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走归宛奇之所

作品:《被抛入世界

    但知返从梦里醒来,耳畔似有哭声回荡。


    梦中事如烟云散,无从追忆,只残留些许令人难以分辨的不适。


    他熟练地披散着头发,面向西北闭目盘坐,口中念念有词,把“走归宛奇之所”[1]重复了三遍以示郑重,算是临时抱个佛脚。哦不,鬼脚。


    而后仍闭着眼,并指指向案几,随手一划,案上发带便自己漂浮起来,将他的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髻。


    床边的支窗外,竹影一阵摇颤。三个巴掌高的小人儿举着和他们脑袋一般大的鹅血石红野果,光脚踩着松霜绿的竹枝翻了进来,又顺着摘窗滑下。


    领头的小人儿正要跳上床时,但知返转头看了过去。小人儿一僵,猛然顿住,缩回已经伸出去的脚,准备在窗沿磕磕上面沾着的泥土,却被身后跟得太紧没刹住的两个小人儿一撞——


    “咚!”


    “啪!”


    “啪!”


    三个小人儿叠罗汉一样摔进了但知返的被子里,陷在柔软的棉花中,怎么也爬不起身。


    但知返叹了口气,把他们一个个刨出来。


    小人儿们并排站好,呲着大白牙腼腆地笑。


    “算了。”但知返拈起和他们一同跌落在床上的果子,“用净秽咒清理一下就好。”


    免遭责备,小人儿们立马活泼起来,围着他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仔细听来却不似凡俗语言,难以理解。


    “叽叽咕咕叽,咕里咕噜!”第一个小人儿说道。


    “真的?那阿大挺厉害呀。”


    阿大挺起胸膛,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第二个小人儿不甘示弱:“咕里呱啦啦,呱里叽噜!”


    “哦?那阿二也不错。”


    阿二叽叽叽笑。


    至于第三个小人儿……


    “……咕噜咕啾!”


    “啊,我们阿三被欺负了呀?我看看——”


    阿三撅着嘴摊开小小的手掌,给但知返看自己被花刺扎破的伤口。


    但知返用食指托起对方的手,低头凑近,轻轻吹了一口气……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阿三高兴地蹬蹬被子擦干净脚,然后顺着但知返的手臂,灵活地爬上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有点儿痒。


    但知返用手指拍拍他的头。


    “好了,我还要带知衡知我做早课,你们去照看一下菜园子。至于鹤庐那边……


    “不许再揪仙鹤的羽毛粘在自己屁股上,听到没有?消摇昨天又向我告状,说自己翅膀都要被你们薅秃了,再有下次,被啄了脑袋我可不管。”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咕叽!”阿大阿二阿三抱着脑袋跑了。


    但知返回过神,轻笑着默念了句“天地自然,秽气分散”[2],房间立时洁净如新。


    望着如此整洁的房间,但知返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任你再是期待或惆怅,时间总归一样不紧不慢地向前,该面对的改变,不迟不早,也都到了眼前。


    不论如何,今日事毕,就琢磨琢磨收拾行李吧。


    现在么,琐事抛诸脑后,拎剑出门。


    后山紫藤花下,虺知衡和虞知我已经盘腿坐好,正不知说着什么闲话。见他出现,虞知我老远就挥手:“师兄,快来!”


    走到近前,发现两人眼神有些奇怪。


    大约是不舍吧。


    为避免大清早就和师妹师弟抱头痛哭,但知返当没看见,道:“做早课吧。”


    于是三人结印脐下,脊直肩张,双眼微闭,齐声念道: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3]


    他们声音不大,却带有一种特殊的韵律。这韵律经由空气传播,与周围环境形成共振——


    紫藤花从枝头跌落,漂浮在半空中,如云雾笼罩着几人的身形,清香竟体。


    仙鹤散步到附近,在晨光中仰头吐息,双翅翕张。微风拂过羽毛,厌厌聂聂。


    溪流奔腾着从巨大的山石边坠下,雷鸣般砸出一方天然的小潭,此时却渐渐收敛声息,怀抱落花,摇步慢行,打着旋儿,一圈,一圈……


    “……”


