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中一片沉寂，医士已为方老将军包扎妥当，不过一两处划伤，于久经沙场的老将而言算不得什么。


    郁怀季就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方老问道：“我方可有伤亡？”


    “将军，大家只是受了些小伤，并无大碍。”


    郁怀季默默听着，在心底叹了口气，今夜敌袭太过突然，诚然如众人所想，诸国休战已久，而今夜之事，看上去并不是偶然，敌军人数不算多，他们却明显无法应对。


    方老将军的面色并不好，郁怀季抬头去看他的时候正逢他也移过视线，方老将军朝他招招手：“劳殿下走近几步。”


    郁怀季心中发闷，依着他言走到他面前，苦笑道：“还请将军再莫这般唤我了，属下听了怪刺耳的。”


    方老将军不语，拉了他手臂将他细细看了一圈，说道：“伤口止血了？”


    郁怀季笑了笑：“方才随手取了些雪敷了，现在已没什么感觉了。”


    方老皱眉不语，郁怀季又说道：“将军不必担心，轻伤无碍。”


    方老示意军医去给郁怀季治伤，怀季也不敢违抗，只得将衣裳脱了让其包扎。


    身上几处伤口并无大碍，唯有肩胛处的刀伤严重些，让雪团冻了此刻血已凝止，只是郁怀季看着格外清瘦纤弱，这些伤口在他身上显得尤其突兀。


    方老的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郁怀季身上何止新伤，交错的鞭痕，加之烙伤几乎遍布了他的躯体，虽已愈合，但是疤痕却看着可怖。


    方老眼神暗了暗，凝眉不语，郁怀季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得再低些，他几乎要受不住这样不知情绪的打量。


    不知是多久之后，方老将军终于说道：“你们都先去罢。”


    郁怀季几乎窒息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当即便要起身，不想方老已然站在他身旁按住了他，说道：“你留一下，我有话要问。”


    郁怀季张了张嘴，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再坐着始终觉得不妥，遂站了起来，等着吩咐。


    “今夜那些贼人，都是你一人斩杀的么？”


    郁怀季迟疑了一瞬，即刻道：“是。”


    方老“嗯”了一声，将一支去了箭头清洗干净的羽箭放到他跟前，又道：“那你又是如何斩杀的？贼子身上的箭矢既不是我军又不是敌方，殿下可知欺瞒谎报是重罪？”


    郁怀季心中一凛，强压下慌乱抬头看方霆，慢慢说道：“将军方才没有对属下做出处置，那属下所犯还是重罪么？”


    方老并不看他，轻笑了一声，又道：“殿下聪慧过人，不如自己想想。”


    郁怀季闭了闭眼，咬着牙关退了两步，屈膝跪在方霆跟前行了一礼，道：“将军，并非是属下想要邀功独揽，而是出手相助之人身份我并不了解，他亦不欲再多让人知道，他既帮了我，怀季自当回报，实是不能多言。”


    方霆沉默地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面色沉静，并不像恼怒，他执起方才那支羽箭，淡淡地说道：“劳殿下伸手。”


    郁怀季怔了怔，迟疑了一会，后顺从地将双手伸到他面前。与此同时便是毫不收力三记箭杆抽下，掌心立刻浮现三道肿痕，郁怀季暗自咬住了牙根，终究是抬着手没有挪动分毫，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是该辩解还是认错。


    “殿下若不想说，我也不会逼迫你，这三下罚你欺瞒，之后我也不会再同意追究此事。只是我还想问问殿下，你此番擅自行动，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是贪功冒进还是当真不惜命？”


    他忽然之间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会不解方老问出此话的动因，心中似乎有些酸涩，他答不上来，只是说道：“属下知错。”


    方霆道：“你同我说知错了，不过是敷衍应付而已，实际从不曾真正思考过自己的错处。”


    郁怀季顿了顿，齿关在唇上碾过一轮，方才简短答道：“是。”


    “原也觉得你听不进去道理。”方霆又拿箭杆点点他垂下去几分的手，道：“抬好，我只责你十下，此事便揭过，但日后你须得爱惜自身，今夜这样轻率涉险之事不可再犯，能应否。”


    郁怀季将酸麻不已的手臂尽量保持平稳，终究不能应下，只答道：“谢将军宽宥。”


