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旧影惊情

作品:《蝶笼

    只是这蓝园在巨大的玻璃罩房内,像一个温室,也像音乐盒上的玻璃球,有种失真感,像是一片海市蜃楼。


    门口站着一对着峇峇娘惹服饰的佣人,见着我们,他们便自己将门拉开了,一踏入这玻璃罩房内,就像是回到了婆罗西亚,南洋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细密的雨丝从头顶落下,是人工降雨喷器。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感觉实在诡异,我看了眼薄翊川,他正盯着手上的通讯器屏幕,目标就在不远处,按照原本蓝园的结构,是在天苑的方向。摸出了腰间的枪握在手里,他环顾四周:“小心一点,这里很奇怪。”


    职业性的直觉也令我有同样的感觉,我也握住枪,与他背靠背紧贴着朝目标的方向移动。


    推开天苑前厅的门,数个人影闯入视线,我们不约而同都举起了枪,可几秒后,不禁对视了一眼。这前厅里的情况可谓诡异至极,这些人影都不是活人,而是......栩栩如生的蜡像。


    三个伫立在门口背对着我们的蜡像看不见脸,可那围放在八仙桌周的数个蜡像,仔细看去,分明都是薄家人的模样,一眼看去,有薄隆昌、薄三姑、薄四爷,甚至还有婆太和我在薄威年见过的二叔公,只是比我印象里要年轻的多,还有几张我不识得的生面孔,除此以外我还注意到八仙桌几步开外,有个蹲在地上捡食吃的小孩蜡像,黑发蓝眸、皮肤雪白,模样可怜,我险些以为看到了自己,但仔细一看脸却不像。又看到他身后还有个女仆打扮的女人蜡像端着菜盘,抬眸看见她的脸,我不由睁大了眼——那女仆的长相......竟然很像是阿妈。


    “这里......”


    我看向薄翊川,他蹙起眉心,盯着八仙桌的方向,缓缓逼近。


    “目标就在这里。保持警惕。”


    “嗯。”我握紧枪,点了点头,随他越过背对我们的三个蜡像,往那它们脸上瞥了一眼,我不禁僵在了那里,薄翊川也屏住了呼吸。


    这三个蜡像中,左边穿西装戴帽子的男人和右边着娘惹裙的贵妇我不认得,但中间那个一身白衣白裤的少年蜡像的脸,看起来很像......阿爸。


    可与我印象里不同,这蜡像模样的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神态从容,温文尔雅、芝兰玉树,像个书香门第贵养出来的小少爷。


    我怔怔看着它,脑海里冒出无数个疑问。


    “是不是很美?那就是你阿爸,苏家独子,当年第一次来我们薄家做客时的模样。”


    薄隆盛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我心下一凛,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人影迈过前厅入中厅的门走进来,与此同时,一阵狗吠声传来,一抹影子从八仙桌下窜出,爬到了薄隆盛的身前。


    待看清了那个影子是什么,我一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来狩猎场的这些贵宾从来拿人不当人,将人当狗驯成宠物的情况并不鲜见,但这个人,并不是猎物。


    即便强忍住了去看身边薄翊川表情的冲动,即便余光瞥见他一动未动,我也能听见他的呼吸凝固了几秒,变了频率。


    “不用那么吃惊,我的小夜莺。”薄隆盛微笑起来,垂眸看下趴在他脚边的......人,摸了摸他的脑袋,牵起他脖子上栓的锁链,迫使他抬起了头,“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一点也不像了?”


    我愕然看着眼前那个神态疯癫、头发花白、像狗一样哈哈吐着舌头、四肢都有些畸形的薄隆昌,竟发现对他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然而尽管知道薄翊川和薄隆昌父子俩关系疏离,感情算不得多好,可这毕竟是他的亲阿爸,我实在无法判断薄翊川此刻是什么感受,但他绝不会好受,也绝不会毫无感觉。


    “薄隆昌.....怎么会变成这样待在这里?”犹豫了几秒,我替他问出了口。


    “是薄雨苇的主意。”薄隆盛笑了声,在一旁藤椅沙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他恨死了我哥,因为我哥在他小时候一脚踢废了他的卵蛋,后来又用冰害世伶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一愣:“你说什么?你说是薄隆昌......”


    “对,你没听错,我说过,你该恨的那个人不是我,一开始诱骗世伶吸毒的人是我哥,因为世伶从始至终就看不上他,哪怕苏家破了产,世伶从金枝玉叶的苏家少爷沦为了戏子,也看不上他,无论他怎么砸钱捧场、死缠烂打都没用,所以那天晚上.....我哥把冰放进了世伶的护嗓喷雾里,趁他神志不清,终于得了手。”


