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乙之砒霜

作品:《蝶笼

    “这不是泽少吗?大少,他怎么穿着这个样子啊?”


    “听说泽少之前在国外读书,得了精神分裂才回来养病,是不是真的啊?”


    “穿成这个样子,他不会是发病了吧?”


    “不用再称他为泽少了。你们都知道,他其实不是翊泽,不是我阿弟,只是一个和薄家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寄养子,”议论声间,响起了薄翊川冰冷的声音,“十年前是因为婆太还在,阿爸也默许了他作为翊泽存在,你们不得已也要将他当成薄家的少爷看。但现在薄家已经天翻地覆,是我当家做主,你们以后不必将他当作少爷了。他叫苏知惑,从今以后,就不再是我的阿弟。”


    “那以后,他还会留在薄家吗?”有人问。


    “我请各位族亲来,就是想宣布,我娶了苏知惑。前几天,由于我发现我的夫人阿实和我结婚只是为了骗取婆罗西亚护照,我已与他离婚,并将他遣送回了中国,以后苏知惑作为我的继室,阿实的8%股份转与他持有,本来他就是半个薄家人,相信二叔公也不会有意见。不过,我不会让他进薄家的族谱,因为,”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不会让他做我的正房,以后,我还会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联姻。”


    议论声炸开了锅。


    嗡嗡如马蜂迎面扑来,将我团团包围,“男妾”这个词不断钻进我的耳膜,似世间最毒的诅咒,我僵在那儿看着他们,恍惚像回到了跟随阿爸踏入薄家大门的那一日,变回了那个任人欺辱的男妾之子。


    男妾之子,又成为了男妾。


    这个命运的笑话,由我深爱的人写就。


    全身血液逆流,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不能怪薄翊川,不该怨薄翊川,是这一个个圈套杀死了他捧给我的真心,把它变成了淬毒的恨意利箭,被万箭穿心,肝肠寸断,也是我咎由自取。他心里的蝴蝶园轰然倒塌,埋葬了他,也埋葬了我。


    喉头里像咽着一块滚烫的炭,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耳鸣尖锐,我深吸一口气,假作无所谓的耸耸肩,望着薄翊川笑了起来。


    “谢谢啊,大少,娶我一个男妾还请这么多亲戚来吃席,真够给我面子的。”


    薄翊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没有回应——他请这么多人来,当然不是请他们来喝喜酒的,显而易见,他是为了羞辱我。


    “二叔公,二叔婆,如今我阿爸和阿妈既然都不在了,我今天娶妾,你们二老来做我的高堂最合适。”说着,他走到一张八仙桌边,扶起了那天我在董事会上见过的族老和一位高龄阿婆,来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走到我身后,推着我到了他们面前。


    “来,苏知惑,给二老敬杯茶,就算你过门。”薄翊川抓起我的手,按在茶几上的茶盏上,迫使我将它端了起来,自己端起了另一杯。


    杯盏滚烫,像灼烧的炭,我终究没能忍住,奋力挣开他的手,嘶吼一声,一把砸碎了茶杯,热茶溅到脚板,似刀山火海里迸射的火星。


    下巴被一把掐住抬起,他的手扬起来,观音痣下黑眸冷冷俯视着我:“不懂规矩!”


    我怒视着他,等待着他的耳光落下来,可兴许觉得当众掌掴我还是太不好看,他收了手,将另一个茶杯塞进我手里,攥牢了我颤抖没劲的手,手心烫得生疼,他手指却如木枷,用力得仿佛给我上刑一般,递到两位老人的面前,他们面面相觑,显然是被薄翊川对我的态度吓了一跳,僵坐在那儿,没伸手接,这时,余光里一抹人影走过来,我抬眸一看,竟是薄三姑,她抓起那杯茶,兜头就泼在了薄翊川脸上。


    四下里此起彼伏的惊呼,三姑扫了眼周围,怒不可遏:“够了翊川!你这是在做乜?知惑虽然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也做你阿弟做了这么多年,你却要强迫他嫁你做偏房,还这么欺负他,这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在封建社会,你怎么干得出来这种混账事?我以为大哥当年不顾你阿妈刚去世就娶男妾进门已经够荒唐了,没想到你比他还出格,糟践自己的阿弟,怎么,寄养子就没有人权吗?”


