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涉江寻岛

作品:《理性之绘

    据说艺术馆特意为这次画展搭配了暖光,照在金属制的展牌上,像蒙了一层雾。


    江屿跟着邀他来画展的朋友在人群里缓缓移动。新锐艺术家们的画展总是热闹,来客除了朋友这样受邀出席的,大多都是想借机摸一摸名利场的艺术家同行。


    空气里混着香水、红酒香和相机的快门声,朋友在前面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次策展人超有名,年轻、有想法,老师也是业界大牛。我之前去拍东西的时候跟他认识的,这家伙在国外发展得那么好,连国内市场也不放过。”


    江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他怎么不请你来做摄影?”


    邢归远有点挫败:“Soran自己就会拍东西啊,而且我们也不算熟,只是朋友圈点赞之交。”


    画展里油画的气息陌生而又熟悉,江屿再一次安慰自己,这次只不过是应邀而来,陪伴实在找不到搭子的邢归远而已。


    否则这样的地方,他绝不会涉足半分。


    邢归远还在说着什么画展小巧思,江屿在他的话音里偶然抬头,看见一幅未署名的油画。


    主要色彩是极其克制、近乎单色的蓝灰,只有中央一点赤红,像心脏的一角,也像新鲜的伤口。画面的冷静让人心惊,却又隐约透出熟悉的感觉。无论是笔触、色调,还是对情绪毫不吝惜的压抑与释放,都让他想起一个人。


    “江屿,江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江屿从短暂的心惊与耳鸣中回神,攥拳的手暗自掐了掐掌心:“没事,刚刚有点走神。”


    “你也觉得这幅画有点意思吧?”邢归远凑过来,压低声音说,“Soran的画,说是为了某些原因就不署名了,哎他中文名叫什么来着……沈——”


    似乎是策展人来到展厅,四面八方涌起热烈的掌声,一片吵嚷中,江屿没能听清邢归远说的话,但他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胸口的情绪汹涌而起又顿成一片空白,江屿转过头,周围所有的喧哗似乎都被掐断。


    展台灯光转动,照亮中心空地。男人穿着深色西装,神色从容,依然是那样天生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此时正举着香槟杯与记者们寒暄。


    他比记忆中沉稳不少。


    江屿闭眼,在心里默念出刚才没能听见、却早就和油画的气味绑定在一起的名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不知和身边的人聊到什么,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目光无意地扫过人群,猝不及防地在江屿身上定格。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屿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该转身离开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明明自己周围到处都是人,他却笃定被看见的人一定是自己。


    江屿心跳如擂鼓,几乎盖过了身边人讲话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


    他正兵荒马乱着,邢归远倒以为自己被点赞之交的友人看见了,蹦起来冲那男人打招呼:“Yooooo,Soran!”


    男人惊讶了一瞬,随即和旁边的人打了招呼,拨开人群向他们走来。


    “邢老师来了,感觉怎样?”


    “行啊你,这展太有格调了。”邢归远笑,随口介绍,“Soran,这是我朋友…”


    男人自然地打断他:“没想到你也来看展,好久不见,江屿。”


    “好久不见。”江屿语调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话音顿了顿,唇角轻轻一弯,“沈老师真是春风得意。”


    邢归远偏头看江屿:“你们认识?”


    江屿垂眼,点了点头。沈柯眼里并没有他午夜梦回了无数次的那抹薄怒,他只是眸色深深地笑着,表情如常,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许久不见的普通朋友。


    而并非旧爱。


    “Soran!秦老师找你!”


    沈柯闻声朝人比了一个ok手势,话是对着邢归远说的,眼睛却看着江屿:“邢老师,我先失陪了。我们可以稍后afterparty见。”


    邢归远从善如流地挥挥手。江屿依然直视着他,冲他微微颔首。


    等沈柯走后,他指尖轻推鼻梁上架着的银丝边眼镜,泛凉的镜框提醒他现在并不是做梦。


    “江屿,认识Soran也不告诉兄弟!”


    江屿看着邢归远一脸刻意的恶霸表情,就知道这家伙只是存心使坏:“我又不知道人家的英文名这么洋气。”


    “原谅你了…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看,这两天做研究累到了吗?”邢归远看他唇色有点泛白,不免有些担忧,但之前认识的朋友在一边招呼他过去社交,他便交待江屿,“休息区有点心和饮料,你去那边歇着等我啊!”


    江屿看见他蝴蝶一样急忙忙飞过去的背影,没忍住笑了。


    休息区没什么人,江屿接了杯橙汁,坐在角落边喝边放空大脑,刚才半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复杂,他需要让大脑慢慢恢复平日的条理。


    其实沈柯回国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当年的共同好友曾经在朋友圈发日常的时候提过一嘴,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世界太小,容不下一对分手的情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江屿?”


    江屿抬头,沈柯捏着一块蛋挞站在他面前。


    沈柯用蛋挞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介意吗?”


    江屿体面地勾起一个符合社交距离的笑容:“不介意。”


    沈柯语气轻快,半真半假地和他开玩笑:“你还在做那些关于人心的研究报告?”


