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作品:《咖啡冷的第三百三十天

    错位。


    彻头彻尾的、冰冷荒诞的错位。


    那晚的车内,只有沉默的空气。


    那晚的隔板后,只有卑微的尘埃。


    那晚她以为的“神祇垂怜”,不过是尘埃在命运齿轮转动时,无意间掠过她这颗更微小尘埃的影子。


    “呵……”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撕裂的声音从林晚沾染血痂的唇边逸出。不是笑,是灵魂被彻底掏空后,从虚无深处传来的、冰冷的回声。


    就在这时——


    滋……嗡……


    实验室深处,那扇厚重无比、隔绝着核心区域与外界的合金气密门,发出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大液压装置启动声。沉重的金属摩擦着轨道,缓缓向一侧滑开。


    一道纯白、明亮、近乎刺眼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从门后豁然涌入这片猩红粘稠的空间!这道光与警报灯的血芒截然不同。它冰冷、纯粹、毫无感情,带着一种绝对洁净的压迫感,瞬间驱散了门口的昏暗,也撕裂了这片猩红地狱的凝固氛围。


    光柱如同一柄巨大的光剑,笔直地刺入,精准地落在了平台之上——落在了束缚带中林晚那张惨白如石膏面具、嘴角凝固着暗红血痂的脸上!落在了她残缺的、还在滴血的断腕之上!那刺眼的白光,将她身上所有的狼狈、血腥、残缺,都暴露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痛,瞳孔本能地急剧收缩,视线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猩红的视野。


    在强光制造的、边缘模糊的逆光剪影中,一个身影出现在豁然洞开的门口。


    笔挺,修长。一身剪裁完美、纤尘不染的白色无菌防护服,勾勒出冷冽流畅的线条。防护服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极其冷硬的下颚,紧抿的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刀锋。兜帽的阴影之下,唯一清晰的两点,是他投射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隔着强光的耀斑,穿透弥漫的血腥尘埃,投射而来。


    一尘不染的白。


    触目惊心的红。


    那目光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玻璃穹顶。冰冷,剔透,完美无瑕。它高高在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人类情绪的审视。审视着平台上的残破人形,审视着地面上卑微的尸体,审视着这片混乱血腥的废墟。如同神灵在云端,俯瞰着蚁穴的崩塌。


    没有丝毫波动。


    没有丝毫温度。


    甚至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置身事外的观察。


    林晚残存的意识,在强光的灼烧和剧痛的撕扯中,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熔岩,发出“嗤啦”一声濒死的尖啸,瞬间冷却、凝固!十年仰望构筑的海市蜃楼,十年卑微幻想支撑的脆弱神坛,在这一道纯粹的、冰冷的、带着俯视意味的目光下,发出了最后的、也是唯一清晰的——碎裂声!


    咔嚓!


    那是幻灭的声音。


    猩红的幕布上,臆想中神明垂怜的目光,温柔注视的目光,带着悲悯温度的目光……所有属于“江临”的、被她赋予了灵魂的幻想滤镜,在这一刻,被现实这柄冰冷的铁锤,砸得粉碎!齑粉飞扬,露出后面那冰冷、坚硬、永恒不变的——玻璃穹顶!


    从未垂落。


    从未注视。


    从未……真正看见。


    那目光的本质,原来与这实验室的规则、与那闪烁的红灯、与那射出冰蓝死光的机械臂……一模一样!是冰冷的指令,是纯粹的秩序,是隔绝生死的屏障!


    “呵…呵呃……” 破碎的气音再次从林晚喉咙深处挤出,伴随着胸腔艰难的起伏。束缚带勒得更紧,颈侧的动脉在束缚下疯狂搏动,几乎要冲破皮肤。断腕处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啃噬着她最后的神智。


    眼前那逆光的白色剪影,兜帽下的冰冷凝视,与记忆中那个雨夜车内沉默的背影轮廓……在这一刻,在她灵魂彻底崩解的深渊边缘,诡异地重合了。


    模糊的背影。


    模糊的轮廓。


    模糊的……永远无法穿透的距离感。


    原来从未改变。


    原来从一开始,她仰望的,就只是一道冰冷的、隔绝天地的玻璃墙!墙后面是什么?是神明?是魔鬼?抑或……只是和她一样的、被规则塑造的冰冷造物?她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玻璃穹顶之后,只有永恒的、无法解读的冰冷。


    泪水混合着眼角的血污,蜿蜒而下。不是为了沈聿,不是为了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甚至不是为了十年的痴妄。那泪水,更像是灵魂碎裂时,渗出的最后一丝冰冷的液体。


    束缚带下,林晚那只仅存的左手,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它以一种缓慢得近乎诡异的速度,抬了起来。


    这只手沾满了粘稠的血污——有她自己断腕处喷涌的,有挣扎时沾染的平台尘垢,此刻,还在不断滴落着暗红色的血珠,在耀眼的强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她的手臂颤抖着,带动着束缚带发出细微的呻吟。


