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苗静静站在镜子前，看着面前的女人，耳边是厕所外女儿有些恼怒的声音。


    “爸爸，你陪我玩一下吧，爸爸，你别玩手机了！”


    “好了好了，等我打完这一局。”


    男人敷衍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


    李苗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回镜中那个身材有些变形的女人身上。


    有些圆润的身材，松垮垮的肚子，还有那张好像没了鲜活气息的脸。


    其实，李苗的五官是蛮好看的，她是那种小家碧玉的美，不张扬，不艳丽，却有种江南水乡淡淡的潋滟。年轻时，她对自己的身材也是很满意的，丰胸、纤腰、圆臀，除了不够高之外，也算是个小美人。


    只是婚后这六年多来，生活的不如意，已经将那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如今镜中这个毫无生气的黄脸婆，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了一层雾气般，再没有当初的明亮。


    “妈妈，你好了吗？妈妈，你出来陪陪我。”


    女儿委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李苗的思绪，她用水搓了一把脸，穿上睡裙，打开了厕所的门。


    一张扁着嘴的小脸蛋快贴到了厕所的玻璃门上，李苗温和地一笑，伸出手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触感滑腻柔顺的发丝让她的心情似乎也被抚平了些。


    “晓晓，很晚了，妈妈陪你睡觉好吗？”


    女儿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小嘴，李苗蹲下身子，看着面前那张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忽觉一股怜惜涌上心头。


    “妈妈给你讲蓝莓地国王的故事。”


    “嗯，好！”


    孩子的心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刷了牙，换了小睡衣，母女两个窝在床上，李苗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翻了许多遍的睡前故事，放柔了语气。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


    讲完了故事，关了灯，两人又开始重复每日睡前那些无厘头的问答，等到女儿终于打起了微小的鼾声，客厅中的声音却还是时不时传进来，李苗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快啊，快啊，放大，放大！”


    钟陵双手抓着手机，眉头紧锁，声嘶力竭地喊着，李苗静静站在过道的阴影里，将自己藏在那一片黑暗中，放肆地打量起面前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和钟陵是在朋友的聚会中认识的，那时的他风度翩翩，也特别会说话，还很会踢球，他们在一起之后，钟陵带着李苗去看了他的许多场球赛。


    李苗其实是个特别闷的人，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但是，也许是那段时日闷得太过了吧，工作也很不顺心，两人聊着聊着，就那么自然地在一起了。


    两人就像正常的小情侣一样，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钟陵对李苗是很有耐心的，会听她在工作上的抱怨，会听她的那些奇思妙想。他的工作其实不太好，可是至少肯吃苦，李苗想着，也许生活就是如此，没有十全十美，但是两个人努力一下，小日子应该不会差。


    一年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确实甜蜜了一阵，可是，却不如李苗憧憬的那般一直持续下去。


    很快，钟陵便辞了工作，学了人下海做生意，李苗一开始也是支持的，拿了自己的积蓄给他，还问父母借了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李苗想着，应该是从他偷偷瞒着自己问母亲借钱开始的吧。


    然后是什么，赌博，撒谎，在李苗怀孕，辞职待产的时候，钟陵欠下了大笔的赌债。那时候的李苗，觉得天都塌了，一向好强的她咬着牙，到处借钱，帮着他还了债，可就连孩子出生时住院的费用，都被这个男人偷着拿走了。


    在李苗的记忆里，那些日子的天好像总是阴霾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丝毫暖意。


    想想，好像这个男人从结婚后，就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了。


    终于，一切都熬过去了，日子又恢复如常。但是，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操！会不会打啊！”


    男人爆出的粗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李苗看着面前凌乱的沙发，就像她那一地鸡毛的生活。


    “钟陵，我们离婚吧。”


    “好，等我打完这局。”


    男人随口应着，手指不停点开了下一场。


    “我说，我们离婚吧。”


    李苗加大了音量。


    游戏进入的背景音乐响了起来，男人却愕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将半边脸掩在黑暗中的女人。


    “你发什么神经，碗我等下就去洗，打完这一把。”


    李苗走上前一步，将自己整个暴露在客厅的光线中，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平淡地道：


    “我们离婚吧，钟陵。”


    男人关了手机的音量，抬起头，目光盯住她，有些厌烦地道：


    “离婚？你想过孩子吗？孩子谁带？”


    “女儿跟我，你每个月给一千作为抚养费。”


    “我没钱。”


    男人拒绝地干脆利落。


    “欠着，等你有钱再一起给。”


    女人接地毫不犹豫。


    男人这次终于皱起眉头认真打量她，语气有些不自然。


    “你认真的？”


    “嗯。”


    “好，那明天去办手续。”


    男人的声音有些置气。


    “那我明早请个假。”


    女人很随意地道，说完，她转身回了房，不再在意门外那个男人是什么表情。


    关上房门，李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抱着女儿柔软香甜的身子，合上眼。


    ********


    “苗苗，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财务的出纳张婷坐在李苗的办公桌上，啃着拿过来的桃子。


    “嗯，最近有在运动。”


    李苗笑着应了声，手上不停打着字，电脑上的文档字体飞快跳跃间一行行丰满起来。


    “啧啧。”


    张婷忍不住发出感叹声，也不知道是对李苗说的话还是她那双在键盘上翻飞的手指。


    他们两个都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从成立时一起进的公司，虽然职位上有些差距，不过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


    “话说，你最近怎么那么有时间，前段时间还见你报了古筝班，怎么？要做才女啊？”张婷调侃着道。


    “跟着孩子一起学的，我自己也喜欢。”李苗嘴上应付着她，眼睛却紧盯着面前的屏幕。


    “李经理。”


    办公室门口探出一个丸子头。


    “王总找你。”


