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不能相爱的关系

    黎嘉恩忘记陈时做过笔录,柳眠巷134号院应该是他的家庭住址,不是自己的。


    只是她在那住了太久,一时说不出其他地方。


    她低下头,觉得自己被什么罩住了,意识混沌,思维模糊。


    “我们……”


    我们了半天,找不到形容词。


    她和陈时什么关系?


    他们应该有什么关系?杀人犯家属和受害者家属的关系么?


    她说不出口。


    “邻居。”


    良久,陈时说。


    他大概等烦了,右手食指哒哒敲了两下桌面,略显烦躁。


    “邻居?”


    小警察刨根问底。


    “她租住的。”


    陈时眼中隐有不屑,滚了滚眼皮,像对这场问话意兴阑珊了。


    “你们之前……”


    “这和今天的事有关系?!”他忽地反客为主,脸上阴晴不定,“问完了吧?可以定性了吧?我就不追究那神经病的责任了,那请问,作为受害者,我能走了么?”


    “我们能走了吗?”


    池明非借机插话,也问同一个问题。


    “额,”圆脸警察挠了挠头,犹犹豫豫,“能是能,但……”


    话音都没落到地上,陈时已经站起身,大步流星迈向门口。


    “记得保持电话畅通!”


    小警察在他身后不悦叮嘱。


    大概圆脸警察从没见过在警局也能如此气焰的人,一时竟无语沉默了,见人扬长而去,反感地拧起眉毛,好半天才扭回脸,不悦补问:“身份证号。”


    黎嘉恩默默报出一串数字。


    “行,你俩也走吧。”


    或许是陈时的态度让他懒得再深究什么,反正整件事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他收起手中的警务通,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看到池明非也准备走了,黎嘉恩有些茫然。


    就这样?


    “放心,”圆脸警察尽职尽责,对她态度稍有和缓,“闹事那人,我们得拘他个几天。如果他再找你麻烦,你就直接报警,我们出警很快的。”


    黎嘉恩迟疑点了下头,向面前两位警察道别。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仍对今晚发生的所有事都有种不真切感。


    尤其对陈时。


    “去吃夜宵吧。”


    出了派出所,池明非再次发出邀请。


    但比起半个小时前的那句“吃夜宵”,这句他的尾音是平的。


    天黑透了,道路两旁的路灯整齐亮着,空气却愈发潮湿黏腻。


    黎嘉恩沉默不语,想拒绝。


    如果说三个小时前,她还有和池明非同坐一张餐桌的心情,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


    “今天有些晚,吃完我送你回去。”


    池明非又说。


    因为派出所的事,她现在疲于应对一切对话,就像穿着二十公斤的盔甲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剩余的心力,她必须省着点用,去思考自己今天晚上、以及接下来住在哪这个问题。


    “不麻烦了。”


    黎嘉恩又下了级楼前的台阶,终于踩实到地面。


    “不麻烦,不然今天实在是……”


    池明非神色一黯,又很快温和笑了,随她一同走到马路边。


    黎嘉恩低头去看手机时间,翻出来才发现有条未读信息,下意识点掉那个红点——“你怎么还不去死!”


    又是匿名信。


    她指尖一抖,不能确定池明非有没有低头看下来,快速右划删除。


    “那我叫辆车……”


    “你听不见吗!我说不用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应激了什么。


    池明非唇边的笑意慢慢僵住,蠕动了两下唇,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黎嘉恩用力捏紧手机,胳膊滑落到身侧,也沉默。


    她对池明非没有意见。


    只是他根本看不见,他们之间有道天堑,这让两个人的沟通成本翻了几千倍,也让她讲出口的每一句话,最后都变成了有所保留、有所蓄谋的谎言。


    他在逼自己,做一个很恶心的骗子。


    夜色浓稠,一旁树冠拢在暖橘色灯源里,在地面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黎嘉恩看着被路灯照得脸庞明亮的池明非,往黑暗里,退了小步。


    池明非终于反应过来,勉强弯了弯眉眼,低下头在手机上叫车,改口道:“那我给你叫辆车,到家了告诉我。”


    黎嘉恩盯着自己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一会,她看向前面路牌下,一出派出所就看到的那辆SUV,小声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有要针对你。”


    池明非只看手机屏幕:“没关系,我理解。”


    他到底可以理解什么?


    风黏黏糊糊撩起黎嘉恩耳边的发,抓也抓不住,挠得人心里愧疚不安:“你先走吧,我可以坐邻居的车。”


    池明非从叫车的等位页面抬起头,默默凝视她的眼睛,像在判断她此话的真假:“他送你?”


