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之叁

作品:《恃剑为君行

    我在军中待久了,许多宫里的事都并不曾听闻,于是还以为沈晞是那个对女色恹恹的叛逆帝王。


    直到问了来打扫的宫女,我才知道,后宫早就变天了。


    自从连奉助沈晞夺权以来,沈晞将他封为了新的丞相,还把他的嫡长女连姝接进了宫。向来片叶不沾身的沈晞一下子对这位才貌双全、名动京城的连姝动了凡心,肆意宠爱,不出两月便立为贵妃,听说立后事宜也在安排中了。


    我垂眸沉默了良久,连宫女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我坐在花园中,闷热的阳光直照在我的面容上。汗液淌下,一滴又一滴落在石桌上。


    北漠的烈日也是这般狠毒,却不如这般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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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夜里,沈晞仿佛终于想起我这个故交来,于是叫太监把我引进殿去。


    芙蓉帐内有人在熟睡,沈晞衣衫不整地坐在桌前,胸前还淌着汗珠。我咬紧了唇,目光焦急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还带着房事之后的沙哑,漫不经心地问:“仇都尉怎么回来了?”


    我一时语塞,本想说还不是你写信叫我回来的,可又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从未给他回过哪怕一封,于是讨好似的低声答道:“忽然想起你来了。”


    “哈。”他讥讽地一笑,叫我心里更加忐忑。他为我斟上茶水,而我哪里懂得品茶,又加之口渴难耐,于是仰头一饮而尽。


    沈晞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接着问我:“你不知朕如今已是一国之君,躲在树后惊吓孤与连贵妃又是何意?”


    “额。”我不好意思地舔唇,“那您不也罚我在外头晒了一日嘛。”


    “谁让你晒的?”沈晞闻言不知为何却更加生气了,“这么大个屋子你不知道自己推门进来歇息?真是蠢笨!”


    我微微一怔,而后讪笑道:“没事,晒习惯了。”


    “你……”他又露出那副不耐烦的神情,我都准备好被他赶走了,沈晞抬起一半的手却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一年多来战果如何。”他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抿了一口清茶。


    虽然镇北军的战绩我已经事无巨细地记录好呈给他了,但既然他还想听,我便只好又从头给他讲来。


    我取了一旁毛笔,在纸上画下地图,一点点讲到李将军是怎么谋兵布阵,我又是怎么左右驰援的,只不过刻意隐去了危险的部分。


    沈晞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为了方便指点,干脆坐到我身边来,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


    我讲得口干舌燥,累得不行,终于在一个豪迈的大勾划下之后结束了我的汇报工作。


    “李将军果然善战。”沈晞钦佩地评价了一句,绝口不提我的功劳。


    “朕困了,你出去吧。”他冷漠地补上一句,“朕要和连贵妃共寝了。”


    “欸……”我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吗?”


    “体谅什么?”沈晞又是从鼻间哼出一声冷嗤,“难不成你想留下欣赏吗?”


    我偏头看了眼床上缓缓起伏的身影,还想挣扎一下,然而半天也想不出说辞。见沈晞愈发不耐烦了,于是脑子一热,把在军中听的浑话说了出来。


    “我打仗回来了,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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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晞被我的直白吓到,睁圆眼许久才迸出几个字来:“你好不要脸!”


    “当初说不爱我的是你,把我抛在宫中的人是你,一连数月不回我信件的还是你!”他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控诉,“你竟然还有脸面和我谈嫁娶?”


    我厚着脸皮舔了舔唇:“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他眯起眼,冷冷地微笑:“你伤我心这样深,我又怎么可能……”


    然还没等他说完,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倏地将他打断。一个黑影匆匆地推开门跑进殿来,紧接着是试图拦截他的侍卫。


    “仇都尉!可找到您了。”他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停下,抹了把额前的汗。


    我见他竟是李将军的副官,又擅闯皇宫如此焦急,顿时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他于是附在我耳边,急促地吐出几个字。


    我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手里攥着的杯子也啪嗒落回桌上。


    “走。”我利落地站起身,此刻我又变回了仇都尉。


    而我刚要离开,衣角便被一股大力紧紧攥住。


    “你又要走?”沈晞紧蹙着眉,质问我。


    “……是。”我抿唇答道。


    “不行。”他言简意赅地命令。


    “沈晞,我没时间了。”我急得很,甚至忘了避讳,“李将军他……快要不行了。”


    “你还会回来吗?”沈晞深黑的瞳被血丝覆盖,他的嗓音一如我一年前离开时那般颤抖。


    我陷入沉默。北夷前日对镇北军发动突袭,李将军中了毒箭即将不久于世,最后一言便是要见我。


    他之前就曾嘱咐过之后要将镇北军托付给我,我这一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沈晞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忽而大笑,声调高扬:“朕令你不许去!将军那自有人照顾!”


