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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千岁欢》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屋内气氛十分僵滞。
青钰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 心乱如麻,章郢一靠近便会被她拿东西扔, 便也郁闷地坐在了一边,颇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二人相对无言。外头的侍女进来换茶水,见这二人一副互相不想搭理对方的样子,面露疑惑之色, 手头动作便放缓了一下。
公子和夫人不是感情很好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侍女一边收拾茶盏,一边心不在焉地瞧了瞧青钰, 又瞧了瞧章郢, 看见地上落的枕头, 也不知该不该捡起来……正犹豫着,便对上了公子漆黑的眸子,公子坐在案几边,冲她一使眼色,示意她捡起来递给青钰。
那侍女只好硬着头皮去捡,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便低头走到床边,忐忑地唤道:“夫人……您的枕头……”
屋内安静地掉根针都听得见, 这一声甚为突兀。
章郢见她开口, 佯装漫不经心,却用余光瞟着这边的动静, 企图观察青钰是否还生气。
青钰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乍闻此声, 便抬起头来,与面前的侍女对视着。
……夫人似乎心情烦躁。
那侍女递着枕头的手便这样僵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跳如擂鼓,甚为惴惴不安。
青钰看了她半晌,又重新收回目光,淡淡道:“放着罢。”
嗓音低低的,尾音下压,像是没有精气神,语气没有不耐烦,但似乎很是失落。
章郢立刻暗忖道:平日里阿钰脾气甚大,若是惹了她,定是会生气的。如今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实在是少见。看来她是难过居多,难过绝不是因为谢定琰,难道是因为我瞒着她?
他如此一想,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也不想瞒着她啊,实在是他担心她会因此不快,非他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感受,正是明白这样的误会若一直维持下去,将来她又能如何自处?又能怎样保证谢家不再害她?她自己又能有多畅快呢?
他了解阿钰的性子,明面上的她永远都是强硬的,实际上心软得不得了,否则也不会屡屡生气,又屡屡被他哄好了。她这样好的姑娘,总是不会真正舍得伤害自己在意的人,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在意,越是在意极了。
瞧她上回醉酒,不就是对着月亮哭着骂人?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彻底决定了,要助她解开这个心结。
他想让全天下的人,尤其是那些亏欠了她的人,都重新来好好疼疼她。
那侍女慢慢将枕头放了下来,冲青钰和章郢福了福身子,忙不迭逃离这尴尬地场面了。章郢默默在那坐了好一会儿,颇有些如坐针毡,实在忍不住了,便抬头看向青钰,只见她抱膝坐着,垂目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羽睫微颤,侧脸安然,白如凝脂的脸颊在黑暗中几近透明。
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章郢叹了口气,索性起身。
罢了,这丫头倔得很,等她主动消气,倒不如他再哄哄。
“阿钰我……”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刚一落座,便见她敏捷地往一边躲了躲,一副十分抗拒他的样子。
章郢:“……”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章郢无奈道:“你同我好好说话,莫要冷战,阿钰,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个。”
青钰抬眼冷笑,“好啊,那你现在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如今已经让谢定琰知道真相了,接下来是不是和谢定琰商量着,要将此事如何告知谢家那些人,又如何促成我和哥哥和解?”
“我跟你说,没门。”青钰咬唇,含恨道:“无论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做过的事,都不容抵赖。你知道我掉下悬崖的那一刻有多难过吗?章郢,若有一日,我亲手拿刀杀你,你又可会原谅我?”
她用自己打比方,字字直击要害,章郢眼皮一跳,眸底蓦地起了火。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他抬眼看着她,对上这一双清澈平静的眸子。阿钰生来眼睛便是极美,只是这双眼睛,也天生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以至于她不笑之时,眼神便透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正是如此,长宁公主的眼睛素来冷峭,常人不敢直视。
章郢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为了自己拿刀杀我,我会原谅你。但若是为了他人,我或许会拖着你一起去死。”
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青钰彻彻底底愣住了。
若是为她自己……怎么就能原谅呢?
她不解道:“无论为何,可背叛就是背叛了。”
她一脸茫然,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又没了那股子冷意,看着有些傻乎乎地可爱。
章郢凝视着她,淡淡微笑道:“你若是为了自己,我死能让你过得更好,我这一死,或许还能有些许意义在。”
她问道:“那为他人呢?”
“阿钰,我不能容忍你心里有别人。”他说:“只要我一口气在,你若爱上旁人,我会杀了他,也会杀了你。”
青钰身子蓦地一僵,不自然地撇开头去。
心却因为这话跳得快了三分。
可她……恰恰相反。
她曾以为他死了,那时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若他背叛她,她或许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个背叛自己之人,她无须为了这样的人难过,还能一个人走下去……可他偏偏是因为自己落得那般下场,她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内疚,早就忘了自己的骄傲,在感情跟前,变得越发的卑微了。
她垂下眼盯着脚尖,环住双膝的手臂下意识缩得越发紧,埋着头不看他。
一只温暖的大掌,慢慢落在她后心。
章郢轻轻抚她,低头在她耳侧道:“何必举这样的例子,我的阿钰不会背叛我,你我都心知肚明。”
她咬唇,这一抬头,便和他挨得极进。
呼吸交缠。
章郢眸如墨玉,静静倒映着她的影子,青钰忽然累了,就是一种彻底认输的感觉,任凭他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她的肩头,又慢慢将她带入怀里。
靠在章郢的胸前,青钰心想:罢了,什么都别管了。
夫君若能开心,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窗外风声不止, 天色转瞬间晦暗下去,投进屋内的婆娑树影逐渐转淡,烛火噼啪一响, 也彻底熄灭了下去。
随后雷雨声便伴随而至, 轰隆作响,屋檐下的雨声哗啦,门窗被风吹动得不住作响,青钰靠在章郢怀里, 感觉到了下雨时的寒意,身子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黑暗中,他和她都不太说话, 也正是如此,她轻微地瑟缩都如此明显。
章郢扯过被子,将小巧的她紧紧裹了起来,大掌摩挲了一下她的后脑,低声道:“入秋雨多。”
转眼就秋天了, 青钰有些恍惚。
她来青州的时候,正值春日, 青州风光秀美, 与长安大为不同, 她每日都想多看看南乡县的美景, 后来便在他的宅邸看见一树十分漂亮的木棉, 也是那时起, 她看到了活泼可爱的阿绪,阿绪在那里翻墙,一如曾经翻墙的她,那时墙边,也有一树鲜红的木棉。
时光交叠,长宁公主想起了令人怀念的过去,才对阿绪格外不同。
后来,便是三番四次地试探交锋,被他掳走,洒落骨灰,静养疗伤,生死逃亡,城楼相认……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她离开时长安之前,也曾对人发出过威胁,也和同盟者约定将来如何谋夺权利,还想过自己若是凶多吉少,又能利用自己的死对高家造成怎样的打击……但从未想过,自己这一去,从此就有了家。
青钰揪紧章郢的衣裳,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前,闷闷地问道:“你和谢定琰还有什么要说么?他应该还在外头等你。”
他低声道:“不妨事。现在就陪你。”
青钰闷在他的胸口,闻言忍不住笑了,她揪着他的衣裳抬起头来,与他在黑暗里的那一双明眸对视着,隐约在黑暗里看到的男子轮廓,也是如此的俊朗好看,一如她年少时,最开始为之心动的,也是那漫不经心地少年郎的好看皮囊。
他在她的眼里,是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后来即便明白人无完人,也还是用一腔最热忱的心爱着他。
青钰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顺着他的骨骼,摸到他微微有些扎手的下巴,又摸到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
她能感觉到气氛渐渐便变得温暖起来,他搂着她的手逐渐用力,黑眸逐渐变得火热起来,血液涌动的速度好像忽然变慢了,她能听到自己逐渐加重的心跳声,那是因为情不自禁。
青钰忽然抬头,飞快地啄了一下他的薄唇。
腰间大掌便是一紧,她被他勒得微微蹙眉,身子被他一带,便贴的他越发近了,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透了过来,她仰头看他,他俯身,狠狠咬住她的下唇,右手轻抚她后脑,不让她退却分毫。
他亦动情。
吻到深处,情难自禁,青钰只觉浑身的力气被一点点抽离,身子便如一滩水一般挂在他的臂弯,章郢拇指轻按她有些红肿的下唇,胸膛震动,低低地笑:“还是不太熟练,日后多如此,便能习惯了。”
她红着脸,在黑暗中轻轻瞪他,他也瞧不清她此刻是何神情,但正是因为互相看不清全貌,这暗室独处才显得别有一番滋味。
身子逐渐失重,青钰被逐渐平放到了床上。
黑暗中传来衣料的窸窣声。
她双靥泛红,攥着两侧被褥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很快身上便又一人沉沉罩下,章郢低头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青钰想起自己曾听宫里的嬷嬷说,床笫之间,只有对心爱的女子,男人才会心生爱怜地亲吻她的额头。她那时孑然一身,不喜听到“男女之爱”四字,还对此嗤之以鼻……
迷迷蒙蒙间,青钰漫不经心地想:原来那些话本子里写的,老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此时,青钰忽然感觉到一阵刺痛从脚踝传来,痛得她蓦地惊叫了一下,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她这一叫,是彻彻底底把章郢吓着了,章郢猛地醒神,皱眉看着她,沉声连连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语气焦急,蓦地翻身下了床,点了烛火大步回到床边,就着光四处查看起她来。
青钰痛得脸色发白,微微平复了痛感,咬唇道:“是脚……”
她的脚之前扭伤了,这才上了药没多久。
章郢脸色一僵,急忙去查看她那只崴伤的脚,那脚踝裹了纱布,此刻高高肿起,他方才动情难当,忘了她身上还带着伤,许是一不小心碰疼她了。
想到自己的鲁莽行径,章郢便觉额角发痛,懊悔地狠狠锤了锤床角。
青钰原本痛得不愿开口,看他如此自责,倒是好笑,扯他衣袖道:“不怪你,是我主动撩拨……”
他恨恨抿唇,反手握紧她的手,低声道:“是我大意,你先好好躺着,我再仔细看看你的脚。”
他将灯盏放在床头,一一将其他等悉数点亮,重新穿好衣裳,再慢慢将青钰散开的衣带一一系好,才低头卷起她的裤脚,仔细仔细地查看她的脚踝。
“嘶——”
青钰倒抽一口冷气。
她一痛,他额上青筋也跟着跳了跳,根本紧张地不敢再下手。
二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青钰痛得背后冒了汗,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又想哭又有点儿想笑,半晌,她无力道:“罢了,夫君去叫郎中来罢。你虽然懂这些,但心有顾虑,不好下手。”
虽然疼,但心底却暖了一暖。
疼的明明是她,他却一副疼得不行的模样,连下手摸一摸也不敢,她都不紧张,也不知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如今便是如此,那将来若有一日,她生了他的孩子呢?他岂不是要紧张她还预备着,要给他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要和他一起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章郢到底还是无法,只好冒着大雨出去叫郎中了。
这等天气,入城寻个郎中也非易事,谢定琰一直候在外头,他常年行军,治疗这等小崴伤不在话下,便自告奋勇进去,但章郢绝不可能放他进去给青钰添堵,实在被他缠得不耐烦,便道:“与其在此耽误时间,你不如进城去寻个郎中来。”
谢定琰这才后知后觉地答应了,连忙骑着马冒着雨进城,也不知在哪找了个郎中,拿刀架着人家的脖子,便将人活生生地拽来了。
那郎中一见章郢便噗通跪了下来,瑟瑟发抖,不知向来在当地待百姓极好的谢将军和世子爷,突然间怎就朝他发难?
