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将杜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苏晨那句“这一招，有没有用就完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上。


    杜江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并未因困境而黯淡，反而像淬火的刀锋，更显冷冽。


    他盯着苏晨，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愤怒：“有用？呵，苏县令，你年纪轻轻，倒是深谙这官场倾轧的残酷。他们这一招，岂止是有用？简直是釜底抽薪，断我生路！”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指节发白。


    “倭寇肆虐，沿海生灵涂炭，朝廷震怒，总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任。按察使司主管刑名、监察，倭寇入境劫掠，我难辞其咎。这本是职责所在，我杜江认！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将勾结倭寇、养寇自重的脏水泼到我头上！”


    杜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我杜江为官二十余载，不敢说两袖清风，但自问上对得起朝廷俸禄，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勾结倭寇？残害我治下子民？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我杜江宁死不为！”


    苏晨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能感受到杜江话语中的悲愤与冤屈，这不像作伪。


    但他并未完全放下戒心，官场之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又能完全看透？


    “杜大人！”


    苏晨待他情绪稍平，才缓缓开口，“您说您是冤枉的，我信。否则您也不会甘冒奇险，亲自来我这小小的雉城县衙。”


    “但空口无凭，您需要给我，或者说，给能为您洗刷冤屈的人，提供足以翻盘的证据。”


    “否则，仅凭您一面之词，我如何信您？太子殿下又如何信您？朝堂诸公，乃至陛下，又如何信您？”


    杜江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尽数吐出。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证据？自然有！否则我岂敢来此？苏晨，你可知，这倭寇之乱，根子不在海上，而在岸上！不在那些浪人武士，而在我们这庙堂之内！”


    苏晨心头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一位封疆大吏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指控，还是让他感到一股寒意。


    “岸上？庙堂之内？杜大人指的是……”


    “哼！”


    杜江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门生故吏遍天下，看似德高望重，实则结党营私、一手遮天的老相国！”


    杜江脸上露出冷笑，“我虽然是他的门生，但是如今看来，我也已经可有可无了。”


    尽管心中已有准备，苏晨还是忍不住瞳孔微缩。


    老相国！这个名字的分量太重了。


    他是两朝元老，门生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


    若是真他在幕后操控的话！


    苏晨不敢再想，老相国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为何要这么做？


    还是说杜江在说谎？


    “杜大人。”


    苏晨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兹事体大，您可有实证？”


    “老相国位极人臣，声望卓著，若无铁证，妄加指摘，不仅扳不倒他，你我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


    杜江满脸苦涩，“粉身碎骨？难不成我不反抗就能够活下来？如今的我只是早死晚死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晨：“至于证据，就在这雉城县！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雉城县？”


    苏晨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王二、刘宁、落叶教、岭南断魂草、张家……


    一条条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请杜大人明示！”


    “王二，那个死了的捕头，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杜江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


    “但他背后的人，可不简单。你以为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如何能参与到这等泼天大事之中？”


    “他不过是某些人安插在雉城县，负责与倭寇联络、传递消息、甚至是为倭寇劫掠提供内应和销赃渠道的棋子之一！而他背后真正的主子，就是老相国在江浙最核心的代理人之一！”


    “你是说···”


    苏晨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感觉真相的轮廓正在黑暗中逐渐清晰。


    他感觉，让王振去搭上杜江这条线，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杜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道，倭寇每次劫掠，为何总能精准地避开官军主力，总能找到防守最薄弱、油水最丰厚的地方下手？”


    “为何他们抢掠的货物，尤其是粮食、布匹、生铁等战略物资，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苏晨沉声道：“必有内鬼接应，且能量不小。”


    “不错！”


    杜江重重一拍椅子扶手，“这内鬼，就在这江浙官场！而且层级不低！他们利用职权，为倭寇提供官军布防信息，甚至在某些时候故意调开巡防力量。”


    “这些赃物，一部分被倭寇运走，但是很大一部分，却流向了某些地方的黑市，最后变成真金白银，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苏晨倒吸一口凉气。


    杜江描绘的图景，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庞大。


    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通敌叛国，动摇国本！


    “杜大人！这些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杜江的身体往后依靠，整个人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他叹息一声，“就算有人知道又如何？”


    他的脸上满是自嘲。


    “当初我拜入相国门下，本想着能够平步青云，然后为百姓做一些事实，事实上也确实做到了，但是···这里是江浙啊，又岂能容得下我这么一个特立独行之人？”


    苏沉默不语，所谓水之清则无鱼，杜江拒绝和其他人沆瀣一气，自然会受到排挤！


    而且他还是江浙的按察使，如此做派，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那大人，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杜江看了苏晨一眼，说道：“不是我，而是你准备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