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一场，还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带着春雪消融般笑意的双眼，他面上不动，但眼底的情绪却偷偷溢出来，年少的顾忘珩青涩出挑。


    “在下盛越，盛饭的盛，关山难越的越。小友贵姓？”眼前青年温文尔雅，更显从容。


    “顾忘珩，前辈叫我阿旭就好。”少年利落抱拳，迟疑道，“程……呈……越……前辈──”


    盛越只是看着他，轻笑。


    “顾小友，若是难记，不如念盛越，和胜利的胜同音，有负盛望的盛。有负盛望，关山难越。盛越，盛越，这样就不拗口了吧。”


    有负盛望，关山难越。


    “盛前辈，盛越……”顾忘珩回想着前世今生并无两样的交谈，怔怔出神。


    奇怪，盛越，你真是一直都很奇怪。


    顾忘珩已经让人去查了。


    即使是盛越，他也不放心。


    盛越一开始在顾忘珩眼中是温柔贴心的前辈。


    因为体质特异，修炼速度一日千里，许多前辈还没教授给顾忘珩什么，就已经修为不如他了。


    上一世，盛越是第一个在萍水相逢的时候就帮了顾忘珩大忙的人，所以他把盛越当作可靠的前辈。


    又因为在春江城逗留了几个月去探寻火圣器的线索，与盛越交往渐深。


    那时，顾忘珩比盛越低一个境界。若非盛越出手多次相助，可能会被魔族俘虏。最后一次如果没有盛越，自己必然会殒命于春江城。


    顾忘珩指尖摩挲着手中茶盏，望向窗外明月。


    同一轮月，盛越在旁边那间客房跟系统讨论得热火朝天。


    【宿主！你听我的准没错！就是应该趁热打铁，在主角惊魂未定的晚上，趁虚而入、乘胜追击、欺身而上──】


    盛越微微一笑，轻敲桌面：“你这什么用词。”


    【咦？词汇库里这些就是连在一起的……】


    融融灯火，月下美人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把玩着一把乌漆嘛黑的折扇。


    折扇合拢着，看不出扇面什么材质，或许是某种丝绸，又或许是其他。只看得见黑色的扇骨，在盛越白皙有力的手掌间，颇有种惊艳的美。


    但是再细看，这黑扇骨黯淡无比，照在上面的光仿佛都被吸食一样。扇骨上精美雕刻的花纹模糊到看不见，隐约流露出不详。


    盛越抬眸，目光流转间，新换的一身月白色广袖宽袍衬得他别有一番风流。


    年少的宿敌和青年宿敌的不同面庞在脑子里闪回，盛越想起他乌黑的发，精雕细琢的玉面，唇色浅淡的嘴角。


    如今的顾忘珩应该是刚筑基吧？


    跟几百年后经历过生死别离的道清宗首席弟子相比，现在的未经世事的宿敌应该也颇为有趣。


    此人转了转折扇，往桌上一敲，抬步往外走。


    【诶？宿主，你做什么去？】


    “趁虚而入。”


    他的命运不算悲催，也不算令人艳羡。或许有的地方悲催，有的地方惹人眼热。


    用自己快死掉的时候说的话就是──莫名其妙地活着，最后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虽然最后没死成……


    盛越此生或许就是路人乙的命。


    至于为什么不是路人甲──


    想来路人甲所占据了的戏份还是比较多的，那路人甲应该另有其人吧。


    魔尊钱乘月应该算得上是路人甲哈哈。


    至少，盛越这个身份是排不上的，只能算作路人乙。


    而此时，路人乙想要混进主线，成为主角的跟班──


    那只有讨好主角了。


    你说对吧？主角的枕头？


    【等等，宿主！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盛越微微一笑。


    事情还要回到盛越敲响顾忘珩的房门。


    过了片刻，门就从里面打开。


    衣着整齐的顾忘珩迎面看见的是纤长白皙的脖颈，流畅分明的锁骨。


    没错，盛越衣衫不整地就来了。


    盛越早就习惯在顾忘珩面前不修边幅，一时忘了按常理来说，刚认识一天的他们不应该亲密至此。不过若是批评，倒也不至于，毕竟只是领口有些松散罢了。


    顾忘珩其实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他心里，盛越还是上一世偶遇的知己，还没有经历为他战死的结局。