章郢皱眉叱责道:“我让你叫郎中,不是劫持绑架百姓。”
谢定琰道:“到时我自会重金酬谢,世子,表妹的脚伤实在是耽搁不得,若淤血滞留,怕是会更疼,你快带这位郎中进去。”
谢定琰一口一个“表妹”,这改口改得倒是无比自然。
即便是未曾决裂,他身为臣下之子,对一国公主,也当正正经经地称呼封号,哪有一口一个“表妹”的,谢定琰这心思太过于明显,章郢扫了他一眼,谢定琰立刻尴尬地咳了一声,四处看看,佯装什么也没发生,和之前嚷着要杀青钰的模样判若两人。
章郢微掠薄唇,倒是不曾戳破。
能多一个人疼阿钰,他自然是乐意见得。
他身边的这些人,他肯接近,自可见其人品,他们都不是大凶大恶之徒,不过是各有志向,各位所需罢了,有了误会,如今解开便是。
章郢对那瑟瑟发抖的郎中道:“此番请您过来,是因为内子受了伤,大夫不必害怕,若能治好内子,我必以重金酬谢。”
那郎中连忙回礼:“世子客气,小的不敢当,定竭尽全力治好夫人。”
章郢这才细细叮嘱了一番,故意让那郎中在诊治过程中,故意提及是谢定琰冒着大雨入城去请的郎中,那郎中依言行事,很快便折返回道:“小的已经给夫人重新上过药了,夫人的脚踝只是轻微扭伤,这几日莫要下地,便能很快痊愈。世子叮嘱之事,小人也向夫人提了。”
一边的谢定琰心念一动,闻言悄悄看过来。
章郢问:“她可有说什么?”
郎中摇头,“夫人只是慰问了下人一番,说了句‘他们性情急躁,并非恶意,郎中莫要害怕’,便不再多说什么,也没有高兴不高兴之色。”
肯主动解释,便是并不讨厌谢定琰了。
其实青钰根本没理由讨厌谢定琰,率先翻脸的是她,谢定琰所作所为,不过是人之常情。唯一不同的,便是谢定琰面对成为了政敌的表妹,并未因为昔日的私情而手下留情,但谢家的嫡长子,也确实应该这样理智,这些……青钰都肯定明白。
谢定琰知道青钰不讨厌他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肯安心离开了。
***
后来几日,青钰便在床上静养。
伤得明明是脚,章郢却一副她浑身残废的样子,不但吃饭要喂,连喝水都要喂,险些把青钰呛着,她气地抬手捶他,“你闹什么呢,堂堂世子,如此幼稚。”
他攥紧她的手腕,微微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低声道:“阿钰要是个废人就好了。”
青钰吃惊道:“你说什么?”
她招他惹他了,平白无故咒她?
他低笑,觉得她这副懵懵的样子甚为可爱,抬手轻刮她鼻梁,低笑道:“这样,便能永远在我身边乖乖待着,连吃饭都离不开我,岂不是美哉?”
青钰扬眉,扒开他作乱的手,“你想得美!”
他笑着搂进这小姑娘,低头亲她,又将她弄得浑身没了力气,这才选择罢手,她就拽着他的衣裳不让他走,似哭非哭地骂道:“你都这样了……这一步了,还走什么走?故意膈应着我不成?夫君过来呀……”她使劲儿把他拽过来,抱着他嘟囔道:“小心些,莫要碰着我的脚了。”
二人便又这样云雨了一番。
床笫之间,你情我愿,青钰养伤的那几日,便时时刻刻缠着章郢,柔情蜜意,好不缠绵。但凡他进来陪她,她都能窝在他的怀里,把他衣裳弄乱,偶尔还把玩他腰间的玉佩和令牌,把他身上的宝贝顺走,悄悄藏起来。章郢有日回军营,出示令牌时发觉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知道又是青钰趁着他不注意,又给顺走了。
不过,她闹也无伤大雅,不能出去玩,他能体谅她的憋闷,加之雪儿和谢云纤早已离去,王妃那处已重新送了信来,这一回不曾提及青钰,只是催促章郢早些回王府在平西王跟前尽孝,章郢便盘算着,若能带阿钰回王府一趟,沿途散心玩耍,到也不错。
青钰对此态度淡淡,倒是不太将王妃放在心上,“她是夫君的母亲,我若想和夫君在一起,这一关也必须过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章郢蹙眉,握紧了她的手,“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分毫,你也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
青钰倒是笑了起来,用余光轻嗔他一眼,挑眉道:“我委屈求全?夫君倒是说说,今年春日初次见着我时,是何光景?”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眉眼带笑。章郢佯装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笑道:“确实是凶得前无古人,长宁公主那时拔了刀要杀人,你可不知,与我同行那人后来离开之时,仍旧双腿发软,对公主之畏惧深入骨髓。”
青钰笑得不能自已,又一本正经地回:“所以说,敢问世子,本宫堂堂公主,如此之凶悍,可会任由王妃欺负?”
说完,还故意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又绷不住笑,趴在他肩头笑得抽搐。
章郢原本与她提这事儿,便心有愧疚,觉得她不当被带入到这些事情里来,也不愿让那些高门妇人的规矩,染指他的阿钰。没想到她如此乐观,他倒也忍不住随着她笑了笑。
但笑归笑,有些事情,他还是要细细叮嘱,才可完全放心。
等她笑够了,他握紧她双肩,与她对视着,一字一句慢慢道:“阿钰,你听好,我的母亲,为人高傲强势,但凡她所认定之事,便甚少能有转圜余地,譬如她想让我娶谢云纤,这些年来,哪怕我拒绝无数次,她也依旧瞧不上其他的姑娘。”
“她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择手段。”
“所以,你若进了王府,她绝不会在第一时间见你,会先给你一个下马威,你若过得了下人那一关,她才会选择见你一面。你若不讨她欢心,她便有正当理由将你驱逐,你若无可挑剔,她或许会……寻机杀你。”
青钰闻言挑眉。
这么刺激?直接动手?
她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微微弯了弯眼睛,“别怕,你只需在我身边,她便没有机会动你,提前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怕你解释因她心情不畅罢了。”
她忽然探头,飞快地轻啄了一下他的侧脸,“夫君甚好。”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73
青钰能下地的第二日, 便和章郢一同坐上了马车,预备出发去平西王府。
只是去之前,城内战乱重建已基本完毕,章郢入城一趟, 说是有要事处理片刻,留下宗临贴身护卫青钰安全,章绪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小贩,两眼泛光,不住地拉着青钰说:“嫂嫂!我知道这里有一家面馆的云吞面做得超好吃!我们既然进城了, 就四处看看好不好?”
阿绪不住地闹腾,青钰便在章郢要走之前,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拽回了马车里,抱着他亲昵片刻,才仰头望着他, “我和阿绪在外头走走,你若先回来, 便多等我们一会儿?”
章郢转目扫了一眼边上一脸期待的章绪,那小子连忙心虚地瑟缩了一下。
再看向青钰时, 章郢已是满目温柔,低声道:“我多派些护卫跟着你, 凡事莫要太宠着那小子。”
青钰微笑道:“夫君放心。”说着, 又在他怀中好生腻了一会儿, 才肯松手放他离去。
章郢起身掀开帘子,重新跳下了马车,快步朝远处走去,青钰探头在车窗边,目送着他越走越远,直至身影隐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垂下眼,遮住眸底情绪,重新放下了车帘,对章绪微笑道:“走,我们先去吃混沌。”
大雨洗刷过后,满天都弥漫着清凉的气息,万里无云,明日高悬,街道之中一片祥和。青钰和章绪一路旁若无人地玩耍,将紧紧跟随的护卫都甩在身后,宗临抱着剑不紧不慢地跟着,看到章绪满大街买东西,便自觉地上前送银子,见青钰并没有什么想买的,还忍不住问道:“趁此机会,夫人不要买些东西吗?”
青钰想了一下,“我似乎……不缺什么。”
宗临挠了挠脑袋,建议道:“我看前面那间香粉铺子,似乎有很多女子进出,夫人想看看胭脂水粉么?”
