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衣入朱门
作品:《春闱之后》 景和元年,春。
皇城根儿下的朱雀大街,都快被人潮给挤爆了。锣鼓震天响,人声跟开了锅的滚水似的。今儿是放榜的日子,十年寒窗是龙是虫,全看这张黄纸了。
林椿归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裌衣,被人流推搡着,像暴风雨里的一叶小舟。她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手心里的冷汗擦了一把又一把。
“中了!我中了!”前面有人狂喜大吼,几乎破了音。
“唉……”但更多的是落榜的叹息,瞬间萎靡下去。
林椿归的心跳得咚咚响,几乎要撞出嗓子眼。她眯着眼,从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底下往上扫……一个个看过去……
没有……没有……
突然,她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了,死死锁在甲榜第三行。
“林椿归”。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排在第七!
周围所有的喧闹瞬间像是在水上,模糊不清。
“哎呦!林兄……姑娘!恭喜恭喜啊!”旁边一个认识的书生下意识地拱手,话出口才猛地想起这位“林兄”是个姑娘家,脸上顿时一阵尴尬,又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奇。
他平日里在学馆只远远见过这位总是独坐一隅的同窗,记得她一身半旧青衫,身形比一般女子清瘦些。
此刻近距离相对,才注意到她素净的额角因为紧张沁着薄汗,几缕碎发贴在颊边。那双总是低垂看书的眸子抬起来时,竟是一双极清澈的杏眼,只是往常被书卷掩去了眸光,此刻映着榜文绯色,竟让人想起雨过天青时分的江南山水。
这一声道贺,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四周凝滞的气氛。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竟真是她!那个总是坐在角落里的林家姑娘!”
“第七名……了不得!这可是二甲前列,稳稳的翰林院人选!”
“女子能参加殿试已是旷古奇闻,竟还高中甲榜,这……”
林椿归回了神。她立刻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好奇的、嫉妒的、看不起的……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又想哭又想笑的激动硬生生压回肚子里,只是挺了挺脊梁,对着那书生微微一点头:“同喜。”
声音不大,却尽量稳住。
这边道贺声还没落下,那边几匹高头大马就“哒哒哒”地冲过来,停在了人群外边。打头的小吏利索地跳下马,穿着官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扫了眼这群兴奋的新科进士,扯着嗓子喊:“恭喜各位老爷!现在赶紧的,跟我去吏部报到,上头催得急!”
“现在就去?”有人不乐意了,“这么着急干什么?”
那小吏眼皮一翻:“怎么着,还得让大人等着你们不成?赶紧的,别磨蹭!”
这话一出,没人敢吭声了。虽然嘴上叫他们“老爷”,可谁都知道,现在他们的前程就捏在这帮吏部的人手里。
吏部衙门,光是那几级高高的青石台阶和门口龇牙咧嘴的石狮子,就足够让人心里发怵。跟着引路的胥吏,林椿归和另外几个新科进士被带到一个偏堂等着。
堂里墙上挂着“清慎勤”三个大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力。另外几个一看就是世家出身的进士,互相递着眼色,小声交谈,偶尔瞥向独自站在窗边的林椿归,那眼神,跟看什么稀罕物件似的。
“听说这位就是那位女进士?”
“啧,真是开了先河了……”
“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
林椿归只当没听见,手指悄悄抠着窗棂上一点粗糙的木刺。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低语。门被推开,几名官员神色紧张地引着一人快步走入偏堂。
来人一身绯红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清雅雍容,面容俊朗,乍看像是个吟风弄月的文士。可他一开口,那点温文尔雅便荡然无存。
“江右急报在哪里?为何拖延至此?”他语速平缓,并无厉色,却让引路的官员额头瞬间冒汗,“预案我看了,谁主张的陆路转运?”