    箭杆破空声让郁怀季眼神一颤，垂下眼睑，专心忍疼。


    不是多厉害的物什，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诫具，却还是在这样一板一眼的训话中让他觉得心中发慌，方老没有留半分的情，箭杆抽在本就肉薄的掌心，让疼痛变得更加锐利难熬。


    郁怀季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为着所剩不多的脸皮一直强撑，等到这十下责完他才骤然松了口气，小心地看了一眼方老神色才慢慢将手放下。


    掌心盖上几道明显的红痕，仿佛胳膊手都不是自己的了，郁怀季心下苦笑，分明自己都和什么书房学究再无瓜葛了，手心却还是要倒霉。


    只是从前他对书房的学究一向口服心不服，如今就算不认可方老说的道理却没有半分不满。


    “你须记得，不是我肯否宽宥于你，而是你自己能否放过自己。”


    郁怀季静静低头听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方老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他，只道：“我的话本也不是什么至理之言，本是无权干涉你……”


    “我……将军”郁怀季心中发紧，却一时间成了笨嘴拙舌的哑口葫芦，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我是真心感激您的。”


    “无论怎样，你此次终究是有功的”方霆思量了一下，说道：“你之后便跟在我身边罢。”


    郁怀季愣愣地去看他，随即回过神来说道：“多谢将军。”


    手上的伤只是当时疼的快要受不住，现在倒无甚感觉，方老却还是亲自又为他涂了遍药，甚至若不是郁怀季不愿，他大概还要再脱了他衣裳好好检查一下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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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的伤。


    方霆让人给郁怀季在自己的军帐中铺了床榻，如此殊荣倒让郁怀季拘束得紧，他不好再多问，一个多时辰里却也睡不熟。


    他总觉得许多事情都不真切，仿佛自己是处于一个朦胧的梦境，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一不注意就像是要失去一样。


    到快要天明的时候风雪更大了些，外头是萧瑟的风声，郁怀季依旧睡的不好，脑中是方老将军先前对自己说的话对自己明明白白的关切和那位……小将军。


    那人的五官很漂亮，年纪虽小却棱角分明，剑眉星目，若不是那双眼中过于淡漠冰冷，看上去阴郁又森寒，那便真像是一位桀骜不驯的世家公子。


    他走时那句话，是不是让自己去寻他？


    他又有什么值得他出手相救的？


    他不怕死，但他怕疼，他怕疼到极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自己偏还有一口气在，那样的话，不如一刀来的痛快。


    他若死了没人会为他哀悼惋惜，没人会为他伤怀，甚至无人为他祭奠。


    世上平凡人，除了父母血亲，还妄想谁会真心待你，也不会有人一心只念着你。


    恰好，他无母又似无父，天底下根本没有能够毫无理由爱他的人，他正好不必再去多加回报。


    这世间不过就剩下他一人来孤军奋战。


    郁怀季觉得喉间发苦发痒，实在没忍住闷咳了几声，还未缓过来便发觉方老将军扶起他，递了水囊过来。


    灌下几口水之后肺腑间却觉得一片冰凉，怎样都不好受，郁怀季咳得满眼泪花，却还是涩声说道：“我无碍……”


    方霆轻抚着他的脊背，待他顺了气才问道：“睡不着么？”


    郁怀季顿了顿，方道：“先前在想些悲莫之事，心绪不佳，是以不能熟睡。”


    方霆听他说完，忽然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留下的。”


    这般直接倒让郁怀季呛了一下，他无奈笑了笑，说道：“将军您忘了我是为何来到北疆的，罪人身上被烙上疤痕也不足为奇罢？”


    “究竟有没有罪，旁人的评说能作何依据，他们给你定了罪或许不是因为你有罪，而是他们欲将自己的罪孽转嫁于他人。”


    郁怀季愣了许久，抬头看着他，没有哭泣，没有脆弱，亦没有言谢，他只道：“我知道了，将军。”


    “殿下其实不必过于悲观，事有转机，际遇亦是如此。”


    “其实我不需要转机，如今已然很好了……您别唤我殿下了，若您愿意，唤我怀季就是。”


    怀季望着方老宁静平和的双眼，说道：“陛下如今同废黜我也没什么差别了。”


    “好。”


    他与这位可以说得上并不亲厚的长辈却又像是多年的亲人一般，无须过多言语，便能亲近得恰如其分。


    这是郁怀季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又或许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