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为问路石

作品:《春闱之后

    卯时初刻,沈存章值房的门自内打开。


    他今日未着绯袍,仅一身深青色常服,玉带未束,更添几分闲适。见到门外静候的林椿归,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和煦的笑意,与昨日在清吏司院中的冷峻判若两人。


    “林修撰?”他语气温和,带着些许关切,“这么早?看来是有了收获。”目光落在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和怀中紧抱的账册上,笑意深了些许,“进来回话。”


    他这般温文体贴的模样让林椿归心头一涩,昨夜被徐主事刁难的委屈,独对孤灯的种种辛劳,此刻竟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账册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抱着一份能证明清白的证物,心中暗忖:今日定要请他主持这个公道。


    值房内茶香袅袅。沈存章并未坐上主位,而是随意地坐在窗下的檀木椅上,示意林椿归坐在对面。


    林椿归依言坐下,指尖在微凉的账册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点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一定。她抬起眼,迎上沈存章看似温和的目光,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徐主昨日事颇为关照下官。”她刻意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不仅将鄱阳湖三年卷宗尽数调来,还再三叮嘱下官要‘仔细翻阅,不负期望’。下官……受益匪浅。”


    她腹诽:可不是受益匪浅么,受益匪浅地见识了什么叫官场老油条的软钉子,受益匪浅地学会了如何在账本海里捞针,还受益匪浅地被抢了草稿!


    沈存章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却也不点破。


    “哦?”他语气依旧随意,“看来徐主事是真心要栽培你了。只是不知……”他抬起眼,目光清亮,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林修撰这番‘受益’,可曾理清了漕运的脉络?还是说,光顾着领会徐主事的‘关照’了?”


    这话听着像调侃,实则是在问她:别扯那些人际往来,我要的实绩呢?你到底查没查出真东西?


    就这样轻飘飘地将她饱含委屈的暗示拨到了一边。


    林椿归心头一堵:我都这般告状了,他竟毫不在意?难道我被那般刁难,在他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这股闷气顶在胸口,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不再多言,上前一步,将怀中紧抱的账册与那份重新默写的条陈,不轻不重地放在沈存章手边的桌案上。动作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耗尽心力后的疲惫与硬撑。


    她无视了沈存章那句关于“徐主事关照”的调侃,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卷宗上,声音平稳,直奔主题:


    “沈大人,这是鄱阳湖漕运三年来的全部账目。下官已初步核对完毕。”


    她伸出食指,点在条陈的几行关键数据上,动作干脆,带着一种专注于事实的利落。


    “目前发现的最明显疑点有两处。”


    “第一,是漕粮折银的兑率。您看这三年同一时期的数字,波动毫无规律,且与当时市


    价完全不符,差额巨大。”


    “第二,是空船报损。仅去年下半年,报损船只就比往年同期多了三成,且均无后续核


    查记录。”


    她说到这里,才抬起眼,看向沈存章。眼神里没有委屈,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属于办事官员的审慎。


    “下官才疏学浅,无法断言其中必有贪墨。但如此不合常理的数据,足以说明鄱阳湖段的漕运管理存在巨大疏漏,值得彻查。”


    林椿归话锋微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至于徐主事,他提供了卷宗,便是完成了他的职责。下官的任务,是找出里面的问题。如今问题已初步呈现,请沈大人过目。”


    她微微后退半步,做出了汇报完毕、听候发落的姿态。


    “如今问题已初步呈现,如何决断,但凭大人。”


    沈存章看着她刻意垂下的眼帘,以及那后退半步划出的无声界限,心下顿时了然。这小修撰,怕是觉得上官昏聩,寒了心,也失了再争的意气。


    倒是个有棱角的,受不得委屈。


    他提起案上温着的素心银壶,将一盏新沏的热茶推至她面前。白瓷盏底与檀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一响。


    沈存章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没有上司的威严,反而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怜惜。


    “一夜之间,能梳理至此,辛苦了。”他声音温和,将那盏热茶又往前推了半寸,“先坐下,喝口茶定定神。徐观那边,我已知晓。”


    他没有细问结果,而是先肯定了她的辛苦,并轻描淡写地表明“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事我记下了”。这是一种极高明的安抚。


    林椿归依言坐下,双手捧着微烫的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沈存章这才拿起那份条陈,目光迅速扫过,眼中掠过真正的赞赏。“条理清晰,直击要害。看来殿试时陛下点你入三甲,确是慧眼识珠。”他放下纸张,像是随口闲谈般问道:“昨天说过你是江宁人士?”