    于是两人在并不清白的夜里，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然后，泾渭分明地坐在窗前桌旁，开始下棋。


    只不过，这一局棋下着下着，顾忘珩就一手支头，昏昏欲睡了。


    盛越：……


    盛越看着顾忘珩的头一点一点地小鸡啄米，睫毛纤长蝴蝶翅膀一样振翅欲飞。


    果然，顾忘珩对盛越这个身份这么放心？


    盛越实在是误会顾忘珩了。


    顾忘珩白天为了宗门任务，与他的师姐师弟奔波一天，临近黄昏还一个人去城外取金圣器。不仅平时为了积蓄力量和隐藏身份而心神疲惫，刚刚不久还与金圣器的大乘期守护兽追逐相斗。


    此时顾忘珩的身体不过筑基期，灵魂强大，身体的强度却跟不上来。于是，此时精疲力尽的他没有昏倒都是好的了。


    更何况，看上去放松的顾忘珩，实际上紧绷着一根弦。


    盛越此时，只是看到上次仙魔决战时见面，还是横眉冷对的顾忘珩，在烛火摇曳之下，竟然显出几分乖巧温顺。


    怎么对魔尊和对盛越态度区别这么大？


    盛越冷哼一声，朝那头一点一点的人走近，


    “好了，别犯困了。早点睡吧。”


    顾忘珩听着熟悉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看见模糊视线里一片熟悉的暖白色，扶着桌面想借力站起，却踉跄一步。


    他断断续续地想：盛越确实就喜欢穿暖白色和青色的衣衫，宽袍广袖，风流雅致。还有上一世印象中某一个人穿同款衣衫……是谁来着……


    盛越见他踉跄，下意识伸手去扶。


    顾忘珩半靠在他身上。


    他顿了顿。


    看着面前人凌厉的眉目在困倦中渐渐融化，顺势半扶半抱，把人放到了床上。


    顾忘珩此时年轻的、未经过重重危险淬炼的身体，一沾到柔软的被褥，就放松了神经。


    盛越看不见的地方，金圣器化作的一颗金豆，在顾忘珩掌心里隐隐发光，好像随时能化作武器拔剑而出。


    圣器有独立的灵力流转体系，自成一脉，让人无法轻易察觉。


    而盛越并没有防备过筑基期宿敌，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在无知无觉。


    他只是看着上一次见面还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仙尊，此时尚还青涩。眉头稍蹙，眼神有些迷蒙。


    好吧，或许也不是高高在上，上次见面，顾忘珩是真的奔着生死决斗的心来打魔尊的。


    最后看见他，留在视野里的只有一片血色。


    而现在，那人安然无恙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盛越不禁松了口气。


    “盛越，”顾忘珩意识昏沉地开口，“今日别回了，太晚了。”


    顾忘珩模糊的视线里，盛越几乎微乎其微地一僵。


    上一世，在另一座城池，春江城，他们相识时，顾忘珩为了调查火圣器踪影，住在客栈。而盛越借口自己家住春江城一处宅邸。


    有时白日与顾忘珩一同游览春江城，天色渐晚时两人挥手分别。有时两人在顾忘珩租住客栈的房内下棋，待至夜深。


    深夜时，顾忘珩就不放心盛越一人回家，留他住在房里。


    像盛越这样浅色衣衫的温润公子，很让人担心。他看上去不仅热心帮助别人，而且从头到尾都像是老好人，或者说被骗了还帮人数钱，甚至倒贴的那种。


    顾忘珩的不放心不像旁人一样，嘴上说出来，他只是眼睛看着你，长长的睫毛扑闪。明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嘴上什么话也都没说。


