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天总是会变，阴了又晴，晴了又雨。


    风雨飘摇了一夜，清晨时，丝丝细雨还恋恋不舍地倾洒整片天地。


    细雨如丝，将铺门前的石板洗得洁净无尘。


    温忆兆与十一刚卸下铺子门板，便见子木撑伞立在门外，肩头已湿了一片。


    她有些意外，还未开口，子木就从怀中掏出一只叠纸。


    “温姑娘，公子邀您今夜游湖。”


    温忆兆接过，捏紧了叠纸。


    “公子说，若姑娘不愿，不必勉强。”说完，子木躬身一礼，转身投入雨幕中。


    温忆兆站在门口，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才慢慢展开了信纸。


    *


    燕雀湖莲花初绽，开得极好，错过可惜。


    *


    仅此一句，再无其他。


    温忆兆将纸收在手中，抬头看向檐外的细雨。


    她想起前几日面见沈夫人辞去差事时，沈夫人的难言神色。


    就在几月之前，是沈夫人的和颜悦色之下，她与沈二相识。


    在那时沈二的冷言拒绝还依稀回荡在她的脑海。


    她还总以为，沈二一直是那样的沈二。与她如何了解他没有关系。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


    哎……


    温忆兆叹气回身，找出之前的那本书册，将信纸平整地夹入其中。


    在放回书册时，她有意无意地撇了眼墙上的画。


    她的神色更加复杂。


    有些事情，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么？


    *


    心事重重地在铺中待到了天暮，温忆兆在十一的提醒下，终于是将自己赶出了铺子。


    燕雀湖地处惠安坊西南，因三面环山，从而成了京城中少有的清净之所。


    温忆兆应邀上船时，雨已歇了。


    被雨水冲刷过的湖面净如明镜，倒影着点点灯火。


    游船缓缓行在水面上，荡开间散开去的涟漪。


    温忆兆坐在舫间，看着外头的水光疏疏点点，手中握着半盏清茶，久久未动。


    “在想什么？”沈宗璞的声音从她的对面传过来。


    她转过脸，认真看他。


    沈宗璞今日着一件月白色长衫，面上闲适淡然，好似真就是来游湖的。


    “在想你为何邀我游湖。”她转头向外，外间不见月光，黑暗暗一片，哪能见着什么盛开的莲花？


    沈宗璞亦转头向外，为她指了一个方向，让她看去：


    “看见那个画舫了么？”


    温忆兆自然能看见：“嗯。”


    沈二：“你可知里头是谁？”


    温忆兆摇头。


    她怎么会知道呢？


    沈二为她解答：“是贤王一党。以及，为他们制宴的李回。”


    他望着灯火通明、花团锦簇的画舫，继续道：“共制十八样菜，又以曲水流觞，宴众宾客。”


    温忆兆心中一动：“画舫内设假山高台，错落有致，以成曲水流觞？”


    她定眸看向他：“你写的，竟是真的！”


    沈二愣了一瞬，而后轻笑：“自然是真的。”


    二人相视许久，最后双双笑弯了眼。


    温忆兆笑他坦荡不掩饰，也笑自己，管不住自己的一颗心。


    也许，有些话真的不用言明，便都知晓了。


    沈宗璞转开了眼，还看去画舫之上，神思不明：“此时的李回便站在其中，使着十八般的武艺，受众人的吹捧。”


    “你一直说想要成为京城的名厨，你想成为的，是他那样的名厨吗？”


    温忆兆沉默地看向黑漆漆的湖面。


    过了半刻，她沉着声开口：“你又何须如此……”


    尽管没有转头，她也知晓沈二正看着自己。


    她不敢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真的害怕可能发生的一切。


    她听见他笑了，笑得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温忆兆，你当真不知为何？”


    船外有风抚过，吹得帘子轻响。


    温忆兆闭了闭眼，倔强地梗着脖子：“我不知道，因为我是沈府的恩人？因为沈夫人的请托？”


    “不是。”


    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犹如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头。


    她强撑着转头，看向对方。


    “你变了好多？犹记得初见你时，你瘦弱如柳，阴沉孤僻，连瞧我一眼都不愿。”


    她可以看见沈二眼中的情绪狂涌，一点一点流露，一点一点将她的神魂都摄住。


    “是啊……”


    “你第一次送来的粥，很烫；你撞我的那一下，很疼；掩埋我的河水，很凉；你的呼叫声，很吵；你挡住陈缘甫的动作，很蠢；可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见了，我都听见了。”


    “我会一直记得：


    第一次有人为我急得大喊；第一次有人会抱着我；第一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让我，想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小船轻轻摇晃，水波时不时拍打船舷。