    “那是我的工作。”江屿喝了一口橙汁,拎着纸杯的手有些轻轻颤抖,“更何况人心是不可能研究透彻的,毕竟不是数学公式。”


    沈柯看了一眼他杯里的橙汁:“你还喜欢喝这个?”


    江屿声音淡淡的:“你记性很好。”


    “有些事忘不了。”


    江屿抬眸,对上那双始终带笑的眼,目光不闪不避,如同只是在平静地确认一个研究数据。


    他也跟着轻轻笑了笑:“那就麻烦了。”


    沈柯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屿已经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不过没关系,记忆这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后来者覆盖的。”


    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照出江屿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淡淡的投影,这角度太熟悉,话题太尖锐,沈柯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蛋挞。


    江屿偏头看向他:“你还在画画。”


    “不止画画,我在那边深造的时候也拍照、拍纪录片。一切主题都是人类而已,没什么不同的。”甜腻的蛋挞在嘴里化开,沈柯却没什么品尝的**。


    他瞥了一眼江屿微微发抖的指尖,下意识伸手要替他接过杯子,迟一拍反应过来的大脑立刻找到理由:“你没休息好?”


    “沈老师,你对人也太好了。”江屿神色未变,食指和中指指尖却灵巧地从沈柯虚覆的掌心下翻出来,勾着他指节蜻蜓点水地碰了碰自己的手指,“展厅空调不错。”


    沈柯收回手,被江屿微凉的指尖碰过的皮肤却隐隐烫起来,他低头把蛋挞吃完,捻了捻指尖碎屑,语速很慢地问:“等会儿的afterparty,你和邢归远一起来吗?”


    江屿答非所问:“你们比我想象中要熟得多,邢归远跟我说你们只是点赞之交。”


    “见面管搞艺术的都叫老师,这是礼貌。邢归远在国外也不肯用英文名,所以我对他印象挺深的。”沈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往事,脸上漾开轻松的笑,“而且他作品挺不错的,虽然他是学音乐的,搞起摄影也是有模有样。”


    江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晚上要回去。他应该会留下跟你玩的。”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往人群里走任何一步啊。”


    江屿一怔,想说些什么,灯光晃动,人群喧哗,一时间他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柯没期待他会对这样的点评作出回应,自顾自看了看腕间的表:“我要回去了,江屿。”


    江屿点点头。


    沈柯站起身,对他低声道别:“下次见。”


    展厅外的风比里面凉。


    江屿站在门口的玻璃长廊里,指尖还残留着沈柯手背的温度。玻璃上映着他和人群的倒影,灯光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像一场失真的幻觉。


    手机铃声响起,是邢归远找他。


    “你要回去吗?反正你和Soran不都是熟人,留下来玩嘛!”


    江屿沿着长廊往外走:“我明天还有患者咨询,算了。”


    邢归远嘟囔了两句,知道他的脾气,也就不再劝。电话挂断,自动玻璃门在江屿身后缓缓合上,画展的热闹被隔绝,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回到家时,夜色已经降临。江砚脱下风衣挂好,打开落地灯,暖白色的光在客厅漫开。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邢归远坚持不懈地在给他发照片。


    派对上邢归远的自拍、派对的酒、派对上大笑的沈柯。


    还有一张他自己的背影和沈柯那幅画的照片。邢归远离得很近,连他当时没注意到的画名都拍得一清二楚。


    那幅画叫《岛》。


    江屿指尖停了几秒,然后动了动手指,从聊天记录里删掉了这张照片。


    沈柯的笑意、沈柯的有问必答、沈柯虚覆上来的掌心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反复播放。


    明明一切都应该毫无破绽,明明他们应该桥归桥路归路,可江屿偏偏知道沈柯那句蹩脚的关心是掩饰。


    真正再次面对沈柯时,江屿才知道,看似得体的碰面下,其实什么都没过去。


    下次见?


    他回想起沈柯最后的话,面无表情地拧开伏特加的瓶盖,一半酒一半柠檬茶配冰杯,是他觉得最好用的褪黑素。


    近几年江屿几乎不再做这些无意义的举动——他总告诉自己,情绪不该总借外物发泄,应该让自身慢慢消化,直到对情绪脱敏。但偶尔他梦见陈年往事,惊醒后只有酒精能让他获得安稳的睡眠。


    可沈柯的声音却在脑海里反复响起。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那样轻松的笑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怨自己吗?


    江屿端着杯子起身走到窗边,夜色里城市霓虹灯依然闪亮,他垂下眼,杯里的冰块折射着模糊的灯光。


    “没关系。”他语气极轻,像道晚安一样寻常。


    冰块还没化完,杯子已经空了。江屿放下杯子,关了灯。


    黑暗里什么也没有,但他眼前却朦胧地浮现出那幅画,蓝灰色的一片。


    他没再压抑想象,酒精渐渐发挥作用,色彩交叠的幻象里,江屿看见了那一年,门被推开的瞬间。


    那是沈柯第一次闯进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