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璇最终也没在图书馆待多久。


    心里的火气像是烧开的壶，咕嘟咕嘟顶着盖儿。


    偏偏那文学理论逻辑性最强，稍一个溜神，就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她烦躁地合上书，决定去操场透透气。


    她懒得很，不爱跑步，也不擅球类，更不用说通过运动来解压。


    她只是去看人，去走路。


    看未知的面孔，走漫无目的的路。


    太阳敛了最后的锋芒。


    有风从地平线上吹起来。


    此刻大脑一阵冰凉。


    离操场越近，人气越蒸腾。


    傍晚的操场，无限青春。跑道，篮球场，足球场，哪里都有人，哪里的人都在欢腾与喧嚣。可惜没听雨彻的话去吃个饭，此时倒有些饿的胃痛。她口渴，径直走到小卖部去买了一瓶矿泉水。


    时过境迁之后，看这操场，不知怎么，竟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荪何以兮愁苦。


    备考这一年，她的身体变坏了很多。都说自己任性青春，可总有那些酸涩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陈雨彻刚整理完一些手头上的事。


    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人。


    余晖透过窗户，给桌椅镀上一层暗淡的边。


    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刚想收拾东西回宿舍。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燕璋发来的消息。


    【燕璋：在办公室吗？物理组这边有几份上学期市级公开课的资料，陶主任说语文组可能需要参考一下格式，让我拿给你。】


    这是二人，整整一年之后，再次亮起的对话框。


    上一条对话停在去年中秋。


    【陈雨彻：在的，谢谢你】


    一抬头，看见燕璋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门框，似乎已经来了很久。


    来了就来了，还在微信上打什么草稿。


    有那么一瞬间，陈雨彻看着他的窘态，很想笑。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比起前次在路上偶遇时他的沉稳，此刻倒有些柔情。


    暮色光影，比较适合两人平心静气的对话。


    “还没走？”他先开了口。


    “嗯，刚忙完。”


    “谢谢。”陈雨彻伸手去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文件夹时，燕璋的手却微微往后缩了一下。


    陈雨彻一怔，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很深，像陈年的谭，话却像是斟酌过的：“好久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没来由的话，让陈雨彻有些措手不及。


    说来也怪，分手之后，两人虽然还在一个学校，但互相再也没有交集。


    平行的像活在两个时空。


    她也没有想到，今夜，此时，此刻，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陈雨彻没做声。


    燕璋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暗。


    “久违。”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燕璋沉默了片刻。两人呼吸声充耳可闻。


    “实习还适应吗？”他换了个话题，身体微微靠向她身后的办公桌，这个姿态多了几分随性的慵懒，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倒真有那么几分老师的风范。


    雨彻憋住笑。


    “还好。就是事情比想象中多。”


    “宋老师要求严格，跟着他能学到东西。”


    燕璋客观地评价，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试探，“不过，压力大的时候，也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他的话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普通同学的关怀。


    陈雨彻抬眸看他，想从他深沉的眼眸里读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深邃。


    燕璋古铜色的眼珠里，她能看见倒映的自己。


    “我知道。”周围空气很稀薄，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就在这时，燕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眉头轻蹙了一下，随即按熄屏幕。


    “我还有点事。”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温度与关切的交谈只是她的错觉，“资料你慢慢看。


    “好。”


    燕璋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如松如陵。


    就在燕璋即将踏出办公室门的瞬间，他突然停下脚步。


    “还有事吗？”


    那人侧过半张脸，轮廓在暗下来的天光里显得阴影很重。


    他的声音清晰传来：“雨彻。”


    陈雨彻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望向他。


    “有事给我发信息。”


    说完，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赵璇找了个远离人群的看台角落坐下，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放空地看着那些奔跑的身影。


    闭上眼睛，静静冥想。


    就在这时，一个篮球脱离了掌控，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疾飞过来。


    “小心！”场上传来惊呼声。


    与此同时，篮球砸在看台座椅上发出的巨大声响，同时响起。


    赵璇被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那篮球弹跳了几下，最终慢悠悠地滚到了她的脚边。


    一个身影箭步跑了过来，带着微微的喘息。


    “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


    赵璇抬头，逆着光，看到一个穿着篮球背心、满头大汗的男生。


    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


    那人额前的碎发被完全汗湿，像钢丝一样一撮一撮的，立在头上，让人联想到某种不知名品种的巨大版刺猬。


    “没事。”赵璇摆了摆手。


    没出事等于没有事。


    赵璇一向大大咧咧，自是做不出找到学生的班级提人教训这类事情。


    她弯腰捡起脚边的篮球，递了过去，挥挥手示意他去玩。


    胡向隅接过球，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眨了眨眼，盯着赵璇的脸一直看。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是不是高二九班的实习老师？”


