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一)

作品:《黄金羽

    一只飞鸟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被下方的场景吸引。


    “腿扎稳。”


    “手打平。”


    两个半大少年暴露在阳光下,双腿弯曲,手握拳收拢在身体两侧。


    炙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汗水顺着贺全裕的脸颊流进眼里,火辣辣地疼。


    生理性的泪水流出,贺全裕伸手想去把汗水擦掉。


    手背忽然挨了一下,方是神情严肃,木质的假腿在沙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坑洼:“手!在乱动什么?”


    李善泉在树荫下乘凉,半卧在藤椅上,折扇轻摇,手边一座雪白的酥山秀色可餐。


    看着两少年满头大汗,像看仇人一样瞪着面前的空气,李善泉惬意地舀了口酥山。


    看着这人欠抽的行为,方是只是扫一眼,并未多做理会,背着手在两人身边巡视,时不时敲打膝盖,避免二人偷懒。


    贺全裕还好,叶阳可就遭了殃。


    每次叶阳趁着师父转身,就偷偷放松胳膊,哪晓得方是背后像长了眼睛,一来二去,每次偷懒都被抓个正着。


    结果是,半天下来,方是准许贺全裕休息,而叶阳继续苦哈哈地晒着。


    “喏。”把吃了一半的酥山推给贺全裕,李善泉冲着方是喊,“方叔——差不多算了!小阳还小,悠着来——”


    叶阳如蒙大赦,一溜烟窜到树荫下,“方老头!你真不疼人,像我这乖巧懂事的徒弟,别人要还要不来哩!你净把我当山匪整。”


    又笑嘻嘻环住李善泉胳膊,“还是阁主疼我,要是阁主不疼我,我哪天被这方老头给搞死都没人管。”


    “哼。小子走运。”话说的严厉,方是却也觉得这小孩好笑,踱步到树荫下把大掌附在叶阳湿哒哒的脑袋上,“别整日死啊活,说点吉利话。”


    “哎呀——长命百岁、身体健康、事事如意、心想事成——那都肯定是我叶阳,跟你方老头沾不上边!哈!”躲开伸过来的手掌,叶阳绕到藤椅另一边,跟贺全裕排排坐。


    “没个正行,你看看人家小贺,你什么时候长大?”李善泉无奈地皱眉,眼里笑意不减。


    “山无棱,天地合——唔唔唔!”说到一半,叶阳的嘴巴被李善泉用两指夹住。


    被松开嘴巴,叶阳不服气地揉脸:“假腿老妖怪。鸡贼老狐狸。”


    “长本事了你?”李善泉乐呵呵地用扇柄敲他脑袋。


    又转眼看见贺全裕一人孤零零坐在一边,叶阳偷偷打量李善泉眼色。


    我带他散心?叶阳用眼神示意。


    妙哉妙哉。李善泉展开扇子,扶住方是肩膀:“方叔?散步去?”


    方是也知道李善泉想支开自己,只是意味不明地重重哼了句什么,一脚轻一脚重地离开。


    “你和阁主感情真好。”贺全裕一脸羡慕。


    是感情自然的流露,而不是刻意的偏袒。


    李善泉对我很好。


    我应该满足。


    我还在期待什么?


    “嗨呀,阁主就是跟我熟了呗!”叶阳不知道贺全裕内心的纠结,大咧咧撞他肩膀,“你跟着阁主好好干,师兄打包票,阁主绝对是好人,少不了你肉吃。”


    叶阳摇头晃脑:“想师兄当年和阁主的见面啊,阁主那叫一个惊为天人……”


    京都。


    腊月的朔风割人面庞。天色初明,天地交界初鱼肚白中驳杂橙红的暖光。


    太阳尚未升起。倘若在乡下,这时候公鸡该啼了。


    京都被街道分成齐整的块状,有三两摊贩,推着小车前往早市,早早占个好位置。


    在京都沉睡之时,平康坊一栋小楼彻夜灯明。


    宿醉的花间客红袖帐暖,小楼中地龙烧得滚热。


    叶阳从出生就住在这里。


    眼睛睁得斗大,叶阳趴在栏杆上,丝毫没有困意。


    怎么办呢?晚上太吵,睡不着。于是叶阳练就一身昼夜颠倒的本事,何况小孩本就精力旺盛,一天不睡都是常有的事,零星小睡,又能活蹦乱跳。


    往窗缝内虚虚觑一眼,油灯暖黄的光透着窗纸漏出,倩影映在窗纸上,与婆娑的枝桠重叠。


    一个女子背对窗口,对镜描眉。


    岁月蹉跎了她的青春,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细纹。虽有保养,皮肤却依然显出松弛的痕迹。


    红色的衣摆流水一般在背后铺开,三千青丝扰人心绪,顺着半裸的脊背散乱在身边。


    “来客人了?”叶阳听见他的母亲这样说道。


    素手轻捻,月娘抿了抿口脂,丹蔻似的红色让她的面庞多了分活人气息。


    月娘是个疯女人。


    自叶阳出生起,月娘就一直待在三楼。


    按道理,这样的疯女人早该被卖给人牙子,或是被赶出楼里,死在街头。但是月娘命好,楼里的姐妹怜她有个孩子,平日也帮扶着给点银子,老鸨收了银子,对月娘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是给她腾个住的地儿,每日送些汤水。


    楼下传来动静,叶阳探了半个身子朝下方看去。


    “啊呀!公子好雅兴,”老鸨甜腻的声音响起,好似喉中糊了半块麦芽糖,“这么早来呢,公子看看这些姑娘,可有中意的?”