一位主事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缘由。
绯袍官员——吏部左侍郎沈存章,静静听着,指尖在随身带来的文书上轻轻一点:“计算过沿途损耗与民夫脚费么?晚到三日,灾民吃什么?喝什么?”他目光扫过那名主事,语气依旧平淡,“更遑论,陆路比漕运,成本高出三成不止。户部的银子,不是这么挥霍的。”
三言两语,逻辑锋利,直指要害。那主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旁边几位跟着的老吏更是深深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沈存章不再看他,迅速下达指令:“立刻改走漕运,沿线关卡一律放行,不得延误。同时发文江右临近州县,开义仓平粜,稳定粮价,所需款项,户部后续补拨。此事若再出纰漏,”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诸位便自行上书请罪吧。”
“是,是!下官遵命!”几人如蒙大赦,又汗流浃背地匆匆退下。
这细微的变化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偏堂内也瞬间安静下来。
偏堂内落针可闻。那几位新科进士亲眼目睹了方才沈存章处理公务时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此刻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引起这位左侍郎的注意。
也正是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中,沈存章缓缓转过身,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他们这群新人。
就在他目光转过来的瞬间,沈存章脸上那层处理公务时的冷峻与威严,如同冰雪遇阳般悄然消融。方才还紧抿的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温和取代,整个人的气场从方才那个令人胆寒的能吏,瞬间变成了一个儒雅可亲的上官。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通身上下并无特别凌厉的线条,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气度。
那是一种久在权力中心浸润出的从容,让他即便笑着,也让人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仿佛猛兽收起利爪后温和的审视。
这变脸般的速度与自然,反而让林椿归心头更是一紧。
“都候着呢?”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与方才那平淡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语调判若两人,“今科的才俊?不错,看着都挺精神。”
几位新科进士,如梦初醒,赶紧齐刷刷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恭敬:“参见左侍郎大人!”
林椿归也跟着行礼,心头凛然:这人就是吏部左侍郎沈存章?和想象中古板严肃的老臣完全不同。
沈存章随意地摆摆手,笑容和煦:“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日后同朝为官,望诸位勤勉任事,不负圣恩。”他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溜了一圈,在那几个世家子身上停了停,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最后,落在了林椿归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看其他人的随意,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审视,像在评估一件新奇的工具。
“你就是林椿归?”他笑着问,语气温和得近乎刻意,“新朝第一位女进士,名字可是响彻京城了。今日一见……”他故意顿了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慢悠悠接上,“……嗯,果然灵气逼人,是块好材料。”
他笑得越温和,林椿归心里那股寒意就越重。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她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回答:“大人过奖,下官愧不敢当。”
沈存章笑容不变,语气甚至更亲切了些:“能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靠的是真本事。我们吏部,正需要你这样脑子活、有冲劲的年轻人。”
这话听着是嘉许,却让林椿归心里轻轻“咦”了一声。她依旧规规矩矩地垂着眼,视线恰好落在对方绯红袍袖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可不是一双握惯案牍的老吏的手。
这位侍郎大人,年纪瞧着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说起“年轻人”三个字,倒像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一般。这念头让她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被他审视带来的紧张感,反而奇异地淡了几分。她忽然想起幼时下棋,祖父总说她开局太过谨慎,反易被对手的气势所慑。
是了,管他是什么侍郎,此刻我也是一名进士,何必先自矮了三分?
心思电转间,她已拿定了主意。再抬眼时,目光里那份刻意维持的恭谨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亮亮的坦诚。她微微屈膝,声音不大却清晰:
“大人谬赞。下官不过是循着‘清慎勤’的教诲,尽了读书人的本分。”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堂上那三个大字,又落回沈存章脸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倒是大人如此年轻便身居要职,更令下官钦佩,深知朝廷用人,果真不拘一格。”
一句话,既接了他的夸赞,又点明了自己的凭恃是“清慎勤”的正道,最后,还轻轻巧巧地将了对方一军——您既然夸我特别,那您自己岂不是更特别?
这话一出,旁边垂首的众人都不由得微微吸气。这林椿归,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当着侍郎的面这样说话!