    林椿归微微一怔,应道:“是。”


    “江南文萃之地,养出的子弟多是灵秀的。”他语气温和,如同在话家常,旋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仿佛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或是例行公事的了解,“能于此间立足,必有其志。林修撰,你寒窗十载,奋力跻身于此,所求为何?”


    他问得随意,甚至端起自己那盏茶,轻轻吹了吹浮沫。他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么“为生民立命”还是“光耀门楣”,他只是需要判断:她是一时意气,还是有所图谋?她的“所求”,是否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能否成为他驱策她的缰绳。


    林椿归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是上官例行的关怀,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


    沈存章耐心地等着,心下漠然。无外乎是那些抱负、理想,或者更实际些的地位、名声。他都听惯了。


    “下官……愿才尽其用。”她最终给出了一个不算新颖,但足够端正的答案。


    沈存章闻言,并未如她预想中那般泛泛赞许,反而轻轻放下茶盏,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才尽其用……说起来容易,行起来却难。”他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便如你父亲,当年在府学任上学谕时,也是以才学著称,性情耿介,颇有清名。只可惜……”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重新落回她瞬间绷紧的脸上。


    林椿归心头猛地一跳。他竟知道父亲!不仅知道,还如此清楚当年的旧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抿住唇才压下去。父亲当年在府学任上学谕,只因不肯随波逐流、逢迎上官,在考评的关键当口被人构陷了一桩“学风不正”的罪名,就此被贬斥,郁郁半生,满腹才学与抱负尽付流水。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沈存章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精准地命中了靶心。


    “有些风骨,值得敬佩,但在某些时候,却需付出不小的代价。”他像是感慨,又像是点拨,“你父亲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而你今日所言‘才尽其用’……”他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这四个字,不仅需要才学和风骨,更需要能让你施展才学、护住风骨的……位置和手段。”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你父亲的遭遇,就是空有才华却无“手段”和“位置”的前车之鉴。你想避免重蹈覆辙,实现抱负,就需要懂得依附正确的人。


    沈存章这番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得林椿归一激灵,随即涌上的是一股强烈的迷茫。


    她今日前来,本是来呈报公务,更是来讨个说法。她受了徐主事的刁难,折了心血,现在捧着真凭实据,只盼这位上官能明察秋毫,主持一个公道。


    可沈存章呢?


    他对那漕运账目的蹊跷,只是略扫一眼;对她受的委屈,也只一句“知晓了”便轻轻带过。旋即,他便问起她的志向,探询她的家世,甚至将她父亲那桩陈年旧事都翻了出来——那位只因不肯随波逐流、便被上官寻由头贬斥出京,最终郁郁而终的老学官。


    这感觉,便如同: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被老兵欺侮,满怀愤懑地去找将军申诉。将军不问他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去惩戒那老兵,反而掂量着他缴获的敌军令牌,闲闲问道:“你为何从军?你父亲当年,好像也是因为性子太直才吃亏的吧?小子,光会打仗可不行,要想活下去,得懂得站在谁的麾下。”


    这番关于“位置和手段”的话,像根小鞭子,抽得林椿归心里一抽。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人是在拿她爹的惨淡结局敲打她,让她学“聪明”点。


    一股火气顶上来,她几乎要脱口反问“大人究竟何意?”。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行,太蠢了,等于直接把脖子伸进上司的绳套里。