    “不必。请问月娘何在?”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到楼上,随后便是老鸨细碎的议论声。


    这是哪来的客人,天没亮就这么……猴急?叶阳想着,摸索着使用听来的词汇。


    只是二人谈话渐渐小下去,叶阳翻过栏杆,脚尖试探着触及青瓦,向下探出脑袋,扒住屋檐想听清楚些。


    “老妈妈,你这里可有耗子?”青年的询问传出房间。


    “耗子?”


    不等叶阳反应过来,窗户被推开,一张倒着的年轻面孔毫无防备就出现在眼前。


    “啊啊啊——”吓个半死,叶阳重心不稳,直接从屋檐上掉了下去。


    眼见着就要五体投地,屋内青年青色身影鹰隼般飞出窗外,只一瞬就将坠落的半大孩子搂进怀里,稳当地落在地上。


    老鸨涂脂抹粉的老脸被吓得花容失色,眼见着两人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拎小鸡仔一样把叶阳提上来,青年询问:“这哪来的孩子?”


    “李公子身手了得,身手了得。”老鸨惊魂未定地拍拍心口,“这孩子叫叶阳,是月娘生的儿子。”


    “那月娘也是苦命人,现在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若是李公子铁了心要去找她,还得多多小心。”


    “怎么说?”


    叶阳窝在“李公子”臂弯里,看见这李公子长得着实俊俏,琥珀色眼瞳,在烛光里透亮晶莹。


    来人正是李善泉。


    二人跟随着老鸨,沿着阶梯向三楼爬去。


    “这月娘,平日安安静静,就是对着镜子弄妆,可是一旦见到个男人,就……”


    “小阳回来了?”楼梯口赫然出现一个人影。


    月娘身着一袭红衣,神情温柔,俯下身张开双臂:“娘亲抱,小阳小阳乖乖……”


    “是娘的小阳,小阳是娘亲的孩子……娘亲抱,小阳乖……”气音轻柔得像耳语,月娘上前走近。


    “祖宗!你怎么从房里出来了!”老鸨连忙上去将人往房间里带。


    “娘亲的孩子回来了,娘亲抱着你,不跟人走……”月娘身形纤细,力气却意外大的惊人,转眼看见李善泉怀里的叶阳,“你是谁!你抱着我的小阳……”


    月娘的眉眼登时变得狰狞,丹蔻染红的指甲伸出往李善泉眼睛乱抓,叫声凄厉地像厉鬼嚎叫,“还我的小阳!还给我——”


    老鸨从身后制住月娘胡乱踢打扭动的身体,两人一同向后摔倒,月娘的额头磕在桌角,殷红的血液顺着额角流下。


    顾不上被砸在身下成了人肉垫子的老鸨,月娘爬起身,鲜血顺着她的面颊一路流下,粘在白色领口。身体不稳地晃了晃,月娘背光站在屋里,居高临下地直面李善泉。


    放下叶阳,李善泉走到月娘面前,“月娘,醒醒。”


    眼前人比她高了半个脑袋,两人眼神接触,月娘似乎清醒了一瞬,但是转眼又癫狂起来。


    保养得当的手指扯住李善泉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郎!你是李郎———”


    “啊啊——啊——”泪水从眼眶流出,在脸上的血痕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你为什么负我——你为什么负我——孩子、孩子我还有你的孩子啊——李郎——”


    仿佛脱力般,月娘松开手跪坐在地。


    室内只余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李善泉拍拍她肩膀,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神情:“你认错人了。”


    随后一个手刀把月娘放倒在地。


    站在阴影里,叶阳稚嫩的脸上不见恐惧悲伤,依然是那副天真可爱,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生母瘫倒在地。


    一个念头忽然在叶阳脑中闪过:这个人要带走月娘,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会怎样?


    恐惧顿时席卷全身。


    叶阳扑上前死死咬住李善泉胳膊,李善泉一时不察:“小孩!你疯了不成?!”


    被大力甩下,叶阳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不要带她走!不要带我娘走!”


    晕过去的、乱哭喊的、劝架的、满头官司的,屋内登时乱成一团。


    用手背擦着眼泪,叶阳偷着向陌生青年脸上看去。那人脸色复杂,看不懂是什么意味。


    一定不能让月娘被带走!


    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平衡,只剩下叶阳偶尔抽噎几声。


    “这小孩,还有月娘,一共多少两银子?”


    哭声突然哽住。


    什么?带上他走吗?


    “然后呢?”叙述突然顿住,贺全裕忍不住开口询问。


    “然后就是现在的叶阳啦。”叶阳笑嘻嘻地抱胸,“干嘛,觉得我坏啊。”


    贺全裕摇头,抬眼望向一片鳞次栉比。


    “你生在哪里,就学哪里的能耐,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但又吞下半句话。


    只是李善泉真的把你养得很好。


    最近忙,实在抱歉(;??ω?`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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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往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