    可是钱乘月只要看到那双眼睛，就比什么都说了还管用。


    总之，盛越因为顾忘珩的担心就留下来了。


    而且，盛越看上去就不擅长拒绝别人，不是吗？


    一开始还是客客气气的，一人睡床一人睡软榻。后来熟悉后，也不论亲疏远近，就躺在床上和衣而卧。


    至于──


    一个修为精深的炼虚期修士在城池里夜行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此点暂且不论。


    总之，这句“今日别走”是有段时间每天晚上都会出现的一句话。


    久而久之，盛越也就习惯了。当然，前提是在上一世。


    而现在，顾忘珩怎么、怎么会说……


    难道──


    系统，顾忘珩重生了？


    【嘤，系统无法识别宿主问题，请换个方式提问吧~】


    制杖系统。


    【系统听不懂宿主在说什么，请换个方式提问吧~】


    破系统，时常能量不足进入人机模式，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盛越望了眼窗外偏移的明月，给年少的宿敌盖好被子。他就侧卧在床沿，闭目养神。


    ……


    皎月西沉，天色破晓。


    顾忘珩倒是一夜好眠，可惜盛越看着怀里沉睡的少年，一晚都看不够。


    比记忆中更青涩的脸，熟悉的神情。嘴唇微张，修长的脖颈显出几分脆弱。


    【等等，宿主！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呦，破系统终于活了？


    刚才，或许是刚才，或许是昨天半夜，顾忘珩一翻身，钻进了盛越怀里。


    盛越其实也不太清楚，事情到底怎么发生到这一地步。


    重生后，我和死对头遇见的第一天晚上就同床共枕。


    那很美味了。


    盛越看着顾忘珩还青涩的脸庞，不是春江城寻找火圣器时的忧心忡忡，也不是镇魔山生死决斗时的冷若冰霜，仅仅是一个眉目间还没有阴霾的少年。


    魔尊钱乘月，看着这个少年版宿敌，躺在自己怀里，感觉很微妙。


    上一世，钱乘月一开始并没有隐瞒身份接近顾忘珩的想法。


    他只是想看看，传闻中注定会打败魔尊的人到底是何等风光。


    阴差阳错……就有了盛越这个身份。


    即使是上一世，顾忘珩也没有这么安稳地躺在他怀里。他们虽然同床共枕，但最多就是中间隔着些距离地躺在一起。


    何况当时顾忘珩修为已经出窍期，半步踏入仙人之阶，两人早就不用睡眠，不过闭目养神罢了。


    还是第一次抱着宿敌睡觉，还是冷脸少年限定版。


    想起镇魔山上，顾忘珩肃杀的沾血容颜。彼时，山风猎猎，他身着黑衣持剑刺来。


    事情总是像一张龙卷风里的破纸，一转眼不知道发展到了哪个步骤。


    他低头，怀里是顾忘珩，占据视线的是那人的睫毛，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眼上。


    顾忘珩的安静睡颜和记忆中染血的冷面重叠，钱乘月顶着盛越的壳子，早就百毒不侵的心又空了一瞬。


    早晨的宁静格外珍贵，然而好景不长。


    一阵吵闹声逐渐变大。


    盛越只以为是路过的住客，直到“哐哐哐”巨大的敲门声，敲碎了宁静，也敲醒了怀里的顾忘珩。


    他皱着眉，胳膊搭在眼上，还没发现和平常的不一样。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一个小胖子正面倒在地上，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女修。


    “师兄……今天你怎么醒这么晚──”


    小胖子艰难地抬头，随之看见床上陌生的男人把他师兄搂在怀里，发出尖锐爆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你是谁？！快放开我师兄！”


    小胖子一个翻滚站起身，三两步上前，作出警戒姿态：“师兄！你快醒醒！这个男的是谁？”