    我僵在那里,大脑嗡嗡作响,脑海里回荡着那夜阿爸回来以后剧烈呕吐的情形,他失魂落魄坐上花轿的模样。


    薄隆盛摇晃着手中的威士忌,看向阿爸蜡像的方向,手术刀一般锐利的双眸竟泛出温柔之色:“他用这恶劣手段把世伶骗回了薄家,磨平了他的傲骨,折断了他的翅膀以后,又于心不忍了,找了我来想给世伶戒毒,可哪里戒得掉?只不过是让他空受折磨,生不如死,所以,我偷偷给你阿爸换了不怎么伤身的顶货.....一支流霞三十万,能让人活在极乐世界,他说,他为什么一定要自杀,去冷冰冰的地府?”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珐琅盒子打开,里边是一支装满彩色液体针管。把针管拿出来,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与他四目相对,我回过神来,立刻朝他疾步走去,跪扑在了他面前,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针管。


    “给我!我要!”我戏精上身,作出饥渴难耐的样子。


    薄隆盛盯着我,捉住我的双手,把我的袖子卷了起来——我的左臂上有一个昨天被阿妈扎出来的针孔,我当时故意收紧了肌肉,针孔位置不仅肿了,周围还泛着淤青,所以直到今天仍然十分醒目。他端详着这个针眼,目光挪到我脸上,嘴角渐渐扬了起来:“这么大瘾?不是昨天才给你打过一针?”


    “被阿妈抢掉了一半!在狩猎开场前你不是就托她对我下了手?我受不了了,身上好痒好痛,好多小虫子在爬,快给我!”


    “别急,在这儿,这种顶货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能供你一辈子。”他攥住我的胳膊,拾起针管挤出了几滴彩色液体。


    盯着渐渐逼近的针尖,我心底寒意森森,不禁庆幸薄翊川有先见之明,给我提前注射了能阻断阿片类药物成瘾的神经保护剂,不管这是针管里的流霞有多厉害都影响不到我。明明没有任何感觉,我却不得不掐着时间开始表演,仰起头来,模仿瘾君子的神态,眯起双眼,眼神迷离地望向天花板,身体扭动起来,装得飘飘欲仙。


    “真漂亮......你比你阿爸更漂亮。”他捏住我的下巴,将我拉到沙发上,看着我喃喃,“当年他还是苏家少爷的时候,看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倒和薄雨苇那个混血杂种走得近,家里破产当了戏子以后也是,我和我哥一样吗?我只不过和他长得一样,可从没像他一样对他穷追不舍威逼利诱,他阿妈阿爸病重时,不是我在医院鞍前马后上下打点,他们能走得那么安详?结果他转头娶了那个我们家当了楼凤的女仆,最后还是沦落到了我哥手里......算了,以后就由你替他赔我。”


    女仆?难道,他说的是我阿妈?


    我想起那个疑似我阿妈的蜡像,忽然见薄隆盛低下头想要吻我,我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险些装不下去,茶几前传来了薄翊川的脚步声。


    “leon,我儿子呢?”


    “放心,活得好好的,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会让你们父子团聚。”薄隆盛倒了杯酒,向他递去,拍了拍身边,“坐下来说。”


    “我们都按你的吩咐做了,给那些你要保的人都留了命,还不算听话?”薄翊川接过那杯酒,却没喝,也没坐下。


    “是吗?但他们怎么一个个都大量失血,半死不活的?”


    我竖起耳朵听薄翊川的回答。


    “不就是因为山蚂蝗?这森林里遍地都是,走一圈我们自己身上也有,难不成除了帮你保住他们的命,我还要给他们洗澡驱虫?”


    薄隆盛沉默了几秒,似乎无话可说。


    这说辞根本无懈可击,这也是我选择就地取材使用山蚂蝗的原因。


    “也是,怪不得你们。”薄隆盛笑了声,“喇嘛,你跟在薄雨苇身边,多少年了?十五年了吧?整整十五年,你都在做一把杀人的刀,我承认,你很厉害,但再快的刀也有钝掉断掉的那天,等到那时候,你想过自己的下场么?我知道,你这个人不怕死,可如果有一天薄雨苇让你去当炮灰呢?你这么要强,受得了这种折辱吗?”


    “你想说什么?”薄翊川冷冷问。


    “你是唯一一个被你干爹允许携带兵器近身的人。我要你在婚礼上,和蝴蝶一起控制住他。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


    薄翊川静了几秒:“我要先见见我儿子。”


    薄隆盛啜了口酒,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那是视频通话,几秒后,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那看上去就是那个怀表照片里的男孩,典型的尼泊尔长相,黑发黑眼,正坐在地上玩积木。


    我静静等待着薄翊川接下来的表演,谁料他沉默了几秒,突然拔出枪,瞄准了薄隆盛:“这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呢?”


    我心下一跳,瞥向薄隆盛,他笑意未减,反倒加深了,拿起手机又重新按了一下,视频通话再次接通,这次跳出了另一个男孩的影像,看起来与上一个很像,反正我根本分辨不出差别。


    薄翊川垂眸盯了一会,抬起眼皮,眉心舒展,放下了枪。


    “这才是我的宝贝。leon,你刚才什么意思?”