    深知除我之外军中无人能承李将军身后事的我压低了嗓音,冷冷说道:“陛下小声些,别惊扰了连贵妃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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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换上便行的戎装,跨上骏马,即便已将一连好几日未合眼,也依旧向漠北疾驰而去。


    夜风呼啸而过,熟悉的粗糙砂石刮过面颊,我又一次呼吸到了那干涩的空气。


    李将军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来了。我泪流满面,跪倒在军账简陋的榻前。


    箭毒已经模糊了他的视力,他缓慢地抬起手,抚摸我的发顶。


    他嗫嚅着干裂的唇,想要说些什么。我于是将耳朵伏在他嘴边,这才勉强听清。


    “忠……”


    “忠君……为国……”


    说罢,这位戎马一生,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给了这片河山的老将军垂下头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涕不成声,即使知道他已经无法听见,也依旧紧握住他的手,定定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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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即日点兵,统帅所有军部,向北夷发起反攻。


    其实我早便刺探到了他们的部落驻扎在何处,只是为免打草惊蛇,一直未有动作,没想到却害死了李将军与几千将士。


    我满腔愧疚与愤恨,与群情激奋的镇北军一起冲入北夷骑兵的营寨,将这群正在庆功的强盗杀了个溃不成军。我亲自持刀砍下数十人的头颅,最后一刀刺入了想要上马逃走的首领的心脏。


    血色如雾染红了天。这场复仇是如此酣畅淋漓,然得胜而归的镇北军却丝毫没有凯旋的得意,个个都垂着头,气氛十分沉重。


    在黎明的青光中我与剩下的将士们掘了墓,安葬所有牺牲者。


    极度的疲惫间我躺上床,却迟迟无法合眼。李将军在我面前死去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我,使我无法入眠。


    若是我不离开镇北军,他或许就不会中箭了……


    忠君为国……


    以往我每每想起沈晞,便只觉得他是我幼时的玩伴、悸动的爱人。而现在再想起时,却有一个沉重的“君”字覆压在我们之间。


    我闭上眼,抱着胸抵御茫茫夜色。


    我将继承李将军的遗志,为我的君、我的国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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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不可一日无将。


    镇北军许多武官与李将军的旧友都向京城举荐我,我原以为沈晞会多作为难,但谕旨来得很快。


    “封仇瑛为镇北大将军。”


    如此简洁而平淡的数个字,沈晞大概确实已对我失望透了。


    我知自己对不起他,或许今生注定有缘无分。


    幸得他已有心爱之人在怀,如今的我已不再感到不甘。


    我接替了李将军的位置,这才知晓统领数十万人的军队是有多么艰难。每日忙得好像陀螺似得,经常吃睡都在马背上。筑边墙、建要塞、安黎民、建水利、兴农牧。琐碎的杂事才是战争的主要部分。


    北夷蛮族四海为家,藏匿在大漠中,实难剿灭,我军只能不断侦查,逐个击破。


    春去秋来又是一载,大燕的边境线往北又扩了两郡。离收复当年被侵占的全部领土,已经不远了。


    我也时不时与沈晞有信件来往,谈到军中事宜,字字恪守着君臣之礼,再无僭越。


    之后又是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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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的流言我远在漠北也听了许多。圣上独宠的连贵妃有孕,不日将封后。连贵妃流产了,圣上加封其为皇贵妃。又是一批秀女进宫,其中谁谁是谁谁。


    我在听到沈晞的名字时还会有微微的心悸,毕竟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然而我已经无暇顾忌,大燕与北夷残部的决战,即将到来。


    近四年间镇北军突破了北夷阵线,诛杀敌军数十万人,缴获牛羊数百万匹。北夷元气大伤,仅剩单于统领着剩余兵马苟延残喘。


    我军已刺探到敌军驻守的重要情报,此行将展开决战,将夷族一举歼灭。


    形势一片大好,正如预料的一般,镇北军所向披靡,另有一路大军拦截后路,生擒单于指日可待。


    而正当我意气风发之时,一纸文书却打破了我所有计划。


    它并非来自沈晞,而是当今风头正盛的丞相连奉。


    “大燕与北夷已达成和解,即日罢兵。”


    我无法接受。


    胜利仅一步之遥,而大燕又要与北夷和亲纳贡,这是何等的耻辱?


    我立即上书给沈晞,详细写明了当前形势与忠告。


    不过两日回信便来到了我的手里。我急不可耐地拆开,信中内容却使我心如坠冰窟。


    “如连相所言,勿抗令。”


    我于是将军令传达下去,原本激情昂热的将士们立即炸了锅。有消息灵通的,说是北夷派使者贿赂了连妃,连妃给皇上吹枕边风,才达成了这荒唐的和解。


    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比他们轻松,毕竟镇北军走到今天,都是我与牺牲的李将军的心血。然我也不得不整军肃纪,挥师南下,离开这片付出了无数人血与泪的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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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北军回到边郡后无所事事,每日便是练兵,等待下一次饿虎扑食的机会。


    然而伙食却愈发差,经常采购不来药物,不久又是寒冬,将士们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


    我不禁疑虑,于是去找管军账的副官,这才知道上面拨划的军饷这一年来几乎减了半。


    我命人去查,竟发现圣上批下的军饷经过重重下发是为人昧去如此之多,其中为首的便是丞相连奉。


    旧仇新恨涌上心头,我平生最痛恨这般以公谋私之徒,他可知这白花花的银子是多少人的命?


    而当我与沈晞之后的书信中提到连奉之事,他却闭口不谈,只说再补发军饷。


    我将这张黄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想要看见那枚柳喻印章。


    然后醒悟,连奉或许比柳喻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