    “哦，我这就去。”


    李苗打完最后一行字，习惯性按个了保存键。


    “赶紧回你办公室去，不然你们林总又要到我这里来找人了。”她拿起手机往外走，不忘回头叮嘱张婷。


    “知道啦，等下你记得吃桃子啊。”


    李苗冲她笑了笑，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小李，下周一外审公司的人要过来了，你安排下，这次他们应该有七八个人。”


    “好的。”


    “还有，”王总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这次金诚公司也会派人来，你到时候买点礼物给他们带回去。”


    李苗觉得好笑，这间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何必如此做作。


    “小李，你从项目岗转到行政后，表现都很出色，我和集团的领导都很看好你，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一下，我争取看能不能把你调到集团去。”


    “谢谢王总。”


    李苗随口应着，面带微笑，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公司做到现在，投了近十个亿，项目却丝毫没有起色，这几年经济形势下行，集团支着那么大的摊子早就岌岌可危了，每年还的贷款都有上百亿，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这次更是已经准备将他们这个子公司打包卖了，好填补账上的亏空。


    李苗做了十来年项目了，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看着纸上画的饼就能吃饱的人。一年前，公司更是以项目没有太多工作为由，将她换到了行政岗位来，虽然挂了个经理的头衔，可是做的杂活累活一点都不少，工资却是没有涨半分。


    李苗沉着气，听完王总布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作，全程微笑应是，终于安然走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刚转身，差点和探头探脑的小刘撞了个正着。


    “怎么了？”


    “苗苗姐，你真是太厉害了，进去了半个小时，竟然没有被骂。”王总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火爆，哪天那间屋子没传出骂人的声音那肯定是因为他出差去了。


    小刘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应届生，还不太习惯这样的职场氛围。


    “是有文件要签字吗？”


    “嗯。”小刘看着面前有些微胖的女人，满脸崇拜，她好像随时都很从容，面对王总那样的活火山也是不惊不惧的。


    “给我吧。”


    李苗拿了文件又回到了那间办公室，没多久，就拿着签好的文件出来递给了小刘。


    一天的工作过去了，李苗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胳膊，站起来晃了两下，慢悠悠地关了电脑收拾好桌面。


    今晚她要上古筝课，没想到自己人快到中年了竟然还会如此迷恋一样乐器，李苗满足地笑了笑，还好，有些兴趣总是要慢慢发掘的。


    刚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廊尽头那如雷暴般的声音又传入耳中。


    “你是怎么办事的！新元公司的工程款早两个月就申请了，你拖到现在还没付，今天律师函都寄到集团去了！”


    行政部的余霞脚步匆匆从她身边走过，给她使了个眼色。


    “苗苗姐，我先走了。”


    办公室的空气中飘着浓烈的火药味，大家都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王总，这笔款我早就向集团请示了，因为资金紧张，一直都没有批复下来。”


    李苗关了门，静静听了一阵，远处走廊的争执声一浪一浪传来。


    财务的林总声嘶力竭的辩解，总经理王总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暴怒。


    李苗摇了摇头，不就是没钱支付工程款，现在人家的律师函到了要找个人背锅罢了。


    她想了想，实在不愿意面对那两只咆哮的凶兽，掏出手机在企业微信发了一条信息。


    ‘王总，我明早有事，请半天假。’


    然后又点开了部门工作群，指尖飞快打着字。


    ‘明早我请假，大家有事发消息。’


    按熄了屏幕，看着黑沉沉的手机上反射的那个脸带微笑的女人，李苗轻笑一声，将手中那块砖头扔进了包里。


    下班！


    ********


    钟陵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女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轻易说出离婚两个字，还能那么从容地准备了那些复杂的协议和文件。


    一个月前，当李苗提出离婚的时候，他是嗤之以鼻的，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很爱他，即使当初那么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他，可是现在孩子都那么大了，她竟然提出要和他离婚？


    一个月的冷静期里，他无数次以为她会服软，可是她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冷淡，在家里的时候也和平常一模一样，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天晚上不过是她一时脾气不好，毕竟三十多岁又没有夫妻生活的女人，脾气暴躁些很正常。


    是的，他们已经几年里没有夫妻的生活了，李苗好像对这方面很冷淡，每次钟陵提出要求，她都拒绝了。


    所以，她是外面有人了吗？


    “到你签字了。”


    正想着，李苗的声音插了进来，同时递给他一沓协议和文件，上面她的名字已经端端正正的签好了。


    钟陵拿起笔，悬在那张纸上，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签字，如果是李苗有外遇了呢？他不明白，他们的婚姻为什么无缘无故就走到了头。


    “孩子已经大了，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李苗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低低说了一声。


    钟陵一下子觉得有股气涌上头顶，怎么？她觉得他少了她就不行了？还是她以为她离了婚还能再找一个吗？


    钟陵手上用力，笔触在纸上飞快描画着，终于签上了他的名字。


    李苗看着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心底松了一口气。


    拿着那两张红色的证书，两人终于走出了民政局，因为李苗准备得充分，手续办完才不到一个小时。


    “等我找到房子，我就搬出去。”


    钟陵瓮声瓮气的说完，转了个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李苗的闺蜜租给他们的，这几年，钟陵只有债务，没有积蓄，李苗，也没有。


    李苗看了他的背影许久，这才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那两张证件，一张是结婚证，一张是离婚证，一样的正红色，却粘着不一样的照片。


    年轻些的李苗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微微侧向身边的英俊的男人，而另一张照片上的李苗，却是脸色蜡黄，双目无神，面相似乎也变得老气许多。


    果然，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长相，李苗暗想。她收起那叠资料，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双手圈在方向盘上，将头靠了上去。


    啪嗒。


    有一滴水落在她的裤子上。


    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