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作品:《小舅子她玉露涵香忒磨人

    红烛摇曳,映照着王昭蘅惊惶玉容。


    在他身下死死咬住下唇,连喘息都屏住,不肯泄半分惧意。


    双手徒劳地推拒着他大力的钳制,青丝凌乱黏在汗湿腮边,一双杏眸水光潋滟,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悬于睫上,颤巍巍不堪重负。


    直至泪珠倏地滑入鬓角,萧沉戟钳制她的指力,几不可察地一松。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与茶楼里那个慌张的“小舅子”如出一辙,像极了雪夜里瑟瑟发抖的幼鹿。


    心头那簇因莫名焦灼的暗火,竟被这滴凉泪“嗤”地浇熄三分。


    他指节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手拂去那泪痕,却蹭到了锦被间一枚冰凉的物事。


    目光随之垂落。


    是一枚平安扣。


    竟是祈愿平安的信物,而非预想中的暗器。


    所以她在生死关头从袖中滑出的,不是杀招,而是……祝祷?


    一个处心积虑的细作,会在身上带着这种东西?


    这念头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血液悉数冷凝。


    也就在他心神微散的这刻,那缕幽香悄然钻入他肺腑,再也无法躲藏无视。


    “咳!咳咳……不、不验了……呃!将军在上……呃!真、真不验了……”


    王昭蘅抓住他心神微散的瞬间,猛地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混着短促嗝声汹涌而出!


    她咳得缩成一团,纤细的脊骨不住轻颤,眼尾绯红,泪珠滚落。那断断续续的嗝逆声,将她强装的气势击得粉碎,只余下全然的狼狈。


    “将军……恕罪……”


    她将发烫的脸埋进锦被,肩头随着压抑的咳声和无法控制的嗝逆轻轻颤动,那缕暗香也随之浮动,愈发清晰。


    看着她咳喘得脊骨轻颤,萧沉戟扣在她腕间的指节下意识一松,几乎要抬手拍向她后背——


    旋即他猛地在身侧攥紧了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死死压回。


    “……妾身……呃!为了驱散缠身多年的病气药味,前几日停了药……咳咳……今日又……又服了剂猛药……呃!想着冲一冲喜气……”


    她气息微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支离破碎,苍白的脸上呛咳出一丝异样的潮红,那夹杂在诉说中的细小嗝声,听起来委屈极了。


    “……没成想……病得更重了似的……”


    她句句不提拒绝,却用这连绵的咳嗽与止不住的嗝声,将自己“病入膏肓”,不宜洞房的状况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沉戟眯起眼,审视着她这副“病弱”的模样。


    耳中仿佛又响起了茶楼里,那句仓皇中的破釜沉舟——“我是萧沉戟——他的小舅子!”


    一样的急中生智,一样的……令人恼火的机敏。


    那颤动的睫毛,虚浮的气息,恰到好处的泪光,还有这……完全无法伪装的、可怜又可笑的嗝声。


    饶是他惯于伪装,分明知道她的底细,目光仍在她脸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


    这演技,逼真得几乎要骗过他的眼睛。


    一股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竟被一个又咳又嗝的小丫头,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了一军。


    “全凭夫人做主!”


    他忽然俯身,粗粝的指腹抚过她唇上被蹭花的胭脂,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声音低:“听闻士族最爱养金丝雀,娇贵难养。”


    王昭蘅不敢再躲,甚至顺势将微烫的脸颊往枕边蹭了蹭,显出几分病中的畏寒。


    她怯生生抬眼,声音细弱得如同耳语,还带着一丝嗝逆后的微喘:“妾身这病……确实费银钱。不过……呃!……妾身带了药来,不会给将军添、添负担。”


    他低笑,指尖划过她细腻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那之下细微的战栗。


    “可惜本将这院子,”他声音里带着砂砾般的磨砺感,“只养得活啄人眼的秃鹫。”


    她轻轻吸气,羽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却并未退缩:“秃鹫也好,金丝雀也罢,能活着便是造化。”


    这话倒让他眸光微动,审视地看了她片刻。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声音里的寒意似乎稍褪:“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王昭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转机。


    她染着水光的睫毛轻颤,怯怯试探,刚想开口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嗝:“呃……将军的意思是……妾身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比如?”他挑眉,目光仍紧锁着她。


    她悄悄在锦被下活动了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声音愈发低柔:“这病已是拖累…呃…妾身会谨守本分,当好一个安静的摆设,绝不给将军添乱。”


    说到最后,她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嗝,急忙用袖子掩嘴,连脖颈都泛起粉色。


    萧沉戟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


    目光沉沉,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停留一瞬。罢了,十六岁的棋子,他倒要看看,幕后之人将她摆在这个位置,究竟意欲何为。无论她是王昭蕙还是王昭蘅,今夜都已足够。


    念头既定,他骤然挥袖,将残存的玉如意碎片狠狠扫向铜镜!


    “哐啷——!”


