦然,仿佛在说再自然不过的事,“毕竟如林司领这般人物,先前我也不曾得见。”
林念绾不再回应,加快了脚步想甩开这个烦人的家伙。裴砚铭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齐橦凝去而复返,神色凝重。她的脚步声极轻,直到近前才被察觉。
“师父,裴司直。”她声音低沉,“在后院东北角的墙根下,发现了一些散落的白色粉末,气息异常。谢允行正在看守。”
林念绾立刻道:“带路。”
众人赶到后院东北角,这里靠近府邸外墙,较为僻静,少有人至。谢允行正守在那里,见到他们,立即指向地面。
潮湿的泥土和青苔之间,确实散落着一些不起眼的白色粉末,若不细看,极易忽略。那粉末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微光。
谢允行蹲下身,用一方干净帕子小心沾取了一点粉末,放在鼻下轻嗅。
随即,她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师父,裴司直,此物......似是‘炼魂散’!”
“炼魂散?”
裴砚铭闻言,不知想起什么,眉峰猛地一挑,目光凌冽一瞬,随即恢复正常:“何为炼魂散?”
齐橦凝道:“炼魂散,用来炼制生魂,在抽取活人魂魄后用炼魂散炼制,便能使人变为傀儡。”
林念绾的眼神渐暗,噬魂咒,炼魂散……看来这个案子的危险程度并不低,旋即有些担忧将这个案子拿来当这些小孩子的第一次考核是否有些欠妥。
她环顾这座死气沉沉的侍郎府,声音低沉:“看来,此案并不简单。”
但……她们可是她林念绾的徒弟,再怎么样也不会太差,无论如何她也一定能护住她们。
林念绾对三人道:“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查找有无任何与邪术、祭祀相关的痕迹。”
她的目光扫过三人,语气严肃:“但切记,若遇危险,优先自保,立即发出信号。”
“是!”
三人领命而去。谢允行临走前担忧地看了林念绾一眼,被她用眼神安抚。
林念绾站在原地,望着那诡异的白色粉末,陷入沉思。晨风吹动她的衣袂,素银簪在朝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裴砚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渐渐放亮的天色。
“林司领,”他再次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绝非普通命案。”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阴阳簪牵扯前朝旧怨、天下运势......我们,必须携手,还望林司领不要有所保留。”
林念绾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眼,看向他。目光深邃,仿佛透过他在看更加莫测的未来。
“裴司直,”她轻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簪魂司职责所在,自当尽力。”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素银簪上的流苏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划出疏离而决绝的弧度。
裴砚铭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廊角。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云层,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你可以不在乎过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喃喃低语:“但我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