    呵，我是谁？


    我是你师兄的温柔知己，也是他的邪魅狂狷魔尊宿敌。


    小胖子真是不知礼数，大清早闯进别人房里。


    【宿主，说的好像是你的房间一样。】


    一旁的少女倒是镇定，不过早已祭出宝剑两把，上面萦绕法力，蓄势待发。


    【哇哦，经典三人主角团出场了！】


    他知道这个小胖子和这个小姑娘。


    各个城池传唱的故事里，顾忘珩是打败魔尊的命定之人，这两个就是穿插在剧情线里，衬托主角顾忘珩，必不可少的配角。


    这小胖子咋咋呼呼的，一连串说这么多，倒是跟故事里只会磕磕绊绊地叫“师……兄……救我……”的笨蛋不大一样。


    这小姑娘……据说是他宿敌的青梅竹马呢……


    系统眼睁睁看到，盛越浅笑着，把主角又往怀里搂紧了些。


    它不禁为自家宿主的事业心感动：【看好了，这就是你要超越的目标！宿主，挤掉这两个配角！成为主角唯一的跟班！】


    系统又开始填鸭式地喂鸡汤，不过之后的废话已经在魔尊脑海里自动消音了。


    还在床上的顾忘珩挣扎两下，闭着眼睛坐起来。


    盛越看他坐起来的艰难，还贴心地扶了一下。


    小胖子惊呆了，弱弱地喊了句：“师兄？”


    盛越温和地看着眼前一派兵荒马乱。


    顾忘珩一睁眼发现，师姐师弟看着自己跟好脾气的盛越在床上搂搂抱抱，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


    盛越说不上来哪点不对劲，甚至不排除……的可能。


    但是，顾忘珩还是迷蒙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


    此时另一边，盛越唇角微扬，整理衣衫。


    等到四人都已经收拾好，端坐在放有早餐的桌子前，那尴尬才慢慢化解。


    各自做一番介绍，顾忘珩又简要说明昨天的相救。当然，金圣器一事并未提及。


    小胖子叫岳小胖，少女叫方苗苗。而顾忘珩被称为阿旭。


    三人自小一同长大，从通过灵力测试便结伴一起，之前做普通弟子，然后做外门弟子，一直到如今。


    小胖子心虚一笑，抱拳道：“盛前辈，失礼之处望您海涵。还要多谢您出手相救，阿旭才能脱离险境。”


    方苗苗附和：“盛前辈，多亏有您。我们一定得好好谢谢您。如果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顾忘珩看不出表情地坐在盛越旁边，可能是还没从刚才缓过来。


    两三个孩子，还不都随着盛越皮下的魔尊来随便糊弄。


    当然，顾忘珩壳子里装的是大号仙尊，虽然觉得不对，但是盛越在他印象里的温柔热心滤镜遮蔽了他的双眼。


    盛越嘴上当然看似不擅长地推辞两句，一不小心泄露自己有事去道清城，半推半就地就约定与三人结伴几天，然后同路去道清宗驻地，道清城。


    他实际上大致知道，他们此次前来朝戈城是为了完成一件宗门任务。这件任务作为三人有名气的起点，早在茶楼的说书先生嘴里说到家喻户晓了。


    城内有家富贵人家，一月之内连死七人。城主府派人驻守，也毫无用处。这家的男女主人求助于城中修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请城主传信于道清宗，求人来一探究竟。


    而顾忘珩、岳小胖和方苗苗则是众多前锋小队的一支。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探知任务难度，尽可能地搜集线索通知宗门大致情况。


    如今跟原书里也就是他们的上一世一样，他们三人自然是超额完成任务，在支援来到之前顺利解决了整个事件。


    而此事的解决让他们三人名声大噪，直接影响了此后的收徒大典，以至于顾忘珩竟被收作掌门的关门弟子。


    他知道朝戈城此事为一只雪妖作祟，但又不懂，到底为什么顾忘珩会在城郊招惹上那只狮型巨兽。


    朝戈城……昨晚已经传讯下去，调查朝戈城狮身异兽，不日应该就真相大白。


    而现在……


    当掌门弟子？


    盛越仍然浅笑。


    而魔尊钱乘月暗自冷笑一声，想都别想。


    盛越刚才同三人说的是，要去道清宗拜访友人才结伴同行。实际上，他早就为之后的收徒大典做好了准备。


    毕竟自从穿过来，经过的许多年不是白活的。


    【不是，你确定要这样干吗？】


    系统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