青钰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其实……不太会化妆。
从前在民间,她便习惯了不施粉黛,也不太讲究这些外表,后来回京之后,即便有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她因陛下特许,仍旧可以一袭白衣,不施粉黛。唯一一次盛装浓妆,便是去见她那哥哥,还是雪黛服侍她上的妆。
她从来不用心思在这些外表之上,因外表已是极美,从小到大也无人说她有何不妥,她更无须刻意去上妆,若是刻意打扮,美则美矣,反而染了世俗的脂粉味,落了下乘。
“嫂嫂!”章绪在不远处举着糖葫芦喊她,青钰收回思绪,微微一笑,朝他走了过去,“阿绪还是少吃些,莫要吃坏了肚子。”
章绪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又看见了另一个走过来的小贩,连忙朝那边跑去,一边跑,还不忘回头朝青钰大喊:“嫂嫂快来!”
小公子太过于顽劣,夫人也是不易。报剑站在一边的宗临,幽幽叹了口气。
章绪太过于活泼,时跑时跳的,很快就和青钰将这小小的县城集市转完了,章绪又累又饿,青钰便带着他进了一家酒楼,在里面单独开辟了厢房,与阿绪一同用膳。侍卫不敢打搅夫人和小公子用膳,又不敢行事过于高调,便远远地守在酒楼之外,腾出一片清净。
青钰用膳到中途,起身出去吩咐宗临道:“今日脚程多了,我和阿绪都有些累,便在此多歇歇,应是不碍事罢?”
宗临笑道:“夫人不必担心,公子即便早早办完事情,也不会催促夫人的,不妨事儿。”
青钰这才放下了心,对宗临笑了笑,又转身绕过屏风,掀开垂落的一片珠帘,回到了厢房内。
刚一跨入厢房,方才脸上的微笑俱消失了下去。
面前,少年脸色通红,正伏在桌上睡得香甜,桌上还是未曾吃完的饭菜,还腾腾冒着热气。
青钰拿出了怀里的令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色暗了一寸。
这是代表着平西王世子的令牌,更是这几州总管府的令牌,能自由出入牢狱。
这是她方才借着依依不舍,从章郢怀里顺手摸出来的。这几日她借着脚伤,没少在他身上顺东西,一是为了练习手法,二则是用这么多次任性,来掩饰这一回真正地盗窃。
这个令牌,即便是她主动开口索要,章郢也绝不会给她,就算给了她,那么她再堂而皇之地去监牢,一切都会只是按着他想看到的那样发展,如此便没了任何意义。
他分明还有事情瞒着她,不欲让她插手任何事情。
固然能理解他的一切苦心,但她实在是如鲠在喉,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了。
因这几日青钰十分安静,与章郢感情甚好,身边下人侍卫都一致认为夫人性情温柔乖巧,更是丝毫不曾怀疑青钰会悄悄溜走,故而也只是注意周围有无可疑之人,倒也不曾观察厢房里面的动静。青钰悄悄撬开了窗,提着裙摆翻窗出去,拿出了袖子里早已备好的袖刀防身,小心翼翼地朝监牢的方向走。
手持世子令牌,一路上衙役不曾阻拦,甚至好生敬着青钰,将她一路带到地牢深处。
地牢里,还关押着苏儿和高慎。
“他们二人是分开关押着,方才世子和谢大人已来亲自审问过高慎一回了,不知可是有什么不妥?”衙役小心翼翼地询问青钰。
青钰心底微沉。
果然章郢才走不久,真是好险,若和他撞上,怕是要一切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眸子闪了闪,微笑道:“我家主子方才问漏了一个问题,让我再来问话,这位大哥不必候在这儿了,交给我便是。”
衙役不疑有他,便打开了牢门,先行离去了。青钰慢慢走进牢门,刚一靠近,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还夹着一股恶臭,直熏得青钰掩鼻蹙眉,抬眼看着面前浑身是伤的男子。
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伤口纵横交错,身上还有新鲜的烙痕,血肉混着脓水,十分惨烈。但却未曾伤及要害,明显还吊着他的一口气,不让他死。
高慎双手都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一双腿也看着有些奇怪,应是手脚全废。
好狠的手段,饶是见惯了严刑逼供的青钰,也不由得暗暗咋舌。
平日里看不出来,一个是她那玉树临风的表哥,一个是素来温柔的夫君,竟能把人折腾成这个鬼样子。
青钰缓缓靠近,在他一步之远停下,凉凉笑道:“想不到之前还想拿本宫去讨好叛军的高大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高慎没想到来者居然是个女子,闻言抬起了眼睛,看见青钰刹那瞳孔一缩,哑声道:“怎么是你?”
青钰“啧啧”感慨:“没想到高大人连嗓子都哑了呢,听这声音,恐怕是被逼着吞了碳的罢?”
她虽是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冰凉彻骨。
莫说当年她的痛苦,就是这高家一族的人一手促成,即便是后来在长安城中,她和高铨之流明枪暗箭,也不知互相捅了多少刀子,若说天底下最厌恶之人,恐怕就是这高家之人。
高慎,可是高铨的子侄,亦是他的心腹呢。
此刻这人奄奄一息,十分屈辱地被吊着,还死死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青钰与他对视半晌,蓦地一笑,这一笑,便有些停不下来。
笑声在这寂静牢房显得十分诡异。
高慎双目泛红,知她这是在刻意羞辱,便拼命挣扎起来,绑缚着他的锁链不住地响动,可怎样挣扎都只是徒劳。
青钰一步步靠近,直至与他四目相对,她纤尘不染,他一身脏污。
她笑道:“看看,昔日敢在陛下面前弹劾本宫的高大人,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死了倒还好。高铨若是知道他的侄儿会被人困在此处,活得不人不鬼的,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还宁可你已经死了呢。”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他背地里干的那些不可告人之事。”她掩唇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一拍手道:“对了,高铨之前不是向陛下举荐你的弟弟么?是不是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曾斩头露角,他觉得你没用了,又想换个人扶持?毕竟你高氏一族,也算泱泱大族,昔日你是小辈之中的佼佼者,如今可不算了。”
高慎冷冷看着她,丝毫不为之所动。
这些事,都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只要仔细调查,便能知晓。其实早在长宁之前,那平西王世子和谢将军便来审问过他了,他们软硬兼施,用攻心之计时,也不是没有提这些事情。
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位公主,还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地牢阴暗潮湿,冰冷的湿气顺着衣袂蔓延上来, 混着浓重的血腥气, 让人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多呆。
高慎低垂眼睑, 一动不动,宛若一个石雕, 丝毫不理会青钰。
任凭她如何说,都别想从他口里撬出任何话来。
青钰倒也不急, 她方才的问话他回不回答并不重要, 她今日来见高慎, 并不只是来帮章郢问话的。
暗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声音渐远,似有人远去了。
方才便有人在暗中观察她,毕竟平西王世子派谁来,也没有派一个女子来的道理,更何况,青钰的衣着谈吐并不像一个婢女,能引人怀疑并不奇怪,那人见她是真的在审问高慎,也不必深究她是是何身份, 自然能放心离去。
就在那人离开的瞬间, 青钰忽然靠近高慎,在他耳边道:“你此番来青州, 并不只是为了做钦差处理谢家之事, 你们高家还留有后手, 是不是?”
高慎蓦地抬眼,与青钰目光相撞,刹那间无声的硝烟弥漫。
许久,高慎垂下目光,冷淡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章郢和谢定琰或许不了解你,可我了解得很。”青钰淡淡道:“当年为了拉本宫下水,你宁可自己认罪,自贬官职。你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不是什么惜命之人,比起死,你似乎更害怕失败?为什么呢?因为你是个庶出子,哪怕再有才华,也不过是高慎一句话的事,才能得到机会出人头地。这些年来,你是高慎一手提拔的,你那卑贱的母亲,性命可是捏在高慎的手上。”
“所以,就算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你也不会动摇分毫,因为你知道,只要你能挺住了,大局便能稳住,你说是不是?”
她紧紧盯着高慎的脸,没有放过他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怒错愕。
果然是如此。
她之前哪怕在深闺养伤,怎么想也都觉得奇怪,她自然相信章郢的谨慎,但她总觉得有什么被他们忽略了,毕竟他们都并非长居长安之人,对高家最了如指掌之人,到底还是她。
高铨有从龙之功,在新帝登基之后越发权势滔天,青钰和他共同拥护一主,表面上和乐融融,实则明争暗斗,互为掣肘,青钰门下几位权臣早已入六部和中书省,各有千秋,即便如此,对付高铨,有时候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一个曾经拥护过废太子、而后又叛主拥护齐王,如今在朝中屹立不倒的人,绝不是这么好对付的。论兵权,高家自然远远比不上这些藩镇,但他更懂得扬长避短,玩弄心术。
青钰垂下眼,袖中手紧了紧,又继续抬眼,注视着高慎道:“让我猜猜,若我是高铨,我会做什么呢?”
她缓缓踱步,在这狭小牢房之中来回走着,忽然恍然道:“我若是他,眼看长宁凶多吉少,藩镇形势不对,并不会觉得谢家这么好束手就擒,我会忌惮谢家和平西王的关系,猜到藩镇作乱的可能,也不敢贸然派自己的亲信前去。”
“所以呢,我会提前准备点什么,预备着那些藩镇举兵造反。倘若他们真要造反,必须师出有名,当年废太子是如何被废,另有隐情,所以我若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派知道真相的高慎前往,那么一定会引那些藩镇对高慎严刑拷打,追问真相,再以此为名发兵,讨伐当今皇帝。”
青钰转身对高慎一笑,“你说是不是?”
高慎眼皮一跳。
青钰摸着下巴,继续思考:“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些藩镇无法得意太久呢?自古起兵失败者,无非将心不稳、师出无名、兵卒不精,其三最不可能,那么便是前面两个了。你就算迟迟不招,这师出也未必无名,但谢家,更看重的是废太子的清誉,所以他们希望你为当年之事作证。”
“所以我若猜得没错,你会在最后,说出你们早已准备好的‘真相’,毕竟‘真相’说得太轻易,他们不会信的。等到他们起兵檄文一发,朝中便能大肆驳斥檄文所书内容,此谓之‘师出无名\。”
“至于将心不稳……而今藩镇之中,是不是还有谁在与朝廷暗中联络?”