沈存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他自然听出了她话里那点机锋,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有意思,刚杀完威风,就有人敢当面捋虎须了。
他向前踱了半步,绯红袍袖下的手随意搭在身前,声音依旧温和:“好一个‘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林进士既然深谙此道,”他微微倾身,压低的声音只有近前的几人能听清,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那想必也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才’之一字,可不仅仅是指文章锦绣,对吧?”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椿归刚刚筑起的心防。
林椿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垂眸应道:“下官受教。”
沈存章直起身,将目光转向众人。“召诸位来,是为江右漕运一案。”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案卷繁杂,需人手协理。尔等皆为新科俊彦,正该历练。”
众人精神一振,这可是接触实务的良机。
但此处名额有限,”沈存章话锋一转,袖中取出一份名录。
空气瞬间紧绷。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那份薄薄的纸上。
“陈知任。”
“下官在!”一名进士激动出列。
“王明礼。”
“下官在!”又一人欣喜应声。
沈存章念完两个名字,将名录收入袖中,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入选者明日卯时,至衙署寻王主事报到。其余诸位……”他语气微顿,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安心在翰林院履职,朝廷不会埋没任何人的才学。都散了吧。”
众人退下,林椿归心里正琢磨着刚才那步棋走得是险是妙,一抬头,却见沈存章不知何时已踱了回来,正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林进士是江宁人?”他忽然问,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家常。
林椿归心头警铃微作,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糯:“回沈公话,下官确是江宁人。没想到沈公日理万机,竟连下官这等微末小吏的籍贯都记得。” 她这话接得乖巧,却又暗藏机锋——您这么关注我一个小小编修,是何用意?
沈存章像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目光掠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语气依旧平淡:“江宁是好地方,只是供养一个读书人不易,供养一个走到这皇城根下的女进士,更不易。”
这话像软刀子,直戳林椿归的心窝子。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亮了起来,像被擦亮的星辰:“沈公说的是。正因不易,下官才更知机会难得,不敢懈怠。” 她没诉苦,也没露怯,反而顺着话头表明了心志。
沈存章看着她瞬间绷紧又迅速调整好的神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这女子,比他想的还要敏锐坚韧。
“所以,”他又向前踱了半步,距离拉近到能让她清晰感受到那种上位者带来的无形压力,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循循善诱,却又危险的味道,“你那句‘不拘一格’,是想让这朝廷为你破例,还是……你真有那份能耐,让这规矩为你让路?”
林椿归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他靠得太近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她强迫自己站稳,甚至微微仰起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清亮又不失恭敬:“下官不敢妄言能让规矩让路。只是觉得,若真有才学,困于格套之下,未免可惜。无论是下官,还是……其他任何人。”
她这话,既回答了问题,又把球轻轻踢了回去,暗示这并非她一人的私心。
沈存章闻言,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像刚才那般虚无,带着点真实的兴味。“伶牙俐齿。”他点评道,听不出是褒是贬。“光会说道理可不行。江右漕运那边正乱着,缺个敢说话、也能理清线头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像是最终下了某种决断,“你在翰林院虽清贵,但磨砺不足。从今日起,你便到本官直领的清吏司,协理江右漕运一案。”
林椿归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漕运?清吏司?这和她预想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不同!这不是升迁,也不是贬斥,这简直是把一只习惯在清浅溪流中嬉戏的鱼儿,直接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她眨了眨眼,一时忘了那套官场辞令,脱口而出:“啊?沈公,可下官……下官一心想着是去翰林院啊!” 那语气里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您没搞错吧”的意味,让她瞬间显得鲜活起来。
沈存章看着她这副怔愣模样,眼底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像是冰雪初融。“怎么,‘不拘一格’四个字,说得出口,却踏不出翰林院的门槛?
“下官没有!”林椿归几乎是立刻反驳,带着少年特有的不服气,“只是……有些意外。”
“不用多想。”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本官用人,只看能力。”他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告诫,也像是一种点拨,“清吏司不是翰林院,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把事情办妥。明白吗?”
林椿归压下心头的波澜,“下官明白。”她清晰应道,“定不负沈公期望。”
沈存章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和那双清亮眸子里燃起的斗志,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跟上。带你去清吏司认认门。”
林椿归看着那道走在前面、代表着无上权柄的绯红背影,立刻迈步跟上。前途未知,但这条路,已然在她脚下铺开。
[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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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衣入朱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