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申市的夏天格外炎热。


    刚刚出梅，空气中还保持着一定的湿度，刺目的阳光透过稀薄的大气层直射地面，整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暑气几乎能把任何生物蒸熟，人们恨不得进化成昼伏夜出的动物。


    申市惠和国际大饭店，作为全国有名的宴会举办中心，早已打足了冷气，备上鲜花和美酒，静待各地名流的莅临，这里即将举行一场颇具规模的慈善盛宴。


    “宋总，关于今天宴会的所有事项已经复核完毕，您是否要再确认一下今天的待办事务。”助理于微按照惯例把标注满行程的平板递出。


    宋群青单手接过，伸手的动作带起腕骨突出的轮廓，而后五指舒展，稳稳托住了平板的下缘，手背绷起了锋利的骨节，像是玉雕的竹子。


    指尖滑动，指腹传来玻璃屏幕的微凉，他快速地浏览着平板上密密麻麻的宴会流程。


    忽然，他指尖一顿，视线停留在行程安排的最后一行，微微侧过头，似是疑惑:


    “最后一条‘与中奖客户共进晚餐’，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有这个行程了？”


    于微心头一跳，因为莫名的心虚，只敢盯着对面男人白皙的下巴。流畅的下颌线自耳际滑落，没有任何突兀的折角，却线条清晰，皮肤在灯光下泛出瓷器般的釉色。


    但是此时的于微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老板的美貌，只在心中默默祈祷：还是被发现了！宁总，你自求多福吧！


    当然，面上还是端着专业人士的姿态，


    “这是宁总和唐理事长商量后安排的，宁总说为了感谢大家为这次慈善晚宴做出的贡献，设置了一个抽奖活动，最终大奖是和您共进晚餐，她说这样比较有节目效果，也对提升我们集团形象有利。”


    于微口中的宁总是宋群青的堂妹宋昱宁，担任之远集团的首席运营官（COO），负责公司形象运营，工作上雷厉风行，但平时鬼主意一堆。


    而唐理事长是这次慈善晚宴的主办方——申市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唐令颐。


    同为申市名流，宋家和唐家一直有往来，再加上性格相合，故两人关系甚笃。


    修长的手指滑过屏幕，宋群青无奈地把平板息屏，递还给站在他身侧的于微。


    “于微同学，现在才告诉我？”宋群青微微抬眼，瞥向眼前向来细心的助理，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明察秋毫，“老实说，除了她俩，这件事是不是也有你参与其中？嗯？”


    于微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中听出了一丝危险，立马撇清关系：


    “哈哈，宋老师，怎么会呢？我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这是今天宁总临时决定加的，我都差点忘了。”


    “算了，时间差不多了，明天再收拾你们。”


    宋群青起身，理了理袖口，抬步往宴会中心走去。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慈善晚宴正式开始了。


    ***


    与此同时，一辆出租车正向申市国际大饭店飞奔而来。


    “师傅，能再快点吗？我们赶时间。”夏谦一边盯着前方的路况，一边焦虑地拿起手机反复查看着时间。


    司机师傅也很无奈：


    “小伙子，定心一点。主城区限速40码的呀，我已经开到60码了，再快下去么，我要扣分的呀。要么我只能下车了，你自己开吧，好伐？”


    “夏谦，急什么？我们又不赶着去投胎！师傅，别听他的，慢点开，安全第一。”那个上车后一直没说话，在后座闭目养神的青年开口，他的声线低沉，懒撒中掺着一丝沙哑，像是刚刚睡醒。


    司机透过反光镜，看清了青年的脸，他顶着一头亚麻棕的及肩卷发，慵懒地倚靠在后排的座椅上。狭窄的后视镜映出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他的五官深邃，车内昏暗的灯光让他的眉骨在眼窝上方投下阴影，挺拔的鼻梁线条清晰，温润的象牙肤色柔和了轮廓的锋利，唇角微勾，让他看起来更好亲近。