    薄翊川擦了擦脸上的水,讥诮地笑了一下:“三姑姑,无论我和谁结婚,都是我的私事,我说了算。知惑有精神病,以后也没哪个正常人愿意和他结婚,只有我这个当大哥的能照顾他,但拿督夫人的名分,当然不能给一个精神病人,这样是最适合他的安排。三姑姑要是实在看不过眼,可以找媒体或者报警,只是这么做,影响我的名声,薄氏股票势必暴跌,三姑姑要是完全不在意,可以尽管去。”


    “你!”薄三姑咬了咬唇,气得说不出话来,僵持了几秒,她一把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一口饮尽,“这茶我喝了,我是你的姑姑,做你的高堂足够了,这过门仪式就算过了,别为难知惑了!”


    说完,她就推着我的轮椅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递给了我一张餐巾纸,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背:“想哭就哭,啊,别憋着。”


    我一把抓住纸巾,捂住了脸,泪水汹涌而出,胸口连着肠胃都绞痛起来,想起之前医生对我说过的话,我的心不由一沉。


    我的时间,更紧迫了。


    “对不起,知惑,我当年帮不上你阿爸,今天也...没能帮上你。薄家家大业大,族中这些亲戚,还有翊川,我不能不顾他们。”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知道的,三姑姑,你有你的难处,你对我和阿爸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下辈子一定报答你。”


    “说什么傻话,还下辈子,这辈子都没过完呢。”三姑摸了摸我的头,“呀,开席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开了席,客厅里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仿佛是刻意为了掩去刚才那出闹剧的尴尬气氛,宾客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表现得比之前还要热情高涨,众星拱月地围绕着薄翊川,而他泰然自若地回应着众人,也似乎刚才无事发生,更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我眨了眨眼,挪开有些模糊的视线,环顾四周,却发现前后门都有保镖把守着,客厅四角都安有监控摄像头,加上我刚服过药,似乎没有一丝逃走的可能。我心沉下去,就在这时,身着华服的三个人从宅子大门徐徐而入,我定睛看去,有两张熟脸分明是乔慕和他的阿爸,他身边那个一身旗袍挽着乔家老爷的女人,肯定是乔慕的阿妈。


    “哎,乔老爷子怎么也来了?”


    “翊川原来还请了乔家来吃席啊?”


    客厅里议论纷纷,薄翊川站起身来,面色平淡,一只手作邀:“乔叔叔,阿姨,阿慕,你们来了,请入座。”


    “翊川啊,前几天你阿爸出事后,集团里一直有人传,你要把乔家也踢出薄家董事会,唉,我当时就觉得这肯定是胡说,乔家和薄家这么多年的盟友和世交,阿慕又是你的发小,还救过你的命,我们也没碍着你坐稳董事长的位置,你怎么可能把乔家也踢出去?这不,今天一接到请帖,我就知道那是谣传,翊川啊,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那当然,川哥最重情重义了。”乔慕抿唇一笑,举起酒杯,碰了碰薄翊川手中的杯子,似乎瞥了我一眼,目光又挪回了薄翊川脸上。


    薄翊川脸色淡淡的,朝乔老爷举起了酒杯:“是误会,薄家与乔家是世交,无论当家的是阿爸还是我,两家的交情都不会变。”


    乔老爷拿起酒杯,与他碰了碰杯:“听阿慕说,之前他向你递交了一个我们两家的新型合作方案,不知道翊川世侄有没有兴趣?我也看了那份计划书,觉得阿慕的想法很不错,这对于我们俩家可是双赢。翊川世侄之前溢价收购了那么多薄氏小股东的股份,眼下境外资产又失窃,还要开拓电子产品市场,手里应该没有多少流动资金了吧?”


    “我们阿慕听说这事以后可担心了,赶忙就把自己的存款全取了出来打给了翊川世侄呢,还跟小时候一样,存钱罐里只要一攒满,就想着给翊川世侄买生日礼物,阿慕啊,眼里心里全是你这个邻家哥哥,胳膊肘子尽往外拐,都不想着给他阿妈买点东西。”这时乔慕的阿妈掩嘴笑起来,被乔慕捂住了嘴,他满脸羞红:“阿妈说什么呢?”


    一桌人全笑了起来,不知是谁打趣:“小时候慕少扎着一对小辫,看着像个女孩子,和大少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金童玉女,我那会还奇怪呢,怎么这么般配,两家也不趁机订个娃娃亲!”


