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缚

作品:《闻风先生

    我叫温眠,长眠不醒的眠。


    思念是治不好的病,而我已经病入膏肓。


    ……


    车窗外熟悉的景致缓缓停滞,陈叔温和的嗓音从前座传来:“小少爷,到了。”


    黑色宾利静静停在别墅院门外,离里侧那扇精致的欧式铁艺大门尚有一段距离。我正要推开车门,身旁的温寻却伸手轻轻拦住了我。


    “绵绵。”大哥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语气是少有的郑重,“如果闻风对你不好,在他这里受了委屈,就回家来。你是我们全家捧在手心的宝贝,家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鼻尖蓦地一酸,我垂下眼睫,借由整理衣摆的动作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唇边已扬起一个尽可能明媚的笑容:“大哥,你想多了。我真的没受什么委屈。你知道的,以前我什么都做不好,只会依赖你们。现在能独立生活,明明是好事呀。”


    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对我……挺好的。”


    温寻凝视着弟弟强装坚强的模样,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


    陈叔已提着几大袋新鲜食材走向别墅。


    我跟着下了车,傍晚的风裹挟着暖意拂面而来。夕阳将整座庭院浸染成一片浓郁的金色,连空气都变得温柔。


    视线所及,是满园盛放的玫瑰。


    六年前亲手种下的纤细花苗,如今已长成繁茂的花丛。每日悉心照料,即便已是八月,这些花朵依然开得热烈娇艳,没有丝毫颓败之态。它们在夕阳余晖中舒展着花瓣,泛着如丝绒般细腻华美的光泽。


    因为闻风的信息素是玫瑰的气息,我便格外钟情这种花,这片花园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每一次弯腰修剪枝叶、指尖触碰带刺的茎干时,都仿佛能在这馥郁的芬芳中,离他更近一些。


    陈叔放好食材,转身对我恭敬道:“小少爷,东西都安置妥当了。我得送大少爷回老宅了。”


    我点点头,走到驾驶座窗边柔声叮嘱:“路上小心,开慢点。”


    目送黑色轿车缓缓驶离,直至消失在林荫道转角,我才转身回到客厅。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墙面上小猫挂钟的尾巴,正不偏不倚地指向5与6的中间。


    五点半了。


    时间还很充裕,足够我静下心来,准备一顿用心的晚餐。


    暮色渐沉,窗外的天空从橘红褪成深蓝。我系着那条米色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地准备晚餐。


    指尖抚过无名指上的婚戒,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掠过唇角,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


    闻风的下班时间向来是个谜。这些年来,他很少准时回家。常常是我早已入睡,浑然不知他何时归来,只有次日清晨看见玄关处挪动过的拖鞋,才隐约感知到他曾回来过的痕迹。


    但今天不一样。心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初春的藤蔓悄悄蔓延。


    在温家时,这些灶台琐事从来轮不到我动手。


    可如今,为了能让闻风多尝几口我亲手做的饭菜,倒是默默练就了一手不差的厨艺。


    不是请不起保姆,但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家。我珍惜这份独处的宁静,总想将这里经营成能让他停泊的温暖港湾。


    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个角落都布置得舒适温馨。


    沙发上的羊毛毯是他喜欢的质感,窗台上的绿植永远生机盎然。总盼着有一天,他能注意到这份用心,愿意真正把这里当作归宿。


    今天,他应该会留下来用餐吧?不会像往常那样,只在门口驻足片刻,便转身离去。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如一块厚重的墨蓝绒布缓缓铺展。院子里的玫瑰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摇曳,暗香浮动。


    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数字清晰地显示:7:20。


    闻风还是没有回来。


    满桌的菜肴渐渐失去了热气,唯有保温灯还徒劳地散发着橘色的光。我犹豫着,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聊天界面。


    七年了,这个对话框里塞满了我发出的消息。


    闻风的回复寥寥无几,每一个字都吝啬得如同施舍。这漫长得令人疲惫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白。


    我再次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地敲下一行行字:


    “你今天回家吗?”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不起,别生气,我不催你了。”


    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发送出去,然后像石子沉入最深的海,没有回音,没有涟漪。我甚至不知道闻风到底有没有看见。


    可我总是痴痴地想,只要我发得够多,哪怕他被烦得受不了,总该会瞥见一眼的吧。哪怕他只回一句斥责,也好过现在这样,了无回音。


    满桌的菜肴渐渐失了热气,闻风依然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呆坐在餐桌前,忽然觉得毫无食欲,最近似乎总是这样,忙完一切静下来后,就什么都不想吃了。


    结婚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好像一直都在围着闻风打转。此刻闲下来,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


    无意间划开手机,朋友圈最上方的一条动态瞬间让我呼吸一滞。


    那是闻风的合伙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当年因为闻风总是若即若离,我缺乏安全感,为了多了解他的工作生活,特意加了他们的微信。


    “祝我们可爱的糖糖新婚快乐!”