青钰一一分析,字字诛心,高慎被高高吊起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成拳,冷笑道:“不过都是你的猜想罢了,事实上与之相差甚远。”
“是吗?”青钰却是不信,悠然走到一边,拿出铁盆里烧红的烙铁,对他笑着道:“那你觉得,本宫今日就将你折磨死,让你再也没机会说出所谓的‘真相’,你觉得如何?”
说完,竟是没给他丝毫迟疑,青钰将那烙铁对着他的肩胛摁了下去,一片惨叫声中,青钰的面色平淡如常。
高慎不住地抽搐着,痛得表情扭曲,不知平复了多久,才略略喘匀了气,气若游丝,“你这个疯子!”
“本宫向来很疯,在长安放狗咬人,当院杖杀宫人,本宫可从未隐藏过,高大人是今日才知道我吗?”青钰只当他是夸奖,收回烙铁,便闻到了一股烧糊的味道,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有些嫌弃地掩了掩鼻,将烙铁在铁锅里滚了滚,又继续端详着高慎,笑吟吟道:“高大人,第二次,便不是肩了,而是脸了。”
她在笑,眼睛里却一片冰冷。
比起手段,她比起那些男人也不输分毫。高慎忽然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恐惧,全然推翻了他之前的认知。
高铨算计了他的所有对手,唯独算漏了一个忽然转投藩镇的长宁,因为这些年来,无人不知长宁和谢家是如何翻脸无情。
相距千里,消息不通,怕是所有人都以为长宁公主只是下落不明,或是和高慎一样,被杀或被关入大牢。
却无人知晓,这真正的长宁公主,早已和平西王世子暗通款曲,串通一气!
高慎忍住疼痛,狠狠咬牙,忽然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你?公主,你固然与我高氏一族有旧忿,可你就甘愿投靠当初要杀你废太子的吗?谢家当初对你,可没有半点手下留情,陛下待你何其仁慈!你当真要背叛陛下不成?”
高慎疼痛难当,喘息片刻,又继续道:“……原本陛下以为公主已经无用,才让苏儿顶替,若公主能在此事之上重新和我一起立功,届时陛下一定会重新重用公主!您又何必非要投靠这些人!”
他字字恳切,意欲说动青钰。
青钰心底冷笑。
重新重用?她已经不在乎了。
当年她想报仇,皇帝是她唯一可以寻求的援手,只有依靠他获得权力,她才能保护自己,才能平安活下去,才能为夫君报仇。
可是皇帝又做了什么?
他瞒着她,将夫君丢下悬崖!又将真相隐瞒,骗她说夫君死于高家之手,让她沦为他的棋子,这么多年为了仇恨而活!他还用药物控制她,害她总是情绪失控……口口声声说,他将她当作同胞妹妹看待,实际上不顾她的死活,将她利用地彻底!
他们都没有想到,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夫君了,她的夫君,恰恰就是他们所忌惮之人。
见青钰不语,高慎忽然又道:“公主就算对陛下有所不满,难道也不能为自己的考虑吗?”
青钰蹙眉道:“此话何意?”
高慎咳了咳,艰难道:“眼看也要到月中了吧?公主从长安带的药,随着那一场哗变,恐怕是已经找不到了罢?”
青钰死死盯着他,缄默不言。
那药……
她捏着烙铁手柄的手紧了紧,眼神又惊又怒。
她冷淡道:“我能控制得住自己。”
高慎反问道:“是吗?公主若真的能控制得住自己,当初又怎会在宫里险些伤到陛下?难不成那一次也是故意的么?”
那件事,正是在两年前。
青钰不肯被如此控制,头一次忤逆陛下不肯喝药,也就是那日晚上,她持刀捅伤了皇帝跟前伺候的公公,险些就伤到了皇帝。
被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的青钰,看似柔弱无力,实则疯起来比谁都吓人。
她不住地喘着气,皇帝在她面前蹲下,眼神悲悯,“妹妹何苦呢?”
“你若真伤了朕,那朕也护不了你了,所以妹妹还是,乖乖喝药罢。”
皇帝抬手,身边的嬷嬷上前,掐着青钰的下巴,强制灌入苦涩的汤药。
那件事,青钰不可能忘记,也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才肯乖乖地在每月中进宫一趟,将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去,只有如此,她才能活下去。
高慎的声音还在耳畔——
“公主想清楚,你若到时候药性发作,谁还肯和一个疯子合作?”
青钰心乱如麻,身子晃了晃,手上烙铁猝然落地。
若是药性发作。
章郢会看到一个丧失理智的她,他对她向来没有防备,若她伤害他……她不敢想象下去。
青钰其实不喜欢被人掌控命运的感觉,她总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她就该如此被人利用?凭什么受到伤害的偏偏就是她?凭什么那些人想要她往左,她就不能往右?
如果没有药,她就当真会疯了吗?她还想搏,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丝希望,让她能和章郢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变故将他们分开。
青钰狠狠闭眼。
许久,她睁开眼看着高慎:“说吧,你们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本宫答应你,与你合作。但是……高大人既然肯说出这句话胁迫我,想必那些药,还没有尽毁吧?”
“公主果然聪明。”高慎咳了咳,哑声道:“附耳过来。”
青钰重新靠近,高慎在她耳边低语。
她眼神微闪,垂眸遮住了所有情绪。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75
青钰见完高慎, 按原路折返回去, 神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厢房, 饭菜已是微凉。她将睡着的章绪叫醒, 章绪揉了揉眼睛, 一脸茫然:“嫂嫂, 我这是何时睡着的?”
青钰倒了杯茶,递给他醒醒神, 微笑道:“你今日玩了一整天, 我看你吃完饭便犯困,便也不曾叫你。”
章绪不好意思道:“嫂嫂是陪我出来,我怎能如此怠慢嫂嫂……”
青钰笑着敲了他脑门一下,轻叱道:“都叫我嫂嫂了,自家人还客气什么?阿绪若睡好了,我们便回去罢, 莫要让你哥哥久等了。”
章绪扭头一看外面天色, 确实是不早了,便有些心虚。但转瞬一想,嫂嫂和他一道呢, 他还怕什么呢?便站了起来,笑嘻嘻道:“走吧,嫂嫂!”
青钰将手心的令牌收入袖中, 佯装无事一般走了出去, 宗临连忙迎了上来, 松了口气道:“属下刚打算进来催促夫人一下, 世子方才派人来催促了,世子在马车里已等候多时了。”
青钰眼神闪了闪,章绪倒是不好意思道:“是我方才睡着啦,嫂嫂为了让我多歇会儿,才耽搁了这么久。”
宗临笑道:“不妨事。属下护送夫人和小公子回去。”
宗临笑意如常,但青钰心里却沉了沉。
方才她离开地有些久,加之章绪说自己睡着了,便足够引起宗临怀疑了。既然章郢早就回来了,那么宗临守在外面,未必没有进来催促过……但宗临此刻看起来毫无异样,青钰也不知自己暴露了没。
若是暴露了,她应该怎么向章郢解释?
她一路上便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到了马车前,宗临却安排章绪去了另一辆马车上坐着,让青钰上章郢所在的那辆,青钰莫名有些忐忑起来,踌躇片刻,还是踏入了马车。
章郢正端坐在车里,低头看着什么卷宗。
车帘放下,挡住了外面的光亮。
青钰在他身边坐下,章郢并未抬头,只将手边的蜜饯朝她一推,淡淡道:“知你爱吃甜,特意为你买的。”
青钰抬眼,仔细地瞧了瞧章郢的侧脸,低头接过蜜饯,捻起一颗在唇齿间咬了咬。
吃完一颗,还是忍不住,她率先打破宁静:“夫君……”
他搁下手中卷宗,略扬了扬眉,看向她,“何事?”
青钰有很多话想问。
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着眼前这张笑意晏晏的俊容,她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想扑进他的怀中好生歇一歇。
她便真的扑向了他。
稳稳接住怀中的女子,章郢顺势将她揽紧,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低头笑道:“怎么了?突然如此之亲近?”
青钰一言不发,只靠在他肩头。
他便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大掌温暖,予她以心安。
她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今日去了哪儿,你约莫心里都有数罢?”
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平日出门不带令牌,此物便是送给你的。”
她一时惊怔不能言语,猛地睁开眼,坐直了看着他。
他这话是何意?
“你……”她有些无措,咬唇道:“你早就知道我想见高慎?”
他早就知道,那这么多回,他都只是在配合她演戏?
他此番故意进城一趟,又中途离去,难不成也只是为了给她创造机会?就为了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微微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无奈道:“阿钰,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你即便伪装的很好,我也能猜得出来,你心里藏着事情。”
“我若主动让你去监牢,你会以为我事先早有安排,不会全信一切。我只好让你自己去一趟。”
其实她不需要主动问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只要她不问,他便会一直配合她装傻。
他一直都相信她,感情不会有假,这样爱着他的阿钰,无论去做什么,都不会伤害他。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非要限制她不可呢?
他信她,一如这些天,她又是如何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他说得笃定,笑意明灿,她被他的话搅得一时心乱,垂下眼,握在身前的手下意识绞着裙摆,良久又抬眼,见他还是带笑望着自己,不由得面颊微热,抬手轻捶他一下,她小声道:“我也非不讲理之人……”
他握住她捶过来的小手,剑眉陡然一扬,一侧头,薄唇便贴上了她的耳畔,微微吐着热气,“真这么不好意思?”
“夫人若真的不好意思,今夜不妨多与为夫温存片刻。”
她霎时双颊通红,倒在了他的怀里,半晌不肯抬头,隔了许久,又闷闷问他:“那我今日去见高慎,你的人可有跟着我?”
