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子妃

作品:《凤成凰

    “宰相之女万笙,出于功勋之家,品行端庄贤淑,温柔静雅,贤礼名声广为传扬,皇城皆知,今日册封万笙为太子妃,一个月后与太子完婚——”


    庄素大殿回荡着尖锐的宣旨声。


    大太监的目光从黄澄澄的圣旨上收回,笑盈盈看向阶梯之下站在最前面的那位腰杆挺拔、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万宰相,恭喜啊,皇上亲自写的旨,这份殊荣可是全天下头一份,陛下当今对贵女重视之极啊!”


    万杉之四十出头的年龄,面庞素净消瘦,下巴留着一指三角胡,严肃谨慎。


    快速接过圣旨,随后一甩衣袍,郑重对高堂之上的万尊之躯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臣替小女谢过陛下。”


    “是朕谢谢万宰相啊。”皇椅上的万尊之躯面容慈善和蔼,双眼微微眯着,露出亲切的光芒:“万笙那孩子我见过两面,天生国色的相貌,更是一等一的机敏聪慧。上次国宴作了一首好诗,皇后一直对她赞不绝口,称她有国母风范。”


    皇上站起来,缓缓下了台阶,亲自扶起万杉之,在对方受宠若惊的目光后,拍了拍他的手:“万宰相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可为我国出了大力!”


    万杉之似乎在接连的荣宠中反应不过来了,机械礼貌回应:“臣家小女看似聪慧实则愚钝,希望不要让皇上皇后失望。”


    ……


    册封太子妃的旨意突如其来,宫中没有传来半点消息,直接震惊了整个朝堂的大臣们。


    下朝之后,万杉之刚跨过前殿大门,就被一群文武官们团团围住。


    “万宰相真是恭喜呀,女儿被册封太子妃,以后你就是国丈了!”“皇上对太子极其重视,功课、治国之策都亲自教导,你女儿嫁过去便是注定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啊!”


    “确实,太子受宠众人皆知。就是皇上的发妻之子,当今的五皇子皇上都是扔给太傅,从未过问。”


    大臣们脸色皆是一凝,空气瞬间犹如死寂。


    众人看了眼发言人,是大脑直连小肠,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德将军。


    众多视线注视,德将军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僵硬地咳嗽了声,若无其事道:“我说老万啊,你女儿得了天大的喜事,你不表示表示?”


    万杉之嘴角一抽,那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标准外交官笑容,黑□□锐的眼珠没有半分喜庆,抱歉地冲大家拱了拱手:“这事实在突然,我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说完不等大家反应,便失礼地抬脚快步离开,步伐仓促,背脊僵硬,那不是人逢喜事的喜悦,反倒是遭受意外之灾的反应。


    宫门口,随从管家已经等候多时,老管家刚迎上前,就被面容紧绷的万杉之一把攥住手腕:“万山,你现在立刻回府中,将所有门客都请到书房,再将李太师请来,要快!”


    万山当即脑子嗡的一声,僵在原地。


    请门客,还邀请李太师,这是……这是遭遇灭门之灾了吗?


    不敢多问,连忙点头,转身应下:“是,我这就去!


    ·


    “嘶~”


    “哎呀小姐,双面刺绣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今儿个怎么还扎到手了!”


    丫鬟小娟听到抽泣声,连忙停下手中的秀针,抽出帕子轻轻擦干万笙指尖上的血迹:“疼不疼?”


    “不疼,有些走神。”万笙任由小娟包扎,鸦羽般的睫毛长长地投在眼下,心口中陡然涌起的不安与烦躁更加明显,抬头向院外大门外望去,一身淡粉萝裙衬的脖颈肤色如银月般洁白柔软:“爹爹怎么还没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呼——呼——”跑腿的小厮小泽如一阵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卷进来,手低着门框,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宰相回府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直接进了书房,书房里聚集了老爷结交的所有门客,大家脸色都很难看。”


    小泽艰难地咽下一口气,不安地看向坐在桌前,温柔万千如玉雕般的小姐,小声道:“我隐约听说,似乎是……小姐要当太子妃了……”


    小娟惊呼:“什么!当……当太子妃?”


    转头担忧地看向小姐。


    万笙呆坐在原地,指尖还冒着血珠,杏仁眼微睁,深黑瞳孔止不住地发抖,脸色惨白到了极点。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心中地烦躁不安应验,她大脑慌乱一片,下一秒起身跨门冲了出去。


    “小姐!”小娟回过神,正要出去追,被一脸茫然的小泽拽住:“小娟姐,小姐当太子妃对她来说不是好事吗?看她的脸色,怎么感觉不太高兴?”


    小泽今年十六,大字不识一个,因为有些功夫傍身被管家看上,买到府中给万笙当护卫,没被文墨渲染的脑子,看不清这件事的门道。


    小娟却从小跟在万笙身边长大,跟着学礼仪上学堂,她目光担忧地看向早已经没了粉色身影的门口:“太子妃哪有那么多好当的,而且……”


    小娟咬着唇。


    而且小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啊!


    ·


    “问题在于,小姐是否已经有心仪的人?”