    温忆兆觉得喉头发紧，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手被一只热而烫的手掌握住。


    “你看着我。”他的声音轻缓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


    她愣着看进了他的双眼之中。


    “我是变了。是因为我想为了你改变。”


    他紧盯着她：“我想做那个爱你、陪伴你、护着你的那个人。”


    一字一句，狠狠地钉在温忆兆的胸口。


    她满面的血色刷地抽了个干净。


    几乎是慌乱无章地，她望向了空无一物的湖面。


    她的心，她的脑内，混乱着，扭曲着，拉扯撕裂着……


    忽然，她的呼吸一滞。


    在漆黑一片的湖面上，她好似看见了朱怀玉的那张脸。


    她的言语又响在耳畔：


    “不过乡野来的厨娘，竟敢妄想攀附侯府？”


    温忆兆觉得耳中闷闷的，又好像能听见叽叽喳喳的耻笑声。


    她痛苦地闭眼，从沈二手中抽回了自己的。


    她决然起身，不再看沈二：“二公子，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


    *


    温忆兆回到铺子时，夜已深了。


    十一在铺子还等着她，见她回来，眼睛一亮：“您回来啦！方才有一位大娘来找您的。等了半晌，刚走不久。”


    “大娘？”温忆兆勉强打起一点精神。


    “是呢，你看，这是她留下的谢礼。”十一说着，手指向台面上的竹篮。


    “有说是什么事么？”温忆兆见着了竹篮，和里面满满当当的果子吃食。


    十一捏着下巴，组织了一会言语道：“说是因为夫君嗜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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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要将她卖了抵债，她一时慌了神，误杀了夫君，却被婆婆状告谋杀。她被押入大牢，只待被施死刑。还靠着您查出真相，据理力争，救她于死刑。”


    温忆兆这才知道了那位大娘是谁。


    她对着十一摆手：“你弄错了，她要谢的是阿稞。”


    说着，她又可怜起那人来：“事实竟是这样，若不是阿稞查出真相，那她岂不是要枉死了？”


    十一憋着嘴，又吐出一句来：“她还说婆婆对她极好呢，丈夫赌钱败家，都是婆婆做工养家。哎……”


    温忆兆也跟着叹出一口气来。


    再有真心，也抵不过现实的重重枷锁……


    *


    就要闭店时，林稞来了。


    温忆兆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地看着满面潮红的阿稞。


    她失声询问：“你这是……怎么……”


    阿稞的脸红得不正常，脚步虚浮不定。


    林稞猛冲进铺子，拎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一边灌，她的脸狰狞地扭曲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溢出。


    “快拿我的药箱来！”林稞猛地放下茶壶，大口地呼着气。


    温忆兆见状，不敢耽搁，连忙跑进了柜台后面，翻出了阿稞放在这里的药箱。


    就见阿稞快速地从药箱里翻出个药瓶来，倒出来几粒药丸，就那么生吞了下去。


    “十一，在房里备一桶冷水，再烧几壶热水，兑成温水送来给我！”林稞咬着牙吩咐着一脸呆愕的十一。


    温忆兆眼疾手快地扶住脚下趔趄的阿稞，关切地看着她的举动。


    “你是怎么了？手怎么这么烫？”


    林稞强忍着将愈渐发散的，眸光聚到她的脸上，口中恨道：“还不是朱怀玉！设计想脏我身子！”


    闻言，温忆兆心中一凉。


    “她给你下毒？！”


    林稞哼哼着，意识已经很难维持清醒。


    几乎是强忍着，她捏紧了温忆兆的手臂：


    “兆兆！你一定要守着我！”


    温忆兆扶她去后院，口中应着。


    她依言守在阿稞身边，看着她坐在凉水之中，将温水成壶成壶地灌下。


    一开始，阿稞还能紧咬着嘴唇强忍不适，到后头，她就开始浑身发颤，两眼狂翻。


    又是胡言乱语，又是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回家……”


    “那里没有你，不要……”


    “不要开始！”


    “兆兆！兆兆！你是对的，你才是……对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没了力气，歪倒在浴桶里。


    温忆兆怕她淹入水里，一直牵着她的手。


    等到阿稞的手不再烫，脸色不再狰狞，她将阿稞抱出浴桶，换上干净的衣裳，放好在床榻上。


    她与十一轮流盯着床上的人，好生地照料着。


    温忆兆一夜未眠。


    她的心里的事情太多，扰得她心绪烦乱，怎么都理不清楚。


    十一歪着脑袋昏睡在她面前，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模样实在是诙谐。


    她看着却越发地愁。


    她好想像十一一样，无忧无虑地这样活着。


    好想，将那些个事情都抛之脑后。


    好想回到过去……


    就做那个不被人在意的肉铺恶女，也能自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