章郢道:“不曾。”
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那病……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告诉他。
她还是不肯服输,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挺一挺,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可能……她真能撑过去呢?她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她不相信上天真的如此残忍,又要将她重新推入那无尽的深渊。
青钰抬头啄了一下他的唇,笑道:“夫君……”
他低头,看着她。
她说:“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最最最喜欢她的夫君。
他这样好,能懂得她的一切为难,很多她说不出口的事情,他都能感觉到,并且默默为她做了……她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这一生有这样一个人,肯如此珍惜她,便已抵得上所有的磨难了。
他搂着她的手臂一僵,盯着她不说话,眼神越逐渐火热。
她还嫌不够,又抬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好想和你一辈子就这样在一起。”
“永远都不要分开。”
他抬手握紧她的手,沉声道:“绝不分开。”
***
当日马车未停,连夜抵达了平西王府,府内下人听说世子和小公子归来,俱出门迎接,侍从站了长长一排,管家挂着笑脸站在前头,先是对率先跳下车的章绪嘘寒问暖了一番,再一抬头,便见世子爷已然下了马车,锦衣玉冠,负手而立。
管家连忙上前,抬手笑道:“世子和小公子快进去罢,奴才已热好了饭菜,想必舟车劳顿,世子和小公子都已经饿了。”
话语刚落,章绪先是不满地叫了起来:“你急什么?还有嫂嫂呢?难不成你不欢迎我大嫂?”
管家眸子闪了闪,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世子爷,却也不敢回话。
王妃是不待见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的,此时此刻,他也不便表态,只当着没此人便是……
章郢环视一周,府上一部分侍从皆在此处,人人眼神躲闪,似乎都对章绪这位“嫂嫂”有什么意见。
他眸色一暗,沉声道:“她名唤青钰,是我的夫人,日后谁敢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至此便是表态了。
管家游移不定,不敢反驳世子。只见世子说完便转身掀开帘子,抬起了右手,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那手骨节分明,白皙滑腻,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紧接着,青钰便被章郢搀着走下了马车,她今日不施粉黛,一身衣裙也不甚华美,衣料却用的是顶级的吴绫,分明不过分打扮,却仍旧清丽脱俗。
这一抬眼,周遭人便呆了一呆,像是都没有料到这姑娘竟是如此之美。
此前王妃不满此女,总管也往下吩咐下去,若世子爷带了外面的野女人回来,便只管不敬着,总归不是谢家姑娘那样的名门闺秀,想必也是粗鄙不堪的农妇才是,或许只是生性善良,或是心机深沉,才能勾得世子乐不思蜀。
可眼前这……这这这,这哪里和“粗鄙不堪”四字有半分关系?
这比谢家姑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青钰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她,便微挑眉梢,眼尾勾起摄人的弧度,抬眼一一看了回去,那些人纷纷垂下眼来,不敢再与她对视分毫。
很好。
青钰满意地收回目光。
虽然她甩掉了长宁公主这个身份,但也不代表她是来受委屈的。她素来不喜被旁人直视,更不喜委曲求全,伏低做小,做公主时是如此,不做公主了,也没想过要改掉这毛病。
青钰抬了抬下巴,冷淡道:“从今日开始,便麻烦诸位,多多担待了。”
……你这语气,哪里是要多担待的样子?
众人低头不敢说话,管家内心腹诽一句,皱眉看着青钰,却见她转过了头,笑着问了句:“不知管家可觉得有何不妥?还是我不配和世子一起呢?”
章郢也瞧了过来,似笑非笑的,是看好戏的神色。
管家这才低下了头,连忙道:“奴奴奴、奴才不敢。”
世子爷带回来了一个仙女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开。
未曾见到青钰的下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当日出门迎接世子的下人天花乱坠地吹:“就那个女子,让小公子一口一个‘嫂嫂’呢!小公子是何等脾气?连这样顽劣的小公子,都能在她跟前乖乖的,可见她是多有本事了!也无怪世子爷为何那般喜欢她了,我看啊,今后这世子妃,恐怕真的就是非她不可了。”
听的那人十分纳闷,“你昨日不还说,那女子定活不过三日,不是被赶出王府,便是做个侍妾,今日怎的……”
那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嗨!我那不是还没见着人吗,谁又知道,世子瞧上的,竟是如此神仙女子呢?单说那张脸,比谢姑娘还好看呢!更何况,你是没见着她那气场,连管家说话时都开始打结巴,当时在场看呆了可不止我一个?不信你到处去问问?”
“当真如此好看?”
“说是好看都糟蹋了呢!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才是!”
“……”
不过一日,这话便传得阖府皆知,一路传到了王妃殿中。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王妃寝殿寂静无声, 四下只有窗外的风声, 殿中安静地连掉根针都清晰可闻。
窗子半开着,细碎的风顺着窗子的空隙流入, 殿中虚束的帷幄轻轻晃动, 屏风前正跪着一府中下人,刚刚说完一席话, 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平西王妃拨弄着手指,淡淡道:“天上来的仙女?比起纤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微微扬眉,“雪儿,你见过那人,她可真是如此?”
一边的雪儿低下了头,许久, 才小声道:“确实不似常人,奴婢敢断定,她绝非一般女子, 那等气度,也绝非普通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像是养尊处优多年形成的习惯。
再是富养女儿的人家,没有一定的地位,也养不出那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度。
雪儿至今都还记得那女子的一颦一笑, 从容自信, 洒脱自然, 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得她重视分毫, 更是将所有人都不放在心上, 也不必谈, 在平西王这样的身份跟前,她又会不会感到慌乱不安了。雪儿打从看到那女子的第一眼起,便笃定此女一定进得了平西王府的大门。
王妃没料到雪儿的语气也是如此笃定,眸光微微一闪。
连她身边的最信任的侍女都如此说,看来是她小瞧了她,只是不知,既然不是普通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又是哪个家族的姑娘,能隐瞒身份,勾得她的儿子如此神魂颠倒?
她须亲自会会才是。
***
“仙女?”
青钰笑着伏在章郢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章郢抬手一抵她脑门儿,佯叱道:“仙女便是这样笑的么?”
青钰忍笑道:“夫君府上的下人委实能夸人,我从小到大,倒不曾被多少人正正经经地夸过好看。”
她从小便是受尽宠爱的嫡公主,旁人常常恭维她,但那时即便是要恭维,也不过是说“公主慧眼独具”,“公主乃是真性情之人”,因为夸一个公主好看,便像是夸一个歌女好看一般,总归是不大上得了台面,反倒显得轻浮粗鄙,他们夸她聪慧天真居多,倒没几个当着她的父皇的面儿说“你女儿长得真好看。”
后来青钰插手朝政,平日不爱梳妆,出入皆是一袭白衣,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煞神,更无几人敢当面提她生得多好看了。
其实,被人夸好看,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青钰晃着双腿靠在章郢肩头,把玩着他的手指,漫不经心道:“我原以为一来便是一堆麻烦事儿等着我,想不到你娘并未出手,但她既然不曾为难于我,我若不主动去拜见她,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
章郢沉吟道:“依礼,你确实应该去拜见她。你若想见她,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便陪你一起去请安。”
青钰斜觑他一眼,“夫君将我保护得这样好,连自己的母亲都要怠慢?”
“百善孝为先,但也不是愚孝。”他揽着她,有些懒散地靠在她的颈边,微笑道:“我到底还是希望,终有一日,你和她能和睦相处。”
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母亲虽强势极端,却也明白事理,若知晓当年真相,未必不会接受这个“公主儿媳”。
他瞒着青钰的身份,是在等时机成熟。
外头门扉被叩响,传来侍女低低的声音:“世子,时辰已经不早了,您可要回去歇息?”
章郢蓦地一顿,青钰笑着推他,“你今日就赖在我这儿了不成?”
此地正是王府管家为青钰单独选出来的一个小院,最为靠近章郢的住所,但分明是没几步路的距离,他偏就在她这里坐着了,到现在连自己的卧房都没回去一趟,只知温香暖玉在怀,好不惬意。
平日里只觉得他日理万机,甚是理性,如今就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听她这样说,他也迟迟不肯动,外头催促的侍女又走了进来,站在一边默默等待,章郢还一副没看见人家的样子,就是不肯挪一下。
青钰抬手轻抚他的脸,凝视着这双明亮黑眸,微微一笑。其实她大概是明白他的意思,反正王妃不待见她,他在她这儿坐得越久,越表现得离不开她,如果暗中有人想设计害她,越会仔细掂量着分寸,不会轻举妄动。
章郢又在她这里留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青钰更衣之后,吹熄蜡烛躺下,静静凝视着头上的床顶,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地隐没下去,竟是半点睡意也无。
监牢里,高慎告诉她,那些药早就不知所踪了,只是他从长安来时,皇帝也特意让他为她带了药,以备万一。
高慎带的那些药,早就在最后事败之时,被人搜走了。
也就是说,那些药最后可能落在章郢的手上。
他是这样谨慎的性子,应该怀疑过高慎随身带药是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察觉出了什么,又有没有联想到她的身上,若是猜出了与她有关,他又为什么不提?若是没有猜出,那些药可还会留着?
高慎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因为他万分笃定,仅仅凭借着这一筹码,就足够让她重新掂量了。她不是那种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人,她一定会另有打算。
事实也正是如此,哪怕她从高慎口中问出了章郢想知道的话,她也没有立刻就告诉章郢。因为一旦告诉他,便是在告诉他,她和高慎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
青钰心乱如麻,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乱心方定,一时不知该如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窗外满月稍缺,月光皎洁如练。
眼看便要到月中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77
翌日, 天色尚未大亮,青钰便早早醒了过来, 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起身穿衣,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起呆来。
也不知是怎的, 近日越来越容易失眠。
青钰揉着太阳穴,闭上眼凝神静气。直到天色大亮,章郢前一夜亲自指派的侍女才鱼贯而入,伺候青钰梳妆。瞧见青钰早已穿好衣裳时俱都一愣,但王府侍女素来口风严谨, 训练有素, 虽心里诧异,到底不会多话。
青钰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她们为自己梳发上妆, 胭脂打在两靥,更添几分气色红润。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也没问今日为何要给她上妆。
既然是章郢安排的人, 不会出错便是了。
梳妆完毕,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那些个侍女俱陷入了一片沉默, 皆惊艳于青钰的年轻貌美。
真是……好看极了。
素颜已算清丽无双,颇有灵气, 没曾想如今上了妆, 更是美得第一眼便直击人心, 甚至让人第一眼便挪不开目光,只想痴痴地盯着她瞧。
这样好看的姑娘,那些侍女皆在暗叹。若是这等姑娘将来沦为妾室,怕是也是委屈得很罢?