    手臂抬起的高度极其有限,被束缚带和身体的伤痛牢牢限制着。


    但她的目标并非挣脱,也非挣扎。


    指尖,带着浓稠的、温热的、来自她自己躯体的血液,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触碰到了平台侧面冰冷的玻璃挡板——那块将她与门外那个白色身影分隔开来的、坚硬的透明屏障。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的血污传来。


    如同第一次真正触摸到那无形的玻璃穹顶。


    林晚的嘴唇微微颤动,干裂的唇瓣因为失血而呈现出青紫色。喉骨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要将灵魂深处那个盘踞了十年、最终被彻底冰冻的字眼,从血肉模糊的胸腔里硬生生挖出来。


    “江……” 第一个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如同锈蚀铁片摩擦的血腥气,微弱得几不可闻。


    她的视线,穿透自己染血的指尖,穿透冰冷的玻璃板,死死地钉在那道白色身影兜帽下的阴影处。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凿开那道无形的壁垒。


    “临……”


    这两个字,不再有少女时期低语时的羞怯与悸动,不再有日记本里书写时的虔诚与幻想。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血肉的碎玻璃,从她被碾碎的声带里艰难地刮擦出来,带着濒死的嘶嘶声,带着绝望的尘埃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它们不再是呼唤,而是宣判——对她自己十年痴妄的最终审判。


    玻璃板上,那只沾满血污的左手食指,在抵住冰冷玻璃的瞬间,猛地用力!


    浓稠的血液在巨大的压力下,在光滑的玻璃表面骤然变形、摊开!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是书写。


    是拖拽!


    是刻划!


    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带着灵魂燃烧殆尽的最后热量,林晚的食指死死抵着玻璃,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拖动着自己断腕处涌出的、温热的生命之液,在那道隔绝生死的透明壁垒上,狠狠地、一往无前地——划了下去!


    刺啦——!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黏腻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响起。那是粘稠血液与绝对光滑的玻璃表面剧烈摩擦的声音。


    一道蜿蜒的、狰狞的、无比刺目的猩红血痕,在冰冷的玻璃板上骤然显现!如同直接用最污浊的墨汁,在纯净无暇的水晶之上,泼洒出的一道诅咒符箓!它起始于林晚指尖最初落下的位置,在强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暗红粘腻的光泽,扭曲着、挣扎着向前延伸,像一个濒死者不甘的控诉,又像一场血腥仪式的开场符印。


    那血痕的终点,正对着门口那道白色身影的心脏位置!


    隔着这道新鲜出炉的、灼热的血痕,林晚那只染血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兜帽阴影下那双冰冷的眼眸。她的嘴角,那抹凝固了痛苦与嘲讽的诡异弧度,在这一刻骤然加深、拉长!形成一个令人心底发寒的、无声的狞笑。


    “……原来……”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消耗生命的颤音,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空间的死寂,“……你的目光……从未……真正……落下……”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最终的确认。是十年仰望的幻梦彻底蒸发后,露出的那个冰冷的、残酷的、坚硬的现实基座。


    束缚带更加疯狂地勒紧,断腕处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汹涌反扑,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撕碎。林晚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做最后的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呛咳声,断裂的肋骨刺穿了肺腑,腥甜的血沫瞬间涌上她的喉头,又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然而,她的左手食指,却依旧死死地、牢牢地抵在玻璃板上那道血痕的末端!仿佛那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唯一的连接点!是她灵魂锚定于此的、用自身血肉书写的坐标!


    “……江临……”


    血沫模糊了她的声音,也模糊了玻璃后的视线。但那两个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的力量,清晰地撞击在那无形的玻璃穹顶之上。


    “……那就让我……用这断腕的血……为十年……痴妄……签下……休止符!”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沉重的铡刀坠地!她抵着玻璃的食指,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量,猛地向前一挫!指尖的血肉在光滑冰冷的玻璃上剧烈摩擦,几乎要剥离指骨!那道蜿蜒的血痕尽头,瞬间绽开一朵更加浓稠、更加破碎的暗红花团!像一个用生命盖下的、扭曲而决绝的血色印章!