    文字下面附了一段婚礼视频。我的指尖微微发颤,轻轻点开。


    画面里,唐舒正与他的新婚丈夫一起向来宾敬酒。


    他几乎一点都没变,穿着合身的白色西装,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未在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依旧明艳动人,像一块被时光精心打磨的温润美玉。


    真好啊,他也有了自己的归宿,我心底的罪恶也能减少几分。


    本就是我卑鄙,我寡廉鲜耻,嫉妒成性,害得他颠沛流离。


    视频播放到末尾,他们敬到了老同学那一桌。这些都是他们的大学同学,其中有几张面孔我很熟悉。


    突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看见了闻风。


    他就坐在唐舒的正对面。虽然镜头始终追随着婚礼的主角,闻风只是在画面边缘一闪而过。光线昏暗,画面模糊,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刻进我骨血里的轮廓。


    我还在安慰自己,闻风作为唐舒的同学、朋友,去参加他的婚礼这件事上,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视频拖回去,手指悬在屏幕上,定格在他出现的那一帧。他端着酒杯,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唐舒。就在这惊鸿一瞥间,我从他眼中读出了不舍、无奈,还有……一丝不分明的情愫。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永远只有冰封般的冷漠,没有温度,甚至映不出我的倒影。


    只有唐舒,才是他心底最特别、最柔软的存在。


    眼眶干涩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我连打电话质问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默默锁上屏幕,任由无声的钝痛在胸腔里蔓延。


    我没资格。


    然后,我一个人,一口一口,咽下满桌早已凉透的菜肴。


    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感受不到任何滋味,直到吃掉了大半桌菜,胃部传来阵阵抽搐的疼痛。我飞快地冲进卫生间,扶着冰冷的洗手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要将所有委屈都倾倒而出。


    直到力竭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胃里和心里都是一片荒芜的冰凉。


    这些年来,我经常这样。


    似乎只有让身体承受实在的难受,心里的痛苦才能稍稍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缓解心疾的习惯。


    收拾完一切,墙上挂钟的指针已指向晚上九点。我依旧习惯性地为闻风留了一盏玄关的壁灯。无论他回不回来,这盏灯总会亮着,像一场无望却执着的守候,在寂静的夜里独自燃烧。


    洗完热水澡,我裹着那条柔软的米白色针织毛毯,蜷坐在宽大的飘窗上。裸露的脚趾从毯子边缘探出,在微凉的夜风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我总是喜欢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


    这样无论躺在床上,还是像现在这样窝在窗边,都能用被子或毯子将自己紧紧包裹、密不透风。


    这种被柔软织物包裹的触感,能让我产生一种被拥抱着的错觉,从中汲取到些许可怜而虚幻的安全感。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台灯。在光影交界的黯淡角落,摆着我和闻风唯一的合照,那张在民政局拍的红底证件照。


    这张照片原本只需要准备三张,两张贴在证件上,一张留在民政局存档。而我,私自加洗了一张,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闻风不知道。因为他每次来,我都会提前把相框轻轻扣下。他从来不会留意这个细节,更不会伸手将它掀开。


    他不在意。


    照片里,我紧紧挽着他的手臂,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而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冷漠得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与我的欢喜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手机相册里存满了他的照片,偷拍的,抓拍的,各种角度,各种神情。


    只是那些照片里,从来都没有我。就像我的生活,始终围绕着他,却从未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抱着双膝,我把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脚边放着那只我最珍爱的陶瓷小猫,手里拈着一支刚从院子里剪下的红玫瑰,只有特别想他的时候,我才舍得剪下一支。


    怔怔地望着窗外,夜色中那片我亲手栽种的红玫瑰显得格外暗沉,如同凝固的血。我把这些玫瑰照料得很好,只是每次修剪时,总会被尖锐的花刺划伤手背,留下细密的红痕。


    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院门口,心底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像风中残烛,盼望着能看见闻风的车灯划破夜色,停在那个熟悉的位置。