    “哎,现在订也不迟啊,是青梅竹马,长大以后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在军中出生入死,终成眷属,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是不是?”


    阵阵笑声刺得我耳鸣不止,五脏六腑都疼得缩成一团。鼻间嘴里全是血腥味,纸巾都被浸透了,瞧见三姑端着餐盘迎面走来,我又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把弄脏的捏成一团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咳,翊川啊,你是怎么想的,说来给大家听听?”欢笑声与调侃声中,薄家那位二叔公清了清嗓子。


    三姑舀了碗东炎海鲜汤递给我,我道了声谢,竖起耳朵,也想听听薄翊川是怎么打算的——我横竖是要死的,以男妾的身份待在薄翊川身边也只是一时,受辱也只是一时,只要没了我他还能平安顺利就行,找个门当户对有利家业的结婚对象很好,但这个人不能是乔慕。


    他配不上薄翊川。


    可不待薄翊川回答,我就听见乔老爷笑了起来:“翊川世侄不是本来就有心做部分革新,开拓电子制造产业吗,阿慕觉得,这个规划与我们乔氏集团不谋而合,如果两家能进行深度的战略合作.......”


    我听着活像吃了苍蝇,在这个关头谈合作,乔家分明就是想趁虚而入,让两家合为一家,成为密不可分的姻亲与盟友。


    薄翊川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朝他敬了杯酒:


    “乔叔叔,乔家和阿慕雪中送炭,我会铭记在心,但今天毕竟是我的婚宴,不是董事会,事涉商业机密,还望乔叔叔理解,明天,我会召开董事会详细讨论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好,好。”乔老爷眉开眼笑,与他碰了下杯,拍了拍他的肩,“不聊公事,那就说说家事,怎么样?”


    一屋子人又笑了起来。


    “别看了,闹心。”三姑姑把我的轮椅扳了个方向,看着我,“能不能和三姑说说,你跟你哥,怎么回事?前几天我看他还带你去股东晚宴,把你介绍给集团成员,怎么好端端的,一转眼就闹成了这样?”


    我摇摇头,这哪里是对她讲得清楚的事?


    “算了,你不想讲,三姑也不强迫你。但有句话,三姑要劝你,你哥打小就是这个臭脾气,你跟他一块长大,又不是不清楚,何况他又在部队里待了十年,军人作风,又身居高位说一不二惯了的,脾气比小时候还要臭,所以有什么事,你别跟他犟。你越犟,他就越强硬,触他的逆鳞,你绝对讨不着一点好,不如顺毛捋,他啊,吃不软不吃硬,你就卖乖讨巧,你要是连这个都不会,可就是个太番薯。”


    我一怔,脑子里茅塞顿开。


    “对啊......我怎么,这么傻?”我不禁喃喃。


    薄翊川从来都是不会让着我哄着我的,他是个不容置喙的性子,要是跟他这么麻雀斗公鸡的拧下去,结果只会跟小时候我每次和他闹矛盾一样,以我败北而告终。我天生是个犟种,从小跟他拧惯了,都没试过别的相处模式,以至于我竟完全没想过顺他毛捋这个方法。


    真是个太番薯。


    ——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改变策略,改变对薄翊川的态度了。


    让他彻底相信我服了软,悔了过,我兴许才能获得逃走的可能。


    只是,他已经对我死了心寒了心,我还能做到吗?


    我望向那张宴桌,竟见薄翊川在众人的瞩目下站起身来,朝乔慕伸出了一只手,就像数天前他在吉隆坡的高空餐厅里朝我伸出手,是邀请他跳舞的意思。


    异常熟悉的音乐声传来,我猛一怔,眨了眨眼,循声找去,是客厅里那台唱片机在播放,上面转动着一盘眼熟的红芯唱片——我跑遍了翡兰的大街小巷找到的,最终却没能送出、埋在树洞里的那盘。


    原来,薄翊川后来找到了,也收下了。


    余光一晃,薄翊川来到了唱片机前,将那张唱片取了出来,看向旁边的服务生:“谁许你们放这张的?”


    “这是在您的行李箱里翻到的,我也不知道不能放......”


    客厅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换一张来。”薄翊川冷冷打断,“听着犯恶心。”


    说着,他拿起那场唱片,盯着看了一两秒,然后拎到了垃圾桶上方,踩开盖子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