    “不急个鬼啊！亲爱的林大画家，都说了不让你卡点，订早一班的机票，你非不听。你看，现在飞机延误了吧！慈善拍卖会都要结束了！这可是慈善晚宴最重要的环节！多认识点资方，对你回国发展有好处。你真当主办方是请你来吃晚饭的啊？”夏谦听到声音，转头对着林霁明一顿扫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林霁明对着车窗，理了理压乱的发丝：


    “不要担心，反正画已经送过去了。人家拍卖的是画，又不是我，我人过不过去不重要。路上还是小心点吧，我可不想和你一起上社会新闻！我还就是来吃晚饭的，这么久没回国了，想念中餐了。”


    司机似乎惊讶于这个外国特征明显的青年说着这么流利的汉语：


    “哎呦，小伙子，原来你中文说这么好啊！你们是要去慈善晚宴是伐？听说今天很多大老板都来了，你们厉害的哇！”


    “师傅，我就是个画画的，今天来见见世面。”林霁明笑笑，谦虚道。


    “好了，别谦虚了，小伙子，你们坐稳，师傅我用最快速度带你们去！”


    纵使司机师傅用尽了浑身的本事，也没能救得了迟到已久的林霁明。二人到达宴会中心的时候，拍卖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到了最后的抽奖环节。


    “没想到我们运气还不错，一来就抽奖啊。”林霁明一挑眉，接过侍者手中的号码牌，618号。


    他把619号扔给了给旁边的夏谦，两人一起坐到了靠门的最后排。


    “好了，接下来揭晓今天的重磅大奖！由之远集团赞助的——总裁的晚餐陪伴一次，今晚兑现！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就由我们申市慈善基金会名誉副会长、之远集团总裁本人、宋群青宋总来摇号抽奖吧！


    “到底这个大奖能花落谁家呢？”


    “哇，这个确实是大奖，和宋总吃饭，说不定能找到财富密码！”


    “能认识这种大佬，肯定对任何人都有帮助。”


    “是啊是啊，况且宋总这么帅，秀色可餐！”


    一个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名字穿过众人的议论声，撞入林霁明的耳朵。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这一瞬间，林霁明的心跳仿佛骤停了，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就像是五感皆失，他看不见台上女主持得体的妆容，也听不见台下宾客起哄的笑声，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缓缓登台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西装，气质温润却气场强大，他嘴角挂着弧度漂亮的微笑，用右手接过控制屏幕的按钮，墨蓝色的袖扣在灯光下闪出细碎的光芒，恰似深邃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一举一动永远是那么得体。


    是啊，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完美的。


    林霁明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那人一张一合的嘴唇，耳朵却像是被蒙了一层蜡纸，什么都听不清楚。


    “宋群青。”


    他在心里重复了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这位就是今天的主办之一，之远集团的总裁，没想到这么年轻帅气啊！据说他喜欢收藏画，名下的公司会给新人画家投资办画展。你要不……”夏谦拍了拍身旁不动如山的林霁明，又看了一眼大屏，惊呼，“Lorenzo，619，好像抽中的是我……”


    “哎，你干吗？”夏谦眼睁睁看着林霁明无情地夺过他手中的号码牌，气笑了，“又没说不给你，你强盗啊！”


    “恭喜号码为619号的嘉宾抽中今晚最大的奖，请您上来领奖吧，今晚可以找林总兑奖哦！”


    林霁明起身，理了理在路途奔波中弄乱的亚麻色卷发，走向前方，领取这个意料之外的“大奖”。


    当对上那双常年波澜不惊的桃花眼时，他看到了那人眼底的一丝惊诧，转瞬又归于平静。


    宋群青不知道为什么刚好被宋昱宁安排了抽奖，刚好林霁明会回国参加慈善晚宴，又刚好被自己抽中，他只觉得命运巧得有些荒谬。


    是的，他在晚宴上抽中了自己的前男友，还是被他甩了的、分手极其不体面的那种。


    接下来的宴会流程顺利地进行着，腕间的表盘上指针转动，到了晚餐时间。


    宋群青坐在被自家讨债鬼妹妹早就安排好的包厢座椅上，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铺上精美桌布的方形餐台。他突然有些庆幸宋昱宁为了集团形象，准备的座位和餐食还算正常。