也无怪世子如此喜欢她,便是女子见了,又有谁不喜欢呢?
她们没有多言,纷纷退了下去。为首之人对青钰行了一礼,微笑道:“姑娘尚未用过早膳,王妃方才传来消息,说是要姑娘过去一同用膳,顺便瞧瞧姑娘。”
青钰心底微沉。
来得太快了。
看来昨日流言闹得沸沸扬扬,她这个真正的女主人却是坐不住了,到底是王妃,不可放任流言继续下去。而制止这等天花乱坠的吹捧的法子,便是当面给她下马威。
青钰见惯了皇宫里的斗争,妃嫔斗,皇子斗,公主们有时候也爱斗。王妃这点想法,她也不难猜出来。
只是唯一不同的,便是从前别人顾忌着她的身份,好歹也是暗地里来。可王妃如此明着来,便是仗着她“身份低微”,即便是赐死这样一个“孤女”,也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青钰问道:“我夫君呢?”
她开口便唤“夫君”,一边的侍女愣了愣,眸色微闪,恭敬答道:“回姑娘,世子爷今日天色刚亮,便去见王爷了。”
很好,将章郢也调走了。
其实青钰本大可放心,因为章郢一定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至少暗中,一定会有人在保护她的安危。倘若她实在不想见王妃,也不必去勉强去见,只要她让人传信过去,他一定会及时赶到。
她也不知他突然离开所谓何事,但去见一见王妃……倒也无妨。
她已经对这位“婆婆”,十分好奇了。
***
青钰到达王妃住所时,便见雪儿和谢云纤正站在院中,不知低头说着什么,见她来了,二人便冲她微微颔首,谢云纤笑道:“既然青钰姐姐来了,我这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说着,她转身离去。
路过青钰身侧之时却脚步一顿,她低声道:“小心。”
青钰微微眯眼,转身之时,谢云纤已不见人影。
青钰倒是有些惊讶。
上回这位谢姑娘一声不吭地伤心离去,她是知道的。
她不是喜欢章郢么?
可这样看来,这位谢姑娘,对她似乎并无什么敌意。
青钰垂下眼,不禁笑了笑。重新抬眼时,眸色又恢复了一片清明透亮,快步在侍女的牵引下入了殿。
青钰一路低着头进去,屈膝行了行礼,“民女见过王妃。”
殿中金砖反射着冰冷的光,帘后静坐着华衣金钗的平西王妃,神色冷淡,高贵雍容。
她不叫起,青钰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不动。
王妃透过帘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青钰。
礼仪甚佳,动作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十分从容。
确实不像普通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
但她若不自报家门,到了她这儿,她就权当她是个低贱女子处置了。
王妃抬起茶盏,递到唇边微抿一口,便让她这样蹲着。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热茶渐凉,王妃才淡淡道:“起吧,抬起头让我瞧瞧。”
青钰抿紧了唇,浑身胳膊僵酸,放下时便觉得疼痛难忍,额上已冒了细汗,却还忍着不曾表露什么。她顺从地抬头来,一双澄澈透亮的目光,便也透过帘子直视着后面的体态雍容的妇人。
是她夫君的母亲。
端庄优雅,岁月并不曾给她留下多少痕迹。
但青钰明白,她和她宫里见过那些娘娘们是一样的,却又有些不同——她的儿子是不久之后的平西王,阖府上下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分毫,她的母族是如此支持者废太子的谢家,她有一切的资本。
青钰和她隔帘对视,尚未多看几眼,王妃身边的雪儿便怒斥道:“放肆!没人教过你规矩么?不可直视王妃娘娘!”
青钰垂下双眸,乖乖应道:“王妃恕罪。”
她神态平淡,雪儿倒是一噎,还欲继续训斥,王妃适时却道:“下回注意便是,进来用膳罢。我特意命人唤了你来,便是想好好看看你,毕竟郢儿身边的人,无论如何,我这做娘的也需见见……”
她凝视着青钰,缓缓道来。
两侧侍女掀开珠帘,青钰缓步入内,坐在了她的对面。
“……不过,郢儿到底是未曾明媒正娶你,你的名字未曾入我章家族谱,便也做不得数,王府和民间到底是不一样,将来你若想留下,便要……”
近距离瞧见这张脸,王妃未尽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旋即便冷笑。
真是极好的一张……狐媚脸!
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怪不得郢儿会乐不思蜀,外头养了一个漂亮温柔的解语花,谁又会瞧得上循规蹈矩的小表妹?
气氛一时凝滞。
青钰适时抬眼,微笑着接上了王妃未尽之语,“便要如何?”
语气听起来十分不在意,态度温柔,唇边笑容清淡,像是在认认真真地请教。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王妃看着她,许久,也笑了笑,“这事儿,还待问问王爷的意思。今日既然是叫你来用膳的,这一桌子精心准备的佳肴,你可莫要浪费了。”
说着抬手,命雪儿倒酒。
青钰望着甄满的酒杯,蹙眉道:“王妃恕罪,民女……不会喝酒。”
“凡事儿总有个第一次。”王妃微笑道:“这酒可是千金难求,若是旁人,恐怕还没有这个命尝呢。你若不尝,岂不可惜?”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青钰垂目凝视着那杯酒, 酒香浓醇,即便不靠近,也能闻得十分清楚。
她一笑, 端起那杯酒, 在王妃的注视下凑近唇角,抬袖正要一饮而尽。
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 她又放下酒杯, 抬眼,眸子清亮, 喃喃道:“对了,民女方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
王妃蹙眉,有些不悦道:“何事?”
她倒想看看, 她还能耍什么花招。
青钰微微一笑, 端得是温柔恭敬,十分羞怯,“民女忽然想起, 昨夜世子宿在民女那儿时,对民女说了,将自己贴身的几位侍卫赐给民女, 来保护民女安全。民女没什么见识,如今见着了王妃娘娘,才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儿, 想请教一下娘娘, 若是民女真的出事了, 他们真的会为民女杀人吗?”
王妃皱眉。
郢儿将自己身边的暗卫也给了她?
而此女看似神态无辜,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不过就是在威胁她而已。
暗卫再忠心耿耿,也不会为了保护主子的女人,而杀了主子的亲娘。这狐媚子的话,不过是在告诉她,她在郢儿心里的地位有多特殊,已经到了郢儿牺牲自己的安危来保护她的地步,倘若她出事了,王妃敢不敢冒母子关系决裂的危险,来杀她呢?
就为了杀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就舍弃掉这么多年的母子感情。
王妃是一个聪明人,她自然不会,即便知道这是挑衅,她也不会杀青钰。
平西王妃的眼神陡然冷了下去,身边的雪儿又按捺不住想要训斥,却被王妃抬手制止。
啪、啪、啪!
王妃赞道:“你还算有些聪明,确实,那些暗卫忠心耿耿,可以护你不被人刺杀。但是刺杀能躲,中毒之类的倒是没有办法,你若是担心我为你下毒,大可以不喝这杯酒。”
青钰微微一笑,忽然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王妃蓦地一惊,差点起身,“你……”饶是她,也一时被动作惊到了。
青钰饮罢,放下了空空如也的酒杯,对王妃展颜一笑,“民女怎敢不喝娘娘赏的酒,更何况,您是世子的母亲,民女相信娘娘不会下毒。”
她眼神清亮坦荡,平西王妃袖中的手狠狠一攥,眯眼凝视着她。
倒是没有想到,此女看似无害,实则心机手腕也非同常人。
平西王妃这么多年来,不知见了多少高门贵妇,有心机深沉之辈,也有不显山露水之人,即便是朝中的那些老狐狸,那些朝廷派来的御史钦差,她也曾打过交道。可有谁能面不改色地当面威胁她?质疑她下毒,还敢面不改色地喝下这杯酒,就不怕真的有毒?倘若她不肯买账呢?
她若是没有这么谨慎,若是不在乎郢儿的看法,她岂不是死了?
平西王妃和青钰对视着。
一个眼神无害,一个眸光冷厉。
分明隔着一张桌子,但气势之上,谁也不遑多让。
良久,王妃和蔼地笑了笑,亲自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青钰的碗里,柔声道:“先前不曾见过你时,我还担心着郢儿带回来的姑娘,会不会是个胆小怕事的,如今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来,吃菜罢。”
青钰小声应道:“多谢王妃。”说着,夹起那块肉,慢慢地嚼了嚼,咽了下去。
王妃笑意更甚。
……
这一顿饭吃了许久,王妃一边亲自为青钰布菜,一边问她和章郢的过往,譬如二人是如何认识的,在民间又过得如何,青钰皆用春秋笔法简略说了,特意略过了有关自己身份的话。王妃漫不经心听着,看着青钰渐渐吃饱了,便捉过她的手拍了拍,笑道:“名字是叫青钰罢?这名字倒是甚为好听,你这性子不错,生得也甚好,怪不得郢儿甚为喜欢你。”
青钰垂眸笑道:“娘娘谬赞。”
王妃笑道:“改日啊,有空多来我这儿陪陪我,郢儿常年在外,也不爱在跟前尽孝,我这儿啊,每日都冷冷清清的,你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罢?”
青钰忙笑道:“怎会呢?民女不敢嫌弃娘娘,若能为世子孝敬您,青钰求之不得。”
王妃含笑不语,眸光闪了闪,收回手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等着你来了。”
虽然不知这位王妃还盘算着什么,但青钰差不多也放心了,王妃不会再主动害她,至少近期不会了,她可以笃定。
眼看王妃乏了,青钰便敛袖起身,朝王妃盈盈行了一礼,转身意欲离去。
“你就不怕真的死在这里?”
眼看青钰要跨出门槛,王妃仍旧好奇,忍不住出声问她。
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不妨挑明了问。
青钰眉梢微微一挑,转过了身来,勾起了一抹笑容,“王妃会杀民女吗?”