    “嗯。”


    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关系,不介意再多一个吧。黎嘉恩点头。


    “那你先走。”


    池明非不傻,甚至他聪明到会用真诚包裹住这份聪明,让黎嘉恩一时忘了他是怎样的人,没仔细推敲自己的搪塞之言,就说出口了。


    黎嘉恩咬住下唇,脑中转了又转,骑虎难下。


    思索了半天,最后,她在“面对陈时”和“伤害池明非”之间,选择了前者。


    “好。”


    她步伐僵硬地迈出步子,走到陈时的车边,硬着头皮拉开副驾的门,转头用眼神和池明非告别,委身坐进车里。


    陈时还没走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在打电话,语气激烈,情绪激动。


    “你他妈老老实实等我回去!……”


    他正骂人,听见副驾的动静,骤然收声,疑惑又厌烦地看过来。


    “陈时。”


    她叫他名字,这么多天来的头一次。


    陈时微微移开耳旁听筒,神情严肃得骇人。


    黎嘉恩能听到他电话那头还有人声在嚷嚷,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她也知道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但她已经疲惫至极,不想再解释什么,空洞开口:“你能不能载我到前面路口?”


    “现在认识我了?”


    陈时低头看了眼正在通话的屏幕,直接撂了电话,“咣当”一声将手机扔向前台,冷冷反问。


    “你可以载我到前面路口吗?拐角就可以……”


    “下去。”


    陈时毫不留情。


    “不多花你的时间……”


    “我让你下车!”


    陈时阴沉着一张脸,陡然提高了嗓音。


    黎嘉恩用力咬住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睛从后视镜瞥出去——池明非还没走。


    “不下?”


    陈时似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抬眼似剜人,而后,厉声又问了一遍。


    或许再等一等,池明非叫的车就到了,然后她就可以直接下去了。


    黎嘉恩埋低头,想拖一拖时间。


    可陈时没给她这个机会。他轰隆一声打起火,车身猛然启动,黎嘉恩被加速度“嘭”地甩向座椅背,后脑勺重重撞上靠枕,痛得眼泪喷涌而出。


    “陈时!”


    她眼前花白一片,看不起陈时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只知道车子又快了几迈,在前方路口猛地转向,癫狂得像个亡命徒。她只能赶紧去摸安全带的结扣,吃力拉出来,磕磕绊绊给自己扣上。


    又过了会,眼睛被空调烘干,黎嘉恩能看清车内的一切了。


    她偏过头,盯着始作俑者。


    陈时仿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面无表情,甚至连头都没有转,紧握方向盘,心无旁骛。


    好像他真的只是在开车。


    “靠边停车。”


    黎嘉恩已然平静。


    车子没有任何减速。


    “停车。”


    黎嘉恩再次命令。


    陈时反倒又踩了脚油门。


    很刻意,很挑衅。


    黎嘉恩坐正身子,不讲话了。


    她整个人平得像无风的湖,只安静等,等陈时发完疯。


    大概到了第三个红绿灯,陈时降下了车速——黎嘉恩很清楚,陈时那个性子,当然不介意左脚从派出所出来,右脚再进一趟交管局,他大概是真的有事,所以难得收了收自己的脾气。


    “可以放我下去了。”


    她看向窗外,不能确定自己现在在哪。


    陈时充耳不闻,继续开车。


    黎嘉恩凝望起前方交叉口的路牌,发现车身右侧的转向灯亮起来,忽觉不对:“你要去哪?”


    陈时睃她一眼,看回前挡风玻璃,驶进右行道。


    “陈时!”


    黎嘉恩声音发紧。


    ——向右就是高速入口。


    “难道刚刚不是你自己不下车?”


    陈时讥诮地扯了扯嘴角,一副“我给过你机会”的混账口吻。


    前方是匝道的并线段。


    黎嘉恩看车身很快汇入主干道,两眼空茫茫的,无处落点。


    她的行李还在学校,就算等会陈时第一时间下了环城高速,她立即赶回去,也进不去宿舍了。


    “我要回去。”


    她宁愿睡桥洞,也不想和陈时再待下去。


    没了市区的限速规定,SUV像匹脱缰的铁皮猛兽,车身加速,很快,兽脊呼啸着划破夜色,就要飞起来。


    “那你,”陈时“咔哒”解开门锁,口吻平静、态度顽劣,“自己跳下去。”


    车厢内只余仪表盘的荧蓝,上面的码数正在极速上跳。


    黎嘉恩从不断飞涨的时速针上移开视线,看回陈时,不为所动到冷血:“我报警了。”


    陈时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同样无动于衷。


    这件事坏就坏在,前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威胁,对对方丝毫不起作用。不过是一个硬骨头和一个冷骨头,看是硬的先玩腻,还是冷的先松口了。


    黎嘉恩安静靠回椅背。


    事已至此,她不再浪费情绪和陈时纠缠,只在脑中快速盘点了身上携带的全部物件,一把折叠小刀、一部手机、一张酒吧员工牌。


    “你确定不下车?”


    车厢内只安静片刻,陈时又问,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弄,故意拖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你不是最会掐着时机跑路了么?”


    黎嘉恩一怔,没明白陈时在说什么。


    陈时也罕见没再继续咄咄逼人,像突如其来后悔多余和她废话。


    十分钟后,车门再次落了锁。


    黎嘉恩不知道陈时要去哪,也不知道这辆车会驶向何方。


    她对前路一无所知,只能将脑袋抵在车窗,闭上眼,由它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