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对峙

作品:《她自千山来

    雪,依旧是雪。高耸宫墙,压得人喘不过气。


    有宫婢侍卫成队行,领头的人老远就瞧见有人急奔,急忙向后边挥手,两队人纷纷行跪礼。


    那人衣袂翩飞,带起落雪,腰间的玉珏环珮因为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声。


    “那是二殿下。”盛侍卫身边的杨锋出声,宫中无人不知二殿下的性子。


    肆意妄为惯了的人。


    他摸摸鼻子,感叹似的轻笑了一声:“不知这祖宗又是想出什么招了。”


    盛侍卫却久久注视那道身影,他摇头,道:“二殿下不是如此急率之人。”随即蹙起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如今非常时期,下边的人都不知前朝天子堂前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罢了今岁的朝拜。


    如今唯一可以面见的主子也只有那位了。


    盛侍卫挥手,招呼一旁的人,禀报至东宫,向太子请示。


    这边,太极殿外守着一群人,没有帝王召见,谁也不敢上前。


    少寺过来时,头上的银冠乱了形,发丝也有几缕落下,偏生这少年是龙资凤骨,冰天雪地之中,竟显现出往日不见的凌厉来。


    他抬起眼,锋利的眉眼直视眼前的大监,大监看见了他,腿都软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顺时瞪了一眼交代下去的福来,让他下去派人守住长吉殿,他守得好,将人守到太极殿前来了!


    福来摸着头,心里也憋屈,他去之时二殿下已经离宫了数日,而天子自顾不暇,太子也对此不闻不问,长吉殿的宫侍们都不着急,他个外人急个什么劲?福来本抱着侥幸想这位应是不回了,谁曾想如此赶巧。


    顺时暗地里踢了福来一脚,甩了一甩拂尘,笑吟吟迎上前去,讨好地劝说道:“二殿下,这如今,夜都深了,您到这里是来寻陛下?”


    这少年却是不说话,眼睛长久地望着太极殿里头的灯火。


    顺时方才远看不真切,如今一到少寺跟前,这才看到,二殿下的鬓角与下颌都是豆大的汗滴,气息也不甚平稳,从来都是见到他的吊儿郎当与太监宫女打成一片没个正形的样子,何时见过他如此的狼狈。


    大监心里一时也五味杂陈。


    少寺抬袖擦去额角的汗滴,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道:“这几日不曾向父皇请安,我这做儿子的,不行孝道,实在是惶恐不安,我知父皇一向晚睡,大监放心,我今夜来,只问候几句便走。”


    “可……二殿下,陛下染了风寒,实在……”


    “那我更应该进去,看看,父皇,是否安在。”


    顺时伸手挡住,苦笑,赶紧使了一个眼色给身边小太监,那小太监赶紧递上手炉。


    少寺却不接。


    他依旧透着那层笑,眼里隐隐显现出不耐,寒冬腊月硬是让大监闻到了焦炙味。大监微微地缓着自己的一口气,眼睛看向里头。


    自天子抱着贵妃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到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朝会未去,贺拜未受,群臣惴惴不安,都打听着宫里的动静,奉常,将军,丞相等重臣轮番都过来一趟。


    好再有太子,将这些老臣都请于东宫善后安抚。暂时以天子突染风寒为由,搪塞了过去。


    他们信不信的且不说,又不能当真冲进天子寝宫观真假。但独独,这一位不同。


    顺时弓腰,劝道:“殿下,今日实属不便,您莫不先回去,待陛下风寒好一些,老奴派人去长吉殿,您再来请安也不迟。”


    少寺闻言,颔首了,却反问道:“若我执意要进去呢?”


    大监为难了,可不及他开口,少寺了然道:“我知道了。”


    大监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未来得及眨眼,却听见“铮”的一声。寒夜中有银光乍现,雪落在剑锋之上,大监觉得一双老眼要瞎了,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眼前黑了。


    他还不及出手阻拦,就见暗卫纷纷出动,拔剑,团团围住了少寺。


    十三岁的少年郎,银冠蓝衫,风雪扬长了他的披风,即使汗水浸湿了鬓角,呼吸尚未平复,可他仍旧从容不迫,手中拿着从侍卫那里抽出的长剑。


    执剑而立。


    “太极殿前不可执剑!二殿下您万万不敢胡来啊!”


    少寺微笑。


    一个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母亲的少年,一个面对未知之境毅然决然便踏入的孩子。这其中不过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不过弹指一瞬。


    当剑锋抬起的那一刻,少寺的笑变得苍凉。


    他不是圣穆帝,不会自欺欺人为彼此留有余地。父皇之爱太过复杂,到了如今变得在少寺看来太过怯懦。


    少寺也不想探究。


    他曾经一度想认为她是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他便不用去回想,去希冀她的生母是如何的一个人。


    可偏生他父皇一度不娶,瞧着像是打算一辈子做个鳏夫样去告知世人,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女子,是太子和他的母亲。


    父皇于情爱之上太过于软弱,明明在治世上是那么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一个人。


    少寺望向高门内隐绰的灯火。


    他很久不来太极殿了。


    上一次来时,不过十岁,那是圣穆帝龙体有恙,起了高热,前前后后反反复复近一月,终于撑不住,倒下了。记忆中的父皇总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像一座满是枯木的山,寂静地等候自己的陵墓。