    或许是我的祈祷太过虔诚,竟真的产生了幻觉——不,不是幻觉!闻风的车真的缓缓驶入了院子,车灯的光束如同利剑,劈开浓稠的黑暗,轮廓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我欣喜若狂,心脏猛地跃上喉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楼,连拖鞋都忘了穿,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真的回来了。


    我刚下楼。


    我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陆远气急败坏的声音。他正费力地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闻风,整个人都被压得歪歪斜斜。


    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可不轻。


    “喂!你家密码到底多少?说话啊!”陆远咬牙切齿地调整着姿势:“我靠,你TMD重死了!”


    风含糊不清地嘟囔着:“05062……1。”


    陆远侧耳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清最后一位是1还是7。他试着输入21,密码锁立刻发出刺耳的提示音。


    “真是服了!”陆远彻底放弃,直接抡起拳头重重砸门,“砰砰砰”的响声在寂静的夜格外突兀。


    “嫂子在家吗?闻风喝得不省人事了!”


    “嫂子……”


    “来了!”我急忙拉开门。在闻风的所有朋友里,陆远是让我感觉最自在的一个。


    他从不因为温家的背景就对我另眼相看,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表面客气背地里却带着偏见。


    “我来扶他吧,辛苦你了。”我伸出手想去接闻风。


    “别别别,嫂子,”陆远连连摆手,“他这190的大傻个,你哪扶得动,还是我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咬牙切齿地把闻风往楼梯上拖。可闻风高大的身躯实在沉重,每上一级台阶都显得无比艰难。


    “我真是艹了,闻风你这孙子……真特么会给我找事儿!”陆远忍不住骂骂咧咧。


    他在心里暗暗吐槽:平时应酬也没见你喝过几口,都推给我挡酒,现在唐舒结婚就喝成这孬样,还有没有点为人夫的自知之明?兄弟最后再帮你一把。


    当然,这些话他不可能当着我的面说出口。趁着我不注意,他故意使坏,狠狠踢了下闻风的脚踝泄愤。


    最后陆远心一横,猛地将闻风像扛水泥袋一样甩上肩头,步履蹒跚地往上挪。


    我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幕既心疼又无措,想伸手托一把又怕反而添乱,只能揪心地亦步亦趋。


    好不容易上了楼,陆远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问:“嫂……嫂子,你们卧室是哪间?”


    我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小跑过去为他打开。


    陆远一下子把闻风摔在床上,沉重的身躯砸出闷响,引得闻风无意识地哼了一声。陆远如释重负地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和肩膀,随后匆匆跟我道别。


    我本想给他倒杯水歇歇,可他似乎有急事,一溜烟便没了踪影,连闻风的车也一并开走了。不过他们兄弟之间经常换车开,我早就习以为常。


    望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闻风,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踏进这个对我而言既空旷又陌生的房间。


    我们不像伴侣,更像是合租的陌生人。闻风从不允许我进他的房间,不准我碰他的任何东西。结婚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分房而居,我从未在他这里留宿过一夜。


    即便是在情事上,我们也始终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每一次亲密,都发生在我那间冰冷的卧室里,只有每月发热期来临,闻风才会纡尊降贵地前来,履行他作为丈夫的义务。


    他从不留下过夜。总是在发泄完毕后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独留我蜷缩在凌乱的床单上,望着他决绝的背影,默默吞咽苦涩的泪水。


    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多么讽刺,闻风最厌恶别人对他的施舍,却偏偏热衷于施舍我。


    他明明可以彻底冷落我,让我在一次次发热期的煎熬中彻底死心。我可以独自蜷缩在角落,忍受着情潮的折磨,在无人看见的暗处舔舐伤口。


    只要不让他目睹我的眼泪与狼狈,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可他总是如期而至,用最残忍的方式“拯救”我。那不带丝毫温情的触碰,那例行公事般的交合,让他不像一个丈夫,反倒像个无情的嫖I客。


    在那些时刻,我颤抖着用指尖描摹他的轮廓,用颤抖的唇瓣轻触他的脸颊、喉结、紧绷的下颌线。唯独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是那双薄唇。


    因为他曾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接吻是相爱之人才能做的事。


    而我们,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