    体内的风暴在这一刻攀升至顶点,又瞬间轰然崩塌!所有的挣扎、痛苦、燃烧的虚无怒火,似乎都随着这最后一声宣判,随着这枚血印的盖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然后……归于彻底的沉寂与黑暗前的极亮。


    耗尽了。


    束缚带下的身体如同断了所有牵线的木偶,重重地跌落回冰冷的金属平台。那只染血的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残留的粘稠血液,在玻璃板那道刺目血痕的下方,拉出几条长长的、歪斜的、向下坠落的暗红丝线,如同血泪的轨迹。


    她的头歪向一边,脖颈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弧度。那只唯一睁开的、染血的眼睛,瞳孔已经彻底扩散开来,失去了所有焦距,空洞地倒映着头顶那盏不知疲倦、依旧在疯狂闪烁的血红色警报灯。猩红的光在她的眼底跳跃,像地狱之火的余烬。


    “……至于……你……嗬……”


    极其微弱的、只剩气流摩擦的嗬气声,从她溢出鲜血的唇边逸出。那抹凝固在嘴角的、冰冷而嘲讽的弧度,似乎达到了极致。


    “……就在……你的……无菌神坛上……”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永生……永世……”


    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消失。


    “……隔着……这道……血痕……”


    猩红的警报灯,不知疲倦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每一次明灭都将那道蜿蜒在玻璃上的血痕映照得愈发狰狞、刺目。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冰冷光滑的表面缓慢下滑,拖拽出长长的、歪斜的轨迹,如同垂死者不甘的泪痕。


    林晚的身体软倒在束缚带里,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脖颈呈现出脆弱的弧度。


    那只仅剩的、勉强睁开的左眼,瞳孔彻底涣散开来,深不见底的空洞里,最后映照出的,只有天花板上那盏疯狂抽搐的血色独眼,以及……玻璃板后,那道凝固的、一尘不染的白色身影。


    寂静。


    只有警报灯闪烁的、令人心悸的嗡鸣,以及她胸腔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如同风箱残破漏气般的嗬嗬声——那是断裂的肋骨刺穿肺叶后,每一次艰难吸气与血沫翻涌交织的、濒死的回响。


    束缚带深深陷进皮肉,勒进断裂的骨头缝隙里。剧痛早已超越了身体的感知极限,化作灵魂碎裂后弥漫的、冰冷的虚无。


    她的意识,像一块沉入漆黑冰海的石头,不断下坠。


    下坠。


    坠向那片沈聿躯体上晕染开的、带着冰蓝死光的尘埃。


    坠向那个雨夜车内,隔着冰冷隔板投射而来的、沉默而模糊的黑色背影轮廓。


    坠向十年仰望的幻灭深渊。


    ‘尘埃……归于尘埃……’


    这个冰冷的认知,成了她意识消亡前最后的、唯一的回响。


    玻璃板另一侧。


    那道纯白的剪影,如同亘古矗立的冰山,纹丝不动。


    兜帽的阴影下,江临的目光,穿透那道新鲜刻下的、扭曲蜿蜒的猩红血痕,精准地落在那张惨白的、失去所有生命光彩的脸上。


    落在那只空洞地倒映着血色警报灯的眼睛里。


    落在那截断腕处模糊的、仍在缓慢渗出暗红液体的创口上。


    也落在那具面朝下扑倒、后心一点冰蓝死光幽幽扩散的、卑微的尘埃躯体上。


    那目光,依旧如同覆盖着万年冰层的深潭。没有波澜涟漪,甚至没有一丝水纹般的扰动。


    审视。


    冰冷的、彻底的、非人的审视。


    如同扫描仪在读取报废残次品最后的参数。


    几秒钟。


    或者一个世纪。


    他紧抿的、薄如刀锋的嘴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说话。


    更像是一次微不可查的、不带任何情感波动的肌肉牵动。


    一个指令,已然在他的意识里形成、确认、发出。


    实验室深处,那台之前射出冰蓝死光、执行了肃清指令的推车仪器,屏幕上的红色警告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行细密的、飞速滚动的白色数据流。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在这片血腥死寂中响起,平稳、清晰、毫无起伏:


    **【指令确认:G-7实验室污染事件处理协议启动。】**


    **【执行层级:最高级净化。】**


    **【目标确认:1号污染源(生命体征消亡,代号:‘尘埃-01’);2号污染源(生命体征濒危,代号:‘样本-07’);空间污染(生物级,极高威胁)。】**


    **【处置方案:记忆核心剥离(样本-07);物理组织清除(尘埃-01);空间强灭菌(Lv.10)。】**


    **【执行部门:清道夫单元(激活中)。】**


    嗡——!


    随着电子音的落下,实验室角落几处原本毫无存在感的金属凹槽猛地亮起幽蓝的光芒!伴随着低沉急促的能量充能声,数个直径约半米的、造型如同倒扣碗碟的银白色金属器械,无声而迅疾地从凹槽中悬浮升起!它们底部喷射出淡蓝色的离子流,稳定住高度,光滑的银白色表面瞬间亮起密密麻麻的红色扫描光束,如同冷酷的电子复眼,精准地锁定了平台上林晚的身体,以及地面上沈聿的尸骸。


    **清道夫单元。** 最高效、最冰冷的“清洁”工具。


    几乎在同一瞬间!


    滋啦——!


    一道刺目的、高频闪烁的蓝白色电弧,毫无预兆地从林晚头顶上方不足半米的天花板缝隙中爆射而出!像一条凭空出现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毒蛇,精准地、毫无怜悯地击打在她那只空洞睁开的左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