    所以当十岁的少寺走进太极殿,看见圣穆帝躺在龙榻上,双眼紧闭时,那座山更荒凉了,枝枝干干不覆叶,透出脆弱与孤独,他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小少寺稀奇他老子的脆弱样,更是因为到了太极殿,辛桓爪子也不伸到他跟前来捉他回去看书了,他就只是陪着圣穆帝。


    那些日子爱下雨,小少寺坐在窗前画画,天也阴阴的,压地很低,


    他撑头,听见床榻上有了动静,拨开帐幔一看,人却愣住了。


    榻上的人还是没醒,他的父皇,双眼紧闭,眉宇紧蹙,而眼尾竟有着水色。少寺沉默着看了很久,在看到那人又有一滴泪从眼角落至鬓边,确定了,不是眼花。


    抓着帐幔的手落下,少寺说不清心底里升起的陌生的感情,他俯下身,耳朵贴近了他一直不太喜欢的这个人。


    听清了他口中的呢喃,妄图叫醒多少年的黄粱一梦。


    阿姐。


    少寺起身,站直,外头雨落得没停。


    据他所知,他老子没有姐姐,他也没有姑姑。


    所以,这个阿姐,只能是她。


    圣穆帝从不与孩子们提起云缘,底下知情的宫侍也都对此缄口不言,不知辛桓如何,少寺在此之前从不打听他说生母,他并不在乎,她是谁。


    只知她叫云缘,甚至连姓氏也不知真假。


    太极殿中明晃晃的烛火在跳动,内殿中窗棂大开,青竹被冲刷地发亮。


    少寺再醒来时,圣穆帝已经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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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少寺的对面。


    少寺的肩上披着一件他的衣,宽大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一呼一吸间成年男子清冽的气息无孔不入。


    少寺小时候很别扭,别扭地不加掩饰,他看着对面到男子,看到了他生出的短短胡茬,失神地望着那青竹。


    十岁的孩子从榻上下来,肩上披着的衣滑落至地上,他站在他父皇跟前,抬头看他。


    圣穆帝垂下眼,摸摸少寺的发,少寺又看不懂了,他眼里的情绪。


    “儿臣恨她。”


    莫名其妙的话,圣穆帝却笑了笑,没问原由,只说:“朕也恨她。”


    少寺又抿唇:“儿臣看的出,父皇很想她,您在刚才还在叫她。”


    少寺别扭地甚至不愿叫出那声称呼。


    圣穆帝没有否认,他宽大的手掌摸着少寺的头,居高临下,背后是昏暗的天光,眼神却又变得虚无。


    少寺有些不忍心,圣穆帝毕竟是他老子,他问:“她会回来吗?”


    圣穆帝摇头:“父皇也不知道。”


    那是少寺懂事后,父子俩鲜少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


    因为大多时候,他们二人,剑拔弩张。


    太极殿前,天地之间,这个少年开口:“让开。”


    有卫沉声道:“天子殿前不执剑,殿下还是放下为好。”


    “若我不呢?”


    “你想弑君?”


    此话一落,四下皆静。大监咽了一口唾沫,暗卫们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放下长剑,归位隐入暗处。


    少寺循声望向台阶之上,上头的天子即使神情寡淡也掩盖不住一身的戾气,他看着下头的少年,等待他的回答。


    少寺垂下眼睫,收剑道:“儿臣不敢。”


    “朕给你个机会。”


    圣穆帝定睛在少寺身上。


    “提着剑,与朕比试,你赢了,朕就让你进去,输了,自己滚回长吉殿,如何?”


    少寺猛然抬头,圣穆帝见此嗤笑:“怎么,赵少寺,你不敢?”


    少寺握紧了剑柄。


    辛桓来时,只见寒光剑影,剑身相击之声刺耳,一蓝一黑两道身影,父子相斗。


    辛桓停下脚步,在大监旁站定,大监躬身禀报前因后果,话罢,抬眼去看太子,却见太子面无异色,似乎早有预料。


    大监抬眼,见天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正架着剑在少寺脖颈,少寺衣衫已经被挑得褴褛,羞辱意极强。


    他单膝跪在地上。


    “怪朕,是朕纵容你太多了,对吗。”


    少寺抿唇不语。


    “愿赌服输,自己下去在太神殿对着先祖牌位,跪满一个时辰,跪上半个月,日日交一篇陈情,让朕看到满意为止。”


    圣穆帝收剑,看向辛桓。


    “至于你。”


    “愿意推波助澜,那便陪着他一起跪。”


    “儿臣遵命。”辛桓叩首。


    他在差人将绘扇押送到少寺回宫的必经之路上时,就已经料到了如今,不过坐在东宫等着一切发生。


    圣穆帝转身的一刹那,大监听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陡然高声,嗓音发紧,他问:“儿臣与少寺不过想知道,母妃到底如何?”


    大监看到圣穆帝身体一顿,垂着眼道:“她会醒来的。”


    辛桓紧接着问:“何日何时?”


    圣穆帝不答,头也不回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