    碎片与镜面猛烈撞击,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镜身,映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新房。


    合卺酒应声倾覆,猩红的液体泼溅在他玄色皂靴上,如凝固的血。


    “记住你的话。”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端好你将军夫人的头衔。”


    这话如同赦令。


    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倏地掠过王昭蘅眉眼。


    但她又急忙垂下眼,将脸往阴影里藏了藏,细声应道:“……是,妾身谨记。”


    萧沉戟将她这瞬间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那乍现的灵动机敏,与她刻意伪装的病弱温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力道却在触及她细腻肌肤时,不自觉地收了三成。


    “最好如此。”他眸中寒光乍现,一字一顿,“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分不轨……”


    “呃!”她又打了一个嗝,连鼻尖都透了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不敢……”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冰冷的哼笑,猛地松开她,转身便走。


    “今夜夫人‘病重’,好生歇息。”


    他在门口停顿,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冷硬的侧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们,来日方……。”


    “呃!”


    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嗝声,再次从床帐里传来,精准地打断了他未竟的警告。


    萧沉戟宽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终是未发一言,只抬手“哐当”一声甩上门,将满室旖旎与恼人的嗝声,彻底关在了身后。


    王昭蘅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


    她猛地松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整个人软在锦被中,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委屈的泪珠不断滚落,她一边打着嗝,一边扯下沉重的翟冠扔到一旁,手背用力揉着被捏红的下巴。


    “呃…好你个萧沉戟……”


    她灵巧地低头,用细牙解开了腕间紧缠的蹀躞带,揉着发红的手腕,俯身拾起那截断玉。


    “呃…还真生生掐断了……”


    指尖无意间碰到嫁衣内里一个微硬的凸起,冰凉的金属触感,是安在她心口的一方汤婆子。


    ——是阿娘为她缝进去的护心镜。


    闭上眼,阿爹宁愿抗旨,也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和那双急得通红的眼,便清晰地灼在眼前。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嗝。


    她不是一个人。


    巡夜梆子敲过四更。


    王昭蘅越想越气——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嗝声,竟又被这活阎王生生吓了出来!她赶紧捂住嘴,把喉间翻涌的痉挛感憋回去,憋得眼眶发酸。


    她恨不得学萧沉戟的样子,把那枚精心准备的平安扣也砸向铜镜解愤。


    赤脚踩上冰凉的青砖降火,白日里阿娘给她挽发的银簪此刻被紧紧攥在手中,成了泄愤的烛挑。


    “啪”地挑开烛罩,火苗“噌”地窜高,映得满墙喜字如血。


    也晃亮了桌角那碗凝着油花的冷面。


    汤面结了层霜膜,两根腌萝卜斜插在坨了的面条堆里,竟还散发着诱人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她忍不住凑近嘬了一口面汤,一个细嗝不受控制地顶上来,带着面汤的微酸气。


    又猛地想起身在虎穴,急忙用银簪在面里细细验毒。


    虽未验出什么,却也再不敢动筷。


    目光一转,落在旁边一方叠得齐整的粗布帕子上。


    将军府竟这般讲究,还给她备了擦脸帕子?


    指尖触到粗布时,王昭蘅微微一怔。


    这墨青色的布料纹理粗粝,隐隐渗着松油与风沙混杂的气味——分明是镇北军专用来包裹干粮、传递信号,甚至为同伴擦拭血污的面旗布。


    此刻却被仔细叠成方正,搁在这满室喜庆中,像块不慎落入胭脂堆的玄铁,格格不入却莫名令人心安。


    是萧沉戟的手笔?


    她忽然想起合卺前,他在门外特意卸去伪装的青面,又命人送来这碗看似朴实却热气腾腾的面。


    莫非……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实则心细如发?


    王昭蘅捧着那方粗布,心头泛起细密暖意。


    她尚且被家族摆弄算计,他更是明知这桩御赐婚事是局,却仍愿以诚相待。方才那些冷言厉色,莫非是碍于局势不得不故作疏离?


    是了,定是如此。


    这个念头如春风拂过心田,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惊惧惶惑,竟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她忽然意识到——那哽在喉头,让她备受煎熬的嗝逆之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


    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王昭蘅像破了阿爹出的考题那般欣喜。


    “莫问铁甲几时歇……”她轻声念着他的催妆诗,眼底渐渐漾开澄澈笑意。


    那位在战场上守护山河的英雄,此刻也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夫人”。


    既如此,她王昭蘅又岂能辜负这番心意?


    “夫人不好当?”她忽然雀跃起身,蘸着唇边的胭脂,在合卺酒盏边画了只歪嘴雀儿,“我王昭蘅,八岁替阿姐攀折老槐树顶凤仙花,十三岁护卫裴家玉人,竹帚打遍碎嘴小子,还怕这破将军府房梁压顶?”


    铜镜里忽然晃过黑翅飞影,她反手将银簪剑钉在镜面返照的雀儿眼珠上,对着镜中倒影俏皮眨眼:“萧将军,您的装神弄鬼,还是留着对付代北蛮子吧。”


    东风动容,吹皱满屋红绸,铜镜摇曳不清,仍照映出烛泪凝成冰凌的寒梅,正与她臂脖间的守宫砂一般殷红。


    她轻轻哼起那首民谣,赤脚在冰凉的地砖上转了个圈。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石榴裙摆绽放如花,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明日,定要问问将军,这镇北军的面旗布,可能分我一块做手帕?”她自言自语着,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就说……新妇总要带些夫君的信物才是。”


    夜色深沉,她却觉得这偌大将军府,处处都透着值得探索的新奇。


    既然前路未卜,那便走一步,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