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绝版唱片
作品:《蝶笼》 暴雨不歇。
“梁法医,你看见了,薄少校怎么还站在外面啊?不是跟他说了薄知惑牵涉到刑事案件,尸体得等司法流程结束后才可以领走吗?”
梁法医抬头朝窗外望去,透过雨雾弥漫的窗玻璃,可以模糊地看见那个高大人影的轮廓,他站在那儿已经整整三天了。
即使是如她这样见惯了各种惨状的尸体与生离死别、早已变得铁石心肠的法医也有点于心不忍起来,推开了窗:“薄少校,请您回去吧,司法程序不是几天就能走完的,这个案子牵涉到国安局,少说也要几个月,而且,”她顿了顿,“如果证据确凿,薄知惑属于重刑犯,流程结束后,尸体也是无法交还给家属的。”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那个身影晃了一晃。
的确,这样的话对于家属是极其残酷的,亲人死了,可就连取回尸体将死者下葬都无法做到,然而这的确是现实,法理从来都大过人情,何况死者是危害国家安全的罪犯。
见那雨中的身影岿然不动,梁法医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窗户关上了。在她转身的一刻,那个身影像被山洪终于冲垮的高山,猝然倒塌。
薄翊川躺在被雨水浸没的地上,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他的小蝴蝶飞走了,就连尸骸,他都无法得到。
是不是佛祖在惩罚他?
“川哥!”
“薄少校!少校发烧了!”
“快,送少校去医院!”
薄三姑疾步走进病房,一眼看见病床上一向铁骨铮铮眼下却面如金纸的大侄儿,一阵心疼,她坐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薄翊川的体温滚烫,虽然打过了退烧针,仍然高烧不退。
“翊川?翊川?兰方,他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因为等确认惑少的尸体,熬着有四五天没睡,又淋了一夜雨,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三姑,等川哥醒了,你劝劝他……”
想起新闻上的画面与文字,薄三姑心口窒痛,闭上了眼,不可置信喃喃:“知惑怎么会犯那么大的案子的,怎么会坠机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兰方低声安慰:“三姑,您节哀顺变,一定要挺住,川哥这个状态,集团现在刚经历大批员工换水和改革,还不稳定,容易生变,就怕有人趁虚而入。”
薄三姑点了点头,睁开了眼:“我知道,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我绝不会容他们趁这时候搞鬼,毁了翊川能造福民生的方案。”
“三姑姑……”
听见这嘶哑得几非人声的嗓音,薄三姑一惊,垂眸看去,就被吓了一跳——观音痣下,那双一贯清冷锋利的黑眸宛如两口枯井里的死水,两座等着亡者下葬的墓穴,漆黑无光,不见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机。
“三姑姑,集团的转型与改革的部门暂停,传统产业照之前我们商定的方案提高员工福利,之前种植园的事我也已经与客户们协商谈定了赔付金额,麻烦您暂代董事长职务执行。兰方,把我手上关于zoo的资料发给程世荣,另外通知所有安保部成员,让他们后天早上到翡兰的机场等我。”薄翊川拔掉了手背的输液管,下了病床。
“翊川,你去做乜?”
“川哥?”
两人俱是愕然,兰方一步上前拦住了他:“川哥你要去哪?”
薄翊川跌跌撞撞地推开了他,走向门口。
“做本来我就打算去做的事。”
19亿美金的加密货币本就是他下的饵,他料到了zoo会上钩,也设下考题,想测试薄知惑会不会帮zoo,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然而现在回想,知惑没对缇亚下杀手,后来在车上拖住他,会不会其实是想要帮他?知惑的耳骨里还有半截没取出来的通讯追踪器,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zoo老板的监控下......
前些时日知惑的种种言行,细枝末节都在脑海里慢放而过,薄翊川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墙,稳了稳身形,朝楼下一步步走去。
他得撑住,去把zoo连根拔起。
以前是为了断知惑的后路,现在……是为了给他报仇。
知惑的死,罪魁祸首只会是那个人。
薄知惑选择自首,zoo的老板,那个所谓的干爹将他灭了口。
他的季风消失了,那么他这艘船,从今往后只剩下一个航向,一个终点,不死不休。
远远瞧见骑士十五世开进了庄园大门,老季连忙打着伞迎了上去,一眼看到自家大少惨白的脸色,他不由被吓了一跳,扶住了他的身躯:“大少,赶紧进来吃点东西,兰姆给你炖了肉骨茶......”
“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回翡兰。”薄翊川在门口顿了顿,一瞬甚至不敢走进这座他亲手整修过布置过用来做他们婚宅的庄园,里面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与薄知惑有关的回忆。
“怎么了,大少?”老季替他推开了门。
一幕一幕山崩海啸般呼啸而来,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这里好漂亮啊大少......”