    “吱呀——”


    餐厅包间的门被打开了，于微欠身，把两个男人引进来，宋群青起身，撞进了一双灰绿色的眸子，眸色幽深，仿若亚平宁半岛雨后的橄榄林。


    “宋总，您好，这是青年画家Lorenzo，您也可以叫他的中文名林霁明，我是他的经理人夏谦。”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快速进入工作状态的夏谦，他伸出手笑着面对宋群青。


    “您好，夏经理，久仰大名。听说Lorenzo刚拿了Plein Air沙龙奖年度前十，未来可期。”宋群青抬手回握，他的指节修长白皙，手背上青紫色的经络清晰可见，拇指与手腕的连接处有两粒细小的痣，在灯光下有些晃眼。


    夏谦用手肘撞了撞一直盯着宋群青手看的林霁明，随即见他握住宋群青即将垂下的右手，不紧不慢地开口:


    “宋总，好久不见，不过还是习惯听您叫我中文名。”


    “林先生，请坐，五年没见了，更加帅气了。”宋群青收手入座，状态轻松。


    “对了，我刚就想问了，于微，你这丫头现在是在给宋总打工啊？”林霁明指尖轻轻摆弄着面前的餐具，可怜的杯盘瞬间晃悠着离开了精心摆放的原位。


    他话里在问于微，眼睛却一直盯着宋群青。


    一旁的于微接上话头：“小林哥，自从宋总资助我上大学后，寒暑假就会在之远实习。承蒙宋总抬爱，毕业后我就一直留在他身边当了助理。”


    林霁明又想起刚刚晚宴上播放的公益短片里闪过的熟悉村庄，再看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的于微，心里自嘲。


    所有的人和物都被宋群青挂在心上，留在身边，感情当年被抛下的就只有他自己。


    夏谦的视线在包间内其余三人的身上来回切换。


    合着你们三个都认识啊？就我一个外人！玩我呢！


    于微注意到了在一旁半尴不尬的夏谦，恭敬地把他引出包间:


    “夏经理，根据活动规则，这次晚餐是宋总和林先生单独进行的，我带您移步另一个餐厅用餐。”


    脚步声渐远。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宋群青到底是两人中比较成熟的那个，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漂亮的微笑，自顾自开始叙旧。


    “挺好的，回意大利后继续念完了书，前两年刚刚毕业，拿了几个奖，就像你刚才说的，未来可期。”


    “你呢？公司好管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之前不是说家里给你找了结婚对象吗？”林霁明端起侍者刚刚倒好红酒，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也给唇角染上了一抹红，他不甚在意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巴里却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宋群青停留在他嘴角的目光一顿，避重就轻：


    “公司有我堂妹帮忙，还算过得去，至于下一个问题，说来话长。”


    一般人听到这个说法，都会知道对方不想多谈，不再自讨没趣。


    可惜林霁明显然不是个有情商的一般人。


    “好一个说来话长。没事，我慢慢听，有的是时间！反正宋总应该不至于像我一样，也被人甩了吧？”他语气有些嘲讽。


    宋群青从林霁明的话语中听出了未解的怨怼，以及和当年一样极具天真的执拗。对上那双和玻璃珠一样漂亮的眼睛，他被这眼里的灼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剥开刻意遗忘的伪装，一切好像停留在原地，无人释怀。


    而眼前这个褪去青涩，变得更加成熟和锋利的男人的轮廓，也渐渐和那年冬夜背着画板从雪地里走来的少年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