王妃看着她,淡淡道:“酒里确实有毒。”
她确实是动了杀意。
她以为她说完,会看到青钰有些惊慌的神色,可与之相反,青钰除了有点意外之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慌,而是淡淡看着王妃,似乎是在等她的下文。
如此之有胆量。
王妃忽然心情大好,掩唇,忍俊不禁地笑:“……不过,你这丫头,也确实是令我刮目相看。酒里虽然有毒,但这解药却在菜中,你方才若稍稍露怯,我或许就不会救你了。”
青钰挑了挑眉梢。
她想起来了。方才她喝完了酒,王妃亲自为她夹了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垂下眼,真心实意道:“王妃也令民女刮目相看,其实说句真心话,方才民女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若是换了别人,民女或许不敢冒这个险,但是您是平西王妃,是世子的母亲。”
王妃奇道:“哦?就是因为我是郢儿的娘,你便笃定我,为了郢儿也不会杀你?”
“不。”青钰淡淡否认,抬眼粲然一笑,“因为您是世子的母亲,世子是这样聪慧机敏之人,所以民女觉得,他的母亲也绝非目光短浅之辈,一定不会杀有胆识之人,也会做最好的权衡。”
这一场豪赌,赌的不仅是她的胆量,还是王妃能不能想到她所想到的。
若是一个毫无见识的深闺妇人,青钰即便暗示地再多,对方也可能逞一时意气,或者为了铲除她这样的祸害,更是下定了决心要毒死她,毕竟对于当家主母来说,儿子在外带回来一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子,定是要早些铲除才好。
而王妃恰恰相反。
她从一开始,便听说青钰是个“低贱农女”,若青钰真如她所想的那样的胆怯懦弱,她相反还会觉得这样的人,即便杀了也没什么,若是自己的儿子为了这样的女子动心,那她更会失望至极。可青钰没有,她越是镇静自若,王妃越是会舍不得杀她,还会重新思考,这样一个女子,究竟够不够格留在郢儿身边?
事实证明,她们都极为契合对方的心意。
“世子、世子爷!您慢点儿!”
外头传来下人慌乱的呼喊声,青钰闻声转头,有些疑惑,章郢这是在干什么?、
王妃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道:“你的救兵来了。”
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清楚得很,想必是担心她杀了他心尖上的人儿,此刻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救人呢。
话音刚落,章郢便大步而入,足下生风,双眉紧锁,眼神冷漠。一见门口站着的青钰,连忙将她拉到了怀里,扯过她的手腕,便要探她脉搏,焦急道:“阿钰,你有没有事?可有哪里不舒服?”
青钰看着面前火急火燎的男人,一时没崩住,笑了出来。
她抬手捶他一下,轻叱道:“你来得这样晚,我就算有事,你也救不回来了。”
章郢额上渗汗,手背上青筋浮现,本是焦急至极,看她还笑得出来,这才稍稍放心了。
天知道,他方才正在和父亲说话,转眼便听到人禀报说,母亲将她请去一起用膳。
阿钰本可不去,可她偏偏去了!
章郢得到消息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当即慌张地赶了过来,甚至来不及向父亲解释缘由。还好她无碍。
章郢将她抱进,伏在她的颈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还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背,可看他这一副吓坏了神情,反倒是像她在安慰他。
王妃看着在自己这儿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的两人,蹙眉道:“行了,她没事,何必还如此紧张,为娘便是吃人的猛兽不成?”
章郢立刻放开青钰,却还紧紧牵着青钰的手,皱眉对王妃唤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倒是不情不愿的。
王妃倒也不计较,抬了抬手道:“行了,你们二人还有什么话说,便出去说,别在这儿碍我的眼,我也乏了。”
说着便抬手,一边的雪儿上前搀着王妃,慢慢朝屏风里头走去。
走了一半,王妃又停下来,转头对青钰道:“明日过来,别忘了。”
青钰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便感觉腰间的手臂力道一紧,勒得她颇为不舒服,她推了推章郢的手臂,笑着说了句“别闹。”
章郢:“……嗯?”
他看了看自己母亲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妻子。
怎么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章郢是万分了解自己母亲的性子的。
他能明白母亲所做一切的动机,却不敢苟同, 王妃太过强势, 全然忘了自己的儿子, 早已长大成人、羽翼丰满, 无须她百般庇护, 甚至为了他身边的事情费心。母亲希望他娶谢云纤, 也并非只是因为谢云纤讨她喜欢, 更多的则是为了章谢两家能长久地合作下去,能让章郢做李昭允的表妹夫, 更不仅仅只是心腹那么简单。
而做正妃,也合该是有背景的女子。
今日若不动手,往后恐怕更难有机会,所以,母亲能对青钰手下留情, 章郢当真万分意外。他料事如神, 却头一次在这等事上摸不清女人间的想法, 待到和青钰离开了王妃的院子,章郢便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青钰低声道:“问了些你我曾经的事情,我并未全部交代。”
“还有呢?”
“还有……”她抬眼望着他, 忽然凑到他耳边, 低声道:“如你所料, 她确实给我下毒了。”
他猛地一惊, 双眸瞬间腾火, 握着她手腕的大掌一紧, 青钰吃痛道:“你莫激动,她虽下毒,却也给了我解药,不曾害我性命。”
章郢沉声道:“即便如此,下毒便是不成。你的身子如何,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毒药入肠,少不得对身子有几分害处。”
她笑了笑,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但是呀,从今日起,你的母亲算是真正开始接受我了。夫君,我喜欢你,我虽不怕她,可我也想和你的母亲好好相处……”
因为喜欢他,才会喜欢他的一切,她此刻,多么希望能融入他的家,成为他家中的一员。
她已经没了父母了,她的哥哥与她形同陌路,唯一给她温暖,让她肯信任的,便是夫君和阿绪,见过他的母亲之后,青钰也明白,能教养出这样的章郢,他的母亲也不过是外刚内柔之人,比起她从前听说的别人家蛮不讲理的主母,不知好了多少。
她其实很喜欢。
章郢低头注视着她,青钰双眸明亮,殷殷地望着他,唇瓣那一抹明丽笑容是真心实意的。
他的心也颤了颤。
他忽然上前,青钰只觉得脚下不稳,后背便撞到了大树,背脊贴着树干,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似乎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一对羽翼般的睫毛颤了颤,眸子便紧紧阖上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十分乖巧温顺。
章郢低头,慢慢覆上她的唇,温柔细腻,浅尝辄止。
她这样贴合他的心意,他都不知应该如何对她……才能更好一点。
****
平西王缠绵病榻多年,说是当年打仗之时落下的病根,这么多年不见好转,反而日益严重,如今眼看便支撑不了几日。王爷的卧房常年门窗紧闭,甫一进去,便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卧房外守着不少侍卫,王爷不许任何人探望,即便是那些子女,也不可随便进来打扰,只见章郢一人。
青钰和章郢十指紧扣,一道进来。
屋中十分安静,草药熏得人呼吸困难,门窗关得严实,连光都不怎么透进来,每一个角落都泛着一股死寂之感。青钰步子放缓,听得帘后传来沉闷的咳嗽声,便抬头看了看章郢,有些犹豫。
老王爷病得这般重了吗?
青钰还在长安时,便特意了解过这位平西王,他年轻时战功赫赫,当为一方枭雄,那时即便是她爹爹,也畏惧他的锋芒。只是后来因大势所趋,选择俯首称臣,便一直留在青州养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属于他的时代便早已过去。
这世上最苍凉之事,无异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当年她在长安,也不是没有和其他人仔细谋划过,倘若平西王病逝,那么当年追随他的那些老将们,可否被朝廷收为己用?而老王爷的威信不再,继任的年轻世子倘若无法挑起担子,那么朝廷又是否可以慢慢对这位世子出手?威逼利诱,削夺兵权,一步步彻底架空他的权利,再彻底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把章郢放在眼里,所有人都觉得势在必得。他们甚至盘算着,倘若平西王明日就死,那么他手中的权势又该如何瓜分呢?届时要怎样编造理由,让年轻的世子来到长安,再如何谋害他的性命。
当然,现在的青钰,只会觉得长安那群人,身居高位,目中无人,也没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不过是白日做梦。章郢肯定是没这么好对付的,只是当她真正看到这位传言里的老王爷时,还是觉得有些感慨万分。
“爹爹。”章郢隔帘唤道:“孩儿带阿钰过来了。”
里面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让我看看。”
章郢掀开帘子,青钰率先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床上的老人,形容憔悴,宛若枯槁,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敏锐的,立刻便盯住了她。青钰只觉得双肩沉重了许久,好像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传来,她垂眸,乖顺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
“公主不必多礼,也不必伪装。”
老王爷打断她,又猛咳了一阵,青钰一时呆住,看他咳得喘不过气来,便犹豫着上前,倒了一杯茶递上去。
老王爷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面前顺了气儿,才抬头仔细地打量着她,连连说“好”,眼角也跟着露出了深深的笑纹。
青钰一时摸不着头脑,偏头去看章郢,章郢站在不远处,负手笑道:“在我父亲跟前,阿钰不必拘谨,他什么都知道。”
青钰:“……啊?”
那她……她一时有些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装柔弱也不是,自然与章郢说笑,似乎又显得不太周道,若她以公主的身份见平西王,似乎也不太敬重这是她夫君的父亲……
青钰一下子就纠结了起来。
平西王笑了,轻叱道:“小丫头,你还犹豫什么,既然嫁给了我儿,还不快些叫爹?”
话音一落,就看见面前的小姑娘登时双颊腾起红霞,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平西王倒是不急,只含笑打量着跟前的儿媳,章郢负手站在一边,也静默无声,双眸却带着十成的笑意,也专心等着青钰。
青钰其实也不是叫不出来,只是,都这样看着她……
她耳根发烫,抬手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垂下眼,踌躇着小声开口了:“……爹。”
嗓音细弱蚊吟,平西王大笑,笑到激动处,又猛咳不止,章郢连忙上前拍着父亲的背,青钰让到一边去,彻底松了口气,谁知平西王犹觉不够,抬手指着她道:“声音太小了!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再唤一声听听!”