新婚那夜,那个身影驻足于客厅中央,回眸冲他微笑,眼底倒映着珐琅花窗的光晕,眼睛里流光溢彩,神采奕奕。
穿着娘惹婚服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他,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哥,求你不要......”
股东大会那晚,他把这座婚宅变成牢笼,在这里像野兽一样将那个身影撕碎,吞入腹中,占为己有。
“哥,我想通了,我错了,我不想失去你。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坐在轮椅上的人影抱着黑胶唱片,含泪朝他呼唤。
薄翊川猛地一怔。唱片,那张唱片......
那张他送给他的唱片被他亲手扔了。
“季叔,”他一把抓住季叔的胳膊,“那张唱片,那天我扔掉的那张,在哪里?”
老季一愣,回忆了几秒:“你是说,你娶惑少......做妾的那天?”
薄翊川僵住了。那晚的景象纤毫毕现的复现眼前,如同凌迟削剐着神经,此刻回想起来,薄知惑那时神态语气,一点也不像演戏作伪,他不敢再细细回想,点了点头:“对,是那天。”
“你当时不是说要扔到外面去?外边的垃圾桶两天有垃圾车过来清一回,现在......恐怕已经送到附近垃圾场了。”
暴雨里的垃圾场像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烂泥沼泽,薄翊川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其间跋涉着,半个身子都陷在里面,然而在成千上万个垃圾袋中想要找到一张不知道有没有被碾压成碎片的唱片无异于大海捞针,直至天色尽黑又夜尽天明,他与带来的几十人依然一无所获。
“大少,这里所有的垃圾袋都拆开检查过来了......找不到那张唱片,怕是......怕是已经送去排污厂了,排进海里了。”
薄翊川不甘心地趴在垃圾堆里,红了眼的濒死野兽般在滑腻腻的塑料袋、腐烂的食物与废弃的生活用品里挖刨,双手鲜血淋漓,痛觉已然麻痹,满身污秽,然而即便如此也是徒劳。
“哥,那是绝版的,丢掉了就再也没有了。”
耳边徘徊着那时薄知惑的哀求,他茫然地伏在那里,望向不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
绝版的不仅是那张唱片,也是送他唱片的人,这世上不会有第二张薄知惑送给他的唱片,也不会有第二个薄知惑。
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下了直升机,薄翊川游魂一般走进蓝园大门。
蓝园里本就阴气重,没什么烟火气,现下一大家子人散得七七八八,原本在东苑的仆人都被他带去了吉隆坡的翡翠轩伺候薄知惑,现在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片黑暗死寂,像座死气沉沉的古墓。
其实他打小就觉得蓝园像座古墓,阿妈和翊泽走了以后就更像了,在丧母丧弟后的那半年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就像被埋在这座墓里的活死人,还未长大,身心就都已经腐朽衰败,最终会变成薄氏祠堂里那一块块牌位,埋葬在这座充斥着无止无休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腐朽而黑暗的,像座怪兽一样的巨大宅院里。
只是当薄知惑到来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就像一只完全不可控制、活蹦乱跳的发光生物,照亮了这座宅子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他的心。
不过在当时,他不愿承认而已。一直到眺望台薄知惑与他合影的那一刻,他都没有诚实地正视过自己的内心。
而现在……
薄翊川不想面对此刻已经太晚了的现实,胸口如同整颗心被剜走的剧痛令他难以承受,无所适从,像个毒瘾已深入骨髓的瘾君子被突然强行夺走了赖以生存的鸦片,他失魂落魄地走到薄知惑以前居住的那个房间前,双手颤抖着,打开了门上当年他亲手落下的那把铜锁。
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浓重的潮气裹挟尘封的旧日记忆扑面而来。
他站在当年第一次带薄知惑来这个房间时自己所站的那个位置,看着彼时带着满心愤怒的自己,一脚将薄知惑踹得跪在了那个摆着阿妈与翊泽牌位的柜子前。
“你以为,我带你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昨夜,你有梦见我阿妈和阿弟吗?”
他恍惚听见十四岁自己的声音,像只磨牙吮血、凶神恶煞的雏狼,当时看见的场景与他的心境也一同纤毫毕现。
跪在他阿妈和阿弟牌位前的孩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精致稚嫩的瓜子小脸,除了那双靛蓝的眼珠以外,那天生风流的狐狸形状的眼尾、小巧的鼻梁与薄唇、尖尖的下巴,简直与那个在他阿妈阿弟溺海身亡的夜晚勾引了他阿爸的戏子生得如出一辙。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如此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