    薄隆盛笑而不语,只是又倒了杯酒给他。


    我却反应过来,背脊一凉——薄隆盛刚才是在测试他。但凡薄翊川心思粗一点,没分辨出第一个男孩是冒牌货,认错了喇嘛的亲儿子,他的马甲恐怕就要保不住了。万幸,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心细如发。


    按断了通话,薄隆盛眉梢眼角都透出了势在必得的笑意,搂着我的胳膊肌肉放松了下来:“我不像你干爹那么严苛,不许你有软肋,等我上了位,我允许你把儿子接到基地来,放在自己身边养。”


    “谢谢leon叔。”薄翊川这才在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薄隆昌在茶几边上趴下,傻笑不止,但他目不斜视,一眼都没多看,与薄隆盛谈笑风生起来。


    佣人们呈了菜上来,酒过三巡,薄隆盛把我搂到腿上:“行了,明天就是婚礼,我不多喝了,喇嘛,你也去休息吧。”


    薄翊川站起身,上楼梯前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您最好今晚别碰他,我听干爹说了,明天上午,他会找医生来给他做个全面体检,如果在婚礼前,发现他身上有什么新鲜的痕迹......”


    正解我衣扣的薄隆盛动作一滞,似乎觉得有理,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也不急这一时。”


    “还有,您给他注射的什么流霞,今晚能不能代谢干净?如果被我干爹察觉了,跟他一组的我也脱不了干系。”


    “放心,这种流霞只是致幻剂,虽然会上瘾,但我这儿有解药。他也是个性子傲的,我舍不得让他像他阿爸当年一样。”


    等他抱我进了房,喂了我一粒药,出去将房门关上,我紧绷的神经才稍松。


    原来薄隆盛居然是拿致幻剂来控制我,好在致幻剂的反应也跟我表演出来的差不多,不会让他瞧出什么破绽来。


    睁开眼,我便赫然发现这房间竟是阿爸在西苑住的那间房的复刻,就连头顶的吊扇,窗前的那个鸟笼都一模一样。


    当年他的身影犹在眼前,与刚才见过的那芝兰玉树的少年蜡像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我闭上眼,抑着心底的悲愤逼自己冷静下来。


    骗过了薄雨苇,也骗过了薄隆盛,接下来,就只等他们狗咬狗了。


    因为神经紧绷,一整夜我都未合眼,天不亮,我的房门就被敲响了,打开门,门外的是薄翊川。


    “他在楼上睡觉。”薄翊川压低声音,进了房间关上门,“薄雨苇命我去取改良版的禁果,他把实验室坐标告诉我了,你先回城堡。”


    “嗯。”我点了点头。


    转眸看清了房间的陈设,他脸色骤变,伸手将我搂入怀里,挨着我的下颌紧了紧:“我们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我眼眶一热,点了点头:“对了....你阿爸,”


    他打断我:“如果薄隆盛说的是真话,他现在这样是咎由自取,出去以后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是我身为人子唯一能做的。”


    我不再多言,感到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朝窗户走去。望着窗外他朝雪山走去的背影,我下意识喊了声:“喂!”


    薄翊川回过头来,身影挺拔如树,风雪不移。


    ——一如去年孤身赴险前,可这一回,我没法再跟着他了。心不由缩紧,我抓住了窗棱,呼吸有点困难:“小心点,快去快回。”


    “等我。”他用口型无声回应。


    望见了前方那座位于嘎玛藏布山顶的白色建筑物,薄翊川朝瞭望台上拿枪瞄准他的守卫们挥了挥手,摘了防风面罩。


    看清他的模样,守卫们缓缓放下了悬梯。


    被两个守卫夹在中间,穿过一道两侧都关着人的玻璃观察室的长廊,随着电梯缓缓升起,一间阔大的实验室呈现在他的面前。


    抬眸看见出现玻璃门后的男人,薄翊川眯起了眼,盯着那张与乔慕肖似的面孔,喇嘛所提供的讯息不假,婆罗西亚皇家医学院的医学博士乔琅果然在这间实验室里。


    “开关在右边。”门后,乔琅看着他说。


    薄翊川看向玻璃门右侧那个开关,盯了它两秒,左手手指微微绷紧,右手伸向了它。在触及他的一瞬,如他所料,整个实验室里响起了刺耳警报声,在守卫们朝他集体开枪的前一瞬,他就地一滚,抓住其中一个守卫的胳膊将他挡在面前,朝其他三个开了火。


    在三个守卫倒地的下一秒,他余光瞥见玻璃后的人影手一动,一束红色激光闪过,直接贯穿了他身前的人质,饶是他反应极快地一闪,一颗子弹仍然击中了他的肩头,剧痛袭来,下一秒,激光就指在了他的眉心。


    “你之前伪装的功夫实在不错。但可惜,你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我什么时候暴露的?”薄翊川看向他。


    “今天早上。你的血液样本昨晚被送到了我这儿,结果刚刚出来,你和喇嘛的dna不一致,还有,你的指纹。”


    薄翊川捂住涌血的肩膀冷笑了下,如他所料,薄雨苇没有那么好骗,注射禁果的时候,他恐怕露了什么无法察觉的破绽,让薄雨苇起了疑心,将针管上他残留的血连夜送到了这里,来了一出请君入瓮。


    但,这出牌局还没到最后一步,他底牌未亮,又怎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