青钰心底一横,清脆地唤了一声“爹”。
“诶。”平西王笑着应了,拍着章郢的手,不住地笑,嘴都合不拢,“儿啊,你听听,你听听,为父甚为满意这儿媳,也不必管是不是公主,只要喜欢我儿,我儿亦心里喜欢,便不打紧儿。”
章郢眉目含笑,看青钰头一次如此拘谨,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在我爹跟前,不必拘谨。父亲向来通情达理,此前也早就知道你我之事,他是极欢喜你的。”
青钰缓步上前,朝平西王行了大礼,轻声道:“青钰早就久仰王……”触及平西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立刻改口:“早就久仰爹爹大名,从前远在长安,无缘拜见,如今既已嫁给夫君,便会一心待夫君好,绝不再投效朝廷,与平西王府作对。”
她名声在外,不太好听,青钰头一次开始在意过往的名声起来,毕竟世人皆说,她滥杀无辜,性情暴戾,还养面首……这些章郢自然都理解,可她又怎知,章郢又有没有向他爹解释过……
方才见王妃时丝毫不露怯,青钰此刻才有了丑媳妇儿见公婆的忐忑。
他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他居然也不早些告诉她,青钰想到始作俑者章郢,不由得飞快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是气恼,又没有办法。
章郢猝不及防,便接收到这含怨的眼神,便大致明白她肯定在心里腹诽他什么,微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也硬生生受了她这一瞪。
“郢儿先退下,有些事,我还要单独与公主说说。”平西王忽然开口。
章郢抬手弯腰,“儿子先在外头守着。”
说着,便转身离去,路过青钰之时,怕她不安,抬手握了握她的手。
掌心温热,给她安抚的力量,青钰本满心忐忑羞涩之情,便立刻冷静了下来。
第80章 第八十章
章郢出去之后,平西王才缓缓收了笑容, 低叹道:“郢儿从小性子寡淡, 不好相处, 长大后更是镇日忙碌, 不肯归家, 这么多年, 他也是头一回见对旁人如此珍重爱护。”
青钰垂目看着脚尖, 笑了笑,“我也记得, 当年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却是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失忆的她第一次遇见他时,少年神态冷漠,眼神冰冷,对她的数次示好视而不见, 甚至生出厌恶。后来若非是她一直锲而不舍地死缠烂打, 到底也融化不了这块冰。
平西王含笑道:“可谁知, 这小子运气非同常人,在外头捡个姑娘,也能捡回一个公主。不瞒公主, 我知道你便是他一直在找的人之后, 有想过让他放弃。”
青钰抬眼道:“可后来为什么没有反对?”
平西王忽然问道:“有没有人说过, 你的性情, 与先帝有几分相似?”
青钰一时没反应过来, 已经太久没有人在她跟前提过先帝了,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皱紧了眉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帝当年还未称帝之时,行事就与你很像,我听说了你从前的一切事迹,不说谋略,便光说胆识,便可见是个做大事的人,比许多男儿也不遑多让。”平西王咳了咳,“先帝去的早,他的孩子们,最有出息的三位,一个便是你,一个是现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还有殿下……你们都有他的影子,皇室子弟,勾心斗角,我原是不喜的,也不希望郢儿将来的夫人,是这样的人。”
“但是……”平西王抬眼注视着青钰,意味不明地笑道:“正如废太子,将会是个不错的君王,不是吗?你也会是一个好儿媳,亦是个好妻子。”
他话里有话。
青钰渐渐开始紧惕起来,背脊一寸寸变得僵硬,之前因羞怯而染上的红霞渐渐褪去。
她说:“何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言。”
平西王却不急,问她道:“长宁,你十三岁失踪,回宫之时,先帝早已驾崩,皇后早已病逝,你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三岁,可真的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
“你的母亲,出身名门,当年下嫁你父亲之时,你父亲不过是小小武将,为世人所轻贱,后来他被逼起事,你母亲才一路追随,直至开辟出一番新的天地来。你生于大乱平定的那年,但你的哥哥,却在幼年经历过许多朝不保夕的日子。”
“你如此幸运,出生便是一朝公主,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自是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殿下那时亦是年幼,却更明白权势地位来之不易,先帝称帝后独宠贵妃,齐王意欲夺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家根基未稳,老臣乃国家之根本,不可撼动分毫,皇后和太子的利益,便是我们这些追随先帝开国的臣子的利益,如若太子被废,朝廷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青钰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已经约莫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当年明面上是皇子争夺皇位,实际上却是皇帝和他们这些老臣的较量。狡兔死,走狗烹,先帝在利用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以此来撼动那些于开国有着赫赫功勋的大臣,她的哥哥其实并没有做错,甚至是为了大局。
监牢之中,高慎也对她全盘托出。
高铨看似是废太子的亲信,后来转投齐王,才致使太子事败。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皇子斗争,高铨并不会如此鲁莽,侍奉二主的后果便是没有好下场,事实上,高铨谁也没侍奉。
他听命于先帝。
什么截杀齐王,不顾百姓死活,结党营私……太子被废的罪行,不过是先帝下的一盘棋罢了,倘若让谢氏一族坐大,那么他百年之后,谢家将会在朝中只手遮天,联合藩王控制朝政。先帝不想要一个被士族鼎力支持的太子,他看中的是毫无根基的齐王,若能一一铲除那些开国功臣,那么这个国家的权势,才能真正地紧握在帝王的手中。
只是先帝亦惊讶于自己的长子如此之有魄力,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甚至为了能保全住大局,选择牺牲自己的亲妹妹。
六年前的那一晚,先帝削藩之心日重,章郢被迫远走离家,与此同时,皇后居住的宫殿里,一对母子下了最后的决定。
“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钰儿,她年纪还小,本应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奈何生在了帝王家。”皇后坐在床边,抚摸着沉睡的女儿的脸,含泪叮嘱道:“你明日带她出宫的时候,记着好好陪她玩,玩得尽兴才是,钰儿最喜欢的便是你这个哥哥,你送她一程,或许最是合适……”
少年站在不远处,袖中的手捏得咯咯作响,他咬牙道:“儿臣不明白,为何偏偏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将她藏起来不好吗?藏到谁也找不到地方去。”
皇后微笑着摇头:“允儿,你要记得,你这这样做,不仅仅与你的太子之位有关,这亦关乎着那些老臣们的未来。”
“他们追随陛下,一路从边塞打到了长安,有了如今的国家,这份尊荣地位都是他们给的,你爹爹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可是你不能忘。”
“为君者,不能让百姓失望,也不能让追随你的人失望,如果他们都离开你,你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样的君王,要么众叛亲离,要么为人所害。陛下害怕他们瓜分权势,可他越是这样防着,其他人才越是提心吊胆,要争要夺。可是一位真正值得万民拥护的仁君,是不会害怕这些的,因为他们懂得任用贤良,而非处处设防。”
“你用你妹妹的性命,来换他们对你誓死追随,值了。”皇后含笑落泪,低头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喃喃道:“只可惜了钰儿,娘都来不及看着你长大嫁人。”
“……”
其实青钰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地恨过,为什么她的哥哥和母亲为了所谓的权势,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她的性命?后来她也曾想过,倘若是她,身居高位,事败的代价远远不止是她一人的性命,她或许会也会舍弃一个重要的东西,以此换得其他东西的保全。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也都明白。
她以为她该恨的是权势,所以她三年来都在不断地谋求权利,因为只有权利肯给她彻底的安全感……
可平西王的这一番话……
“将你推下悬崖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先皇后和殿下一直对你有愧,知晓真相的人,也都明白你是无辜的。可这天下,终究不是一人之家,我们这些年鞠躬尽瘁,若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谁又肯忍下这一口气呢?这世间无人不委屈,所以我章家、谢家,还有淮安侯郑家等……仍旧选择追随殿下。”
平西王凝视着青钰,抚须叹道:“告诉你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你已嫁给了我儿,你还年轻,不必拘泥于过往,往后的日日还有很长,那些受过的罪……就让他烟消云散罢。”
……
青钰跨出门槛时,身子晃了一下,险些直接被门槛绊倒,章郢恰恰站在门口,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低头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蹙眉道:“我爹与你说了什么?为何脸色如此之差?”
她低头不语。
脑子纷乱如麻,两耳嗡鸣不止,人声都离得有些远。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青钰脚下不稳,看眼前人脸亦在晃动,唇瓣嗡动几下,她说:“章郢,我现在走不动了。”
她听不见章郢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神色愈发地焦急。
长睫蹁跹几下,最终紧紧阖上,脱力地瘫倒在了章郢怀里。
再次醒来时,青钰只觉得浑身酸软,好似被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屏风外,似乎有人正在窃窃私语,侧耳细听,似乎是大夫。
青钰闭上眼,心跳渐快。
她太熟悉这种这种感觉了。
临近月中,毒.药发作总是那么的准时,从前的这个时候,她已是一日三顿汤药地灌着,如今头一次没喝解药,她以为顶多是反应会比平时大了些,却没想到反应会是这么大,当场就晕过去了。
章郢……吓坏了罢?
青钰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屏风外说话声渐小,章郢负手走了出来,看她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只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章郢微微一笑,拂袖坐在了她的身边,柔声道:“感觉怎么样?”
她忍不住道:“你就不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章郢眸色微深,抿唇不语。
他身边的宗临却迫不及待道:“夫人可是不知道,夫人之前那一下,将世子吓坏了。世子当即便跑进去质问了王爷,问完还怀疑是王妃那毒药的问题,又跑去……”
“宗临。”章郢出声制止,冷淡道:“谁许你多言?”
宗临立刻噤声,悄悄地对青钰使眼色,一副想说又不能说,憋得难受的模样。
青钰却是懂了。
她古怪地看着章郢,迟疑道:“你不会为了我,把你爹娘都冲撞了一番……”在看到他无辜的眼神之后,青钰彻底笃定了,她哭笑不得,恼道:“你这样做,我今日这一番忙活,岂不是都成了白费功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