    来电铃声突兀地打破了这静谧的一幕。溪流“哗哗”冲击着山石,仙鹤拍拍翅膀飞远,紫藤花忽地落下,扑了人满头满脸。


    “虞!知!我!”但知返睁开双眼怒吼,晃晃脑袋甩开沾在脸上的花瓣。


    虞知我手忙脚乱地挂断来电将手机关机,连声告饶:“师兄我错了!对不起师兄!”


    虺知衡趁机“落井下石”:“要是师母[4]在,该罚你跪香了。”


    “我真的错了!”


    虞知我抱拳打躬,也不起来,歪着身子把脑袋放在但知返肩膀上,轻声道:“放过我吧,师兄……”


    但知返肩膀轻轻向上一抬,冷酷极了:“过两招。”


    虞知我哀嚎一声去拉虺知衡的袖子:“师姐救我!”


    虺知衡摸摸他的头,微笑:“多撑一会儿。”


    虞知我泫然欲泣。


    感受过欺压师弟的乐趣,但知返起身理理衣袖,大发慈悲:“我出一只手。”


    被欺压的师弟还在嘟囔:“还不是打不过,有什么区别……”


    二人在潭边立定。


    虺知衡仍在原地盘坐。想了想,拔出自己的剑,横置膝上,虚掌以指节击之,唱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在剑遭弹击发出第一声“叮——”时,虞知我双脚一蹬,化为疾风,挟破云崩浪之势攻来。


    落花四散。


    但知返气定神闲站立不动,却在他的拳头堪堪能触及自己前一刻,忽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出现在虞知我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虞知我反应极快,立马转身后踢,还是什么都没碰到。


    但知返一向功夫扎实,与人对招时也并不自矜自傲,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总教人忍不住牙痒痒。


    两人对了几招,虞知我每次都差一点儿就能击中对方,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拳脚空落落的不到实处,渐渐开始心浮气躁,步伐略显凌乱。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又一拳袭来,但知返脚下微错,闪身避到虞知我侧后方,衣袂随风轻摆。


    这次距离不算太远,虞知我抓住时机,脚下急刹,接着后空翻划出一弧弯月,还未落地便以臂为刀劈了下去。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电光石火之间,化被动为主动。


    可惜,他的对手也并不普通。


    果然,但知返稍稍侧身,精准避开攻击,反手抓住袭来的手臂,顺势往下一带——


    脸朝地冲着小潭摔去,汗毛已经能感受到潭水的寒意。虞知我一惊,腰部猛然扭折,胳膊伸直,单手撑地,双腿在半中空横扫而过。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但知返轻轻一跃,如鹤冲天拔地而起,这招遂又落了个空。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虞知我泄气不干了,躺地上耍赖。


    但知返莞尔,两指夹住一朵脸畔落花,随手掷出去:“看招!”


    虞知我急忙滚身躲开,笑嘻嘻道:“寿星公,你自己簪花就罢了,我可用不着。”


    不料,看似已避开的落花飞至身前,忽而化为几瓣,分别击中他胸腹手足各处。


    虞知我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但知返听了他的话,一怔,抬手拂过发髻,果然取下一物——是一朵琥珀黄小花,已被拔干净了刺。


    他稍加回想,微微一笑,将花簪回髻旁。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歌声停了,架也打完了,虞知我欲哭无泪:“区区一个我,师兄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但知返似笑非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点其胸腹二处:“腆胸提腹。”


    点其两肘:“膀尖外露。”


    点其双腿:“两足无根。”


    每点一下,该处气血便重新畅通起来,恢复了活动。


    虞知我自知理亏,盘腿坐好听训。


    “师母闭关,我和你师姐只能代为教导,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多向师姐请教……”