    赵璇有些意外。他竟认得自己，点了点头，“嗯。”


    “真不好意思，我是您学生哈哈。”


    他摸了摸鼻子，“我叫胡向隅。”


    “好。”


    赵璇对教育事业一向没什么热爱，或者说，她除了文学，好像没有第二件想从事的事情了。此时看着热情扑面的学生，有些无感。


    “老师，我们没注意您在这……”


    “说了没事。”赵璇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表示宽容的笑，却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心情，“去玩吧。”


    胡向隅却像是没听到逐客令，他看了看赵璇独自一人坐在偏僻的看台，又结合她刚才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老师，您……心情不好？”


    赵璇一愣，没想到会被一个学生这么直白地问及情绪。


    她下意识否认，“没有的事。”


    “老师，怎么之前没见过您？”


    赵璇正烦心，被这话噎到，下意识想要反唇相讥。


    看着胡向隅那双清澈又带着点关切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自嘲地笑了笑：“有其他安排。”


    “老师我还是今天下午才认识您的，您姓什么呀？”


    “我叫赵璇，旋转的旋加一个王字旁。”


    “还有这个字呐。”胡向隅自顾自感叹。


    这个说话让赵璇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笑容很淡。


    “你叫什么。”


    “胡向隅。”胡向隅见她笑了，似乎松了口气，少年人的张扬劲儿回来了一点。


    说完这话，他又有些后怕，“你问我的名字该不会去告状吧。”


    “你真提醒我了。”赵璇有心逗一逗他。


    “姐，我错了。”胡向隅嘿嘿笑，迅速转移话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太熟练的殷勤。


    “开个玩笑。我不说的。”


    “我去买瓶水，姐。”


    他指了指赵璇脚边那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


    赵璇点点头。


    她很累的时候，不喜社交，尤其是面对一个过于热情、似乎能看穿她低落情绪的学生。


    胡向隅把篮球往腋下一夹：“老师您等着！”


    说完就转身朝小卖部跑去，背影如电。


    赵璇看着他的步伐，莫名想到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


    没一会儿，胡向隅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的青柑普洱茶，微微喘着气：“我们班英语老师喜欢这个，说是刮油。”


    他不太确定地说出这个词，把其中一瓶递给赵璇。


    “给你的，姐。”


    “谢谢你，我请客吧。”


    赵璇随手掏出一张蓝色的纸币递给他。


    “不用不用。”


    “拿着。”


    赵璇硬塞过去。


    饮料还冒着凉气，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


    她拧开瓶盖，一口口小啜。


    胡向隅自己也拧开一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然后他很自然地在她旁边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老师，您是不是也教语文？”胡向隅找着话题。


    “算是吧。”


    不知怎的，她想到下午宋东那番话来。


    教完这次再也不教了。


    “那您肯定知道很多诗吧？”胡向隅眼睛转了转，“我们班王舒就特厉害，动不动就甩两句诗，我们都接不上。”


    提到王舒，赵璇倒是有点印象，听陈雨彻提起过，是个灵气十足的姑娘。


    “她是很优秀。”


    “唉，我就不行了，看到古文就头大。”胡向隅做了个夸张的头疼表情，“还是打球有意思。”


    赵璇看着他毫不做作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人各有所长。”虽是场面话，她仍然说的郑重。


    “就是嘛！”胡向隅像是找到了知音，“诶，老师，您说是不是？就像我们班卢令，跑得飞快，但一做数学题就抓瞎；高嘉数学牛逼，但体育课跑两圈就跟要了她命似的……”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班上的趣事，说卢令怎么在运动会上出风头，说贺姚作为班长怎么“欺压”他们……


    他说话带着生动的表情和手势。


    得闻其声，更见其人。


    赵璇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远处操场的喧闹不减。


    背景音化成袅袅青烟。


    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她不需要思考如何回应，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只需要当一个听众。


    而胡向隅，这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仿佛自带一种能驱散阴霾的能量场。


    “所以后来老宋，哦就是宋老师，就罚他把那篇课文抄了三遍！”胡向隅说完一个段子，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赵璇也跟着轻轻笑了。


    又坐了一会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操场上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