    她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带出了一点难以掩饰的、属于年轻人的倔强。


    “大人的点拨,下官听懂了。”她声音平平,特意在“点拨”二字上稍作停顿,透出点心照不宣的意味。“下官也记得先父另一句教诲——‘在其位,谋其政’。”


    意思是:您说的那些我懂,但我现在只是个小小修撰,我的“政”就是查清账目。别给我画饼聊东聊西的,咱们先聊聊眼前这摊事怎么弄。


    她甚至壮着胆子,往前微微坐近了一点,目光落在那份被沈存章随手搁下的条陈上,语气带着点故意的不解:


    “只是大人,这漕运的折银兑率和空船损耗,数据差异如此扎眼,明眼人一看便知有问题。下官愚钝,实在想不出,这背后若无‘手段’运作,如何能凭空造出这般数目?”


    她这是把沈存章扔过来的“手段”这个词,原样打包,直接扔回了漕运账目这个正题上!潜台词是:您别光顾着教我做人,您要的手段或证据,可能就藏在这账目后面呢。咱们能先干正事儿吗?


    沈存章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不接招,反而把问题踢了回来,还用了他刚用过的词。


    他看着她那张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棱角的脸,听着她那番夹枪带棒、却又在理的话,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


    林椿归没觉得轻松,反而更警惕了。她忍不住腹诽: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这位沈侍郎,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是圣上跟前排得上号的能臣。传闻里他手段老辣,去年整顿淮扬盐政,一口气扳倒了好几位地方大员,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漕运这点账目问题,在他经手过的大案里,恐怕都算不得什么。


    这样一个人,不去琢磨朝堂大事,老跟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修撰较什么劲?一会儿敲打,一会儿又笑,真是喜怒无常,难伺候得很。


    沈存章止住笑,指尖在那份条陈上点了点,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实质性的考量。


    他不再绕弯子,“既然你问到‘手段’,那本官便问你,查出这些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是打算拿着这份东西,直接去都察院?还是去户部衙门,质问那些经年的老吏?”


    林椿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若真那样做了,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扳不倒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反而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她父亲当年的遭遇,只怕会立刻在她身上重演。


    “下官……不敢。”这四个字吐得有些艰难。


    沈存章身体向后,靠上椅背,姿态重新变得闲适,仿佛刚才那犀利的追问只是随口一提。


    “账目有问题,朝堂上下心照不宣。关键在于,如何让这‘问题’,在合适的时机,变成能撬动僵局的‘契机’。”他目光落在林椿归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沈存章略一沉吟,像是在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


    “这样吧,”他语气随意,“徐主事既然有问题,他那摊子事,你先代管起来。”


    林椿归蓦地抬眼。代管主事之职?这升迁快得诡异!


    她心念电转,正欲开口追问这突如其来的擢升背后究竟是何用意,沈存章却已不再看她,径直朝门外唤道:“王录事。”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黑壮的身影便应声出现在门口,动作快得仿佛一直就在门外候着。“沈公,您吩咐。”


    沈存章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一下,目光扫过林椿归,语气不容置疑:“传话下去,清吏司漕运一应事务,暂由林修撰代管。徐观……让他先将手头事务交割清楚,回家暂歇,听候调用。。”


    “是!”王录事声如洪钟,看向林椿归的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朴实的笑意,“恭喜林大人!”


    林椿归喉咙里那句“下官资历尚浅”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沈存章根本没给她推拒的机会,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落定。她看着王录事领命而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任命一同压了下来。


    她在心里无声地哀嚎了一声。


    代管主事?徐观怕是立刻就要红着眼跳起来撕了她!这哪里是提拔,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可以想见,且不说徐观绝不会善罢甘休,就是清吏司那些积年的老吏,又有几个会服她这个凭空而降的年轻女子?


    林椿归抬眼看向始作俑者,此刻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淡淡光影,那从容自若的神态,仿佛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任命,不过是随口吩咐今日的茶点。


    林椿归:不要啊——[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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