    虺知衡手指抚过剑身,在一旁轻声道:“我可教不了他。”


    但知返恍若未闻,继续往下说:“你天赋极佳,成就早该在我之上,如今却还在锻体,是心不够静。”


    虞知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但知返点到即止,替他理了理衣服:“站桩去吧。”


    “……是。”虞知我乖乖点头。


    但知返看向虺知衡,虺知衡垂下眼帘,持剑起身:“请师兄赐教。”


    二人剑术相当,对练一阵,各有所得,将近晌午方才停歇。


    站完桩,虞知我恢复了些许神采,笑嘻嘻凑过来:“师兄,下午巡山去不?”


    但知返点头:“去。”


    巡山这个传统,源自三人的师母。说起来,与他们的身世也有关系。


    但知返的人生开始于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天。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孤零零地扔在雪地里,是师母亓道一救了他。


    当然,那时师母还不是师母,是道一元君。


    与小花精[5]猜拳输得一塌糊涂于是喝得醉醺醺的道一元君,正散步回家,顺便醒酒,却捡到一个浑身冻得青紫、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孩子。


    这下酒真的醒了。


    寒邪缠体几近夭折,但知返从小就比寻常孩子病弱些,待年龄稍长,随道一元君学习筑基功夫,才渐渐好转。终于在十岁那年祛除顽疾,筑基成功,正式迈上了修道之途。


    此事让道一元君养成了四处溜达的习惯。期间又捡回两个孩子,先是虺知衡,然后是虞知我。


    那时三个孩子都小,须得**凡胎地养成,长大后再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和性情决定是否修仙。因此,道一元君与凡人打交道的频率不可避免地高了起来——


    仙山中偶有误入的凡人,其中一部分会留下,在此落地生根。过去道一元君并不驱逐,也不交好,只是在洞府附近设下禁制,免去相扰。


    但在收养了徒弟之后,这一切都有了变化。


    时不时找些难得的草药山珍交换凡人的食物,顺手帮凡人处理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久而久之,凡人都知道山上住了个颇有门路的女冠,遇到难事就来碰碰运气,山中精怪更是常常求告上门。


    一来二去,索性把洞府改为道观,又换了禁制,方便行事。


    再后来,每隔几天就要抽出时间,带着徒弟们巡巡山。既解决精怪之间的邻里纠纷,也约束他们少去捉弄人类,不是居委会胜似居委会,山中日渐祥和。


    亓道一闭关,这事就落在徒弟身上。


    对他们来说,巡山除了“维护和平”,也有借机练习轻身术的意思。


    几人所居的罗浮仙山[6]不大不小,若要在留意四周的同时走完一遍,凡人需要三五日,但知返如今需要四个小时。


    -


    “那不如,晚间我们在半山腰对付一顿?”确定了要巡山,虞知我兴致勃勃。


    但知返戳穿他:“是‘对付一顿’还是‘打个牙祭’?”


    “嘿嘿,师兄明鉴。”虞知我继续撺掇,“明日起你就要正式辟谷了,不最后好好吃一顿,多可惜呀。”


    就连虺知衡也凑过来,认真点头表示支持。


    但知返稍作思量,同意了:“也罢。此去不知何时重聚,便依你们吧。”


    虞知我闻言先是笑得灿烂,又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


    虺知衡见状,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往回走:“走啦!这么有闲心,看来是和师兄打得不够尽兴,今日三吏村那儿你去巡逻吧。”


    “可恶,你刚刚不是也说想去的嘛!”


    “我可没说……”


    两人边打闹边走远,但知返笑笑,跟了上去。


    但知返、虺知衡、虞知我都是道名,保留原姓,中间是派系传承用字,最后一个字是师父的期许。


    花是怎么戴到头上的,很好猜吧?


    注释内容发在段评里,文中标了序号就是有注释,这样方便看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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