    书房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目光皆集中在为首的,红木书桌后的中年人。


    万杉之双眼严肃微眯,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四周安静沉寂。


    刚刚提出意见的男子低下头,知道自己这个问题不太妥当,有些冒犯小姐。


    良久后之,就在大家以为万杉之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小女乖顺听话,待在闺中不外出,自然没有心仪之人。”


    门外,刚冲到书房院的万笙听到这句话,顿时顿住脚步,低垂的目光闪过片刻光明,微微皱眉站在原地。


    “那便难办了。当今圣上仁慈,心疼小辈孩童。若是小姐有了心仪之人,以宰相的能力,拿着免死金牌去跟圣上说明,或许还能有几分希望。”人群中有人惋惜地叹息一声:“当今小姐在京城享誉美名,又没有婚配心仪之人,太子又是一表人才,与小姐简直是天作之合,没有拒绝不欢喜的道理了。”


    “问题就出在这!”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往门口瞧了眼,眯眼压低声音:“当今太子看似一表人才,可在处世治国之道上实在中庸平常。”


    “武,比不过三皇子。文,不及二皇子。驭人之术连让皇上失望至极的五皇子都比不上。若不是皇上的偏爱,当初力排众议要立其为太子,恐怕只能讨得一块封地当个亲王。”


    有人附和:“是啊,如果朝堂四位皇子,除了五皇子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外,其他几位都非常有野心且能力强悍,跟其他几位皇子相比,太子实在过于中庸,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被推翻呢?”


    “小姐在这时候成为太子妃,当真危险重重。”


    书房气氛凝重,议论纷纷,讨论到这里,万杉之终于开了口:“我最担心的问题就在这啊!”


    他长长叹息一声,随着呼出的一口气,身上丝绸锦袍似乎都不太亮了,那张威严庄重的脸,此刻只留下疲惫,满面愁容为女儿操碎了心的老父亲,目光颤抖而惊恐:“我子嗣运薄,四十多岁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万笙从小就被我当成掌上明珠,没吃半点苦。若是在婚事上栽了跟头,我定会死不瞑目!就算被砍了脑袋,我也不能笙儿嫁给自己不满意的人。”


    父亲!


    门外的万笙瞳孔微颤,一股酸涩从胸口涌到鼻尖。


    从小父亲就待她极好,她又怎么可能忍心让父亲为难呢?


    万笙垂下眼睫,阳光照在她的侧颊上,如凝脂般的柔和面颊将阳光揉碎,反射出洁白的光芒。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咬唇转身,打算回到自己的住所。


    刚离开书房外院门,因为脚步太急,在拐角与表妹王竹欣撞个正着。


    “哎呀!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我!”王竹欣扶住墙正欲发火,当看到对面人的那张脸后,双眼微睁,眼中闪**裸的嫉妒。


    万笙真配得上国色天香这四个字。


    小家碧玉的美人看脸,真正的大美人则看气质。


    可万笙竟然将这两项都占了!


    面容丰满柔和,肤色洁白的如宣纸,浓眉红唇如同上好的颜料精心刻画,在阳光下眼底反射出一抹光晕,柔和、静雅仿佛不沾尘事。


    看着那张女娲精心雕刻的脸,王竹欣情不自信地摸了摸自己侧颊那块红疤,目光复杂而自卑。


    老天,你到底给万笙关了哪扇窗?


    命好,宰相的唯一女儿,千娇百宠也就罢了,怎么还在她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和柔静如水的气质呢?


    “表妹,你没事吧?”万笙担心地想要上前扶王竹欣一把,却被后者烦躁地一掌拍开:“滚开!”


    “小姐!”小娟赶来时正好瞧见万笙手被推开这一幕,立即化身护犊子的狼,浑身戒备发起战斗状态,跑到万笙身前,将其护在身后:“我家小姐好心扶你,不识好歹。这里是宰相府,在这里待了几个月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王竹欣是宰相府夫人的潘氏的外甥女,本家在江南有几间铺子,在当地算得上称得上名的符号。


    一年前因为意外父母双亡,在三个月前来到宰相府,拿着母亲写的信来投奔姨母。


    虽说姨母待她比亲生闺女万笙都要上心要好,但寄人篱下终究心里有些不舒服。


    小娟这丫头长了个毒嘴,一针见血,专扎别人痛楚!


    王竹欣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眼底浮现出一抹难堪的恨意,刚欲发作,随即她瞥了眼院内紧闭的书房,双眼一转,盯着万笙兴奋地眯起眼:“你在书房口偷听?!”


    万笙:“……”


    “姨母嘱咐过我多次,书房是禁地,府中女眷不许靠近。”


    她指尖对着万笙的额头兴奋一点,语调夸张而阴阳怪气:“你仗着姨夫的宠爱,破了姨母在内院立的规矩,姨母会不高兴的~我现在就要去告诉姨母去,哼!”


    说完不管二人的反应。提着裙摆得意离开,步调背影之间满是大仇将报的快意。


    小娟看着那副小人得意的身影,恨的咬牙,冲那背影呸呸呸了好几口,才算堪堪解气。


    心疼地挽住自家小姐的胳膊,轻声安慰:“小姐你别担心,你可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就算王竹欣再受宠也是个外人……”


    其实小娟说这话自己都心虚。


    整个宰相府都知道夫人有多不待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从小便是冷淡对待,不关心吃食穿戴,连女子来月事都是万笙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罗裙上出了血,才知道月事这回事。


    别家母亲,在女儿几岁大就开始提前准备婚嫁的各种事宜,可到了万笙成年礼那年,被宰相问起,夫人才匆忙敷衍准备。


    夫人似乎对小姐的事情非常不上心,但每次惩罚小姐之后又会派人来安抚小姐。


    小娟真是怕了。


    很显然万笙也知道小娟只是在安抚她,等王竹欣告完状,她免不了一顿训斥了。


    万笙嘴角微微抽动,勉强勾出一抹笑容,脸上却满面愁容,深黑的双眼似乎被浓稠的难过笼罩。


    拍了拍小娟的手,堵住了她还欲说出的话,声音轻飘飘的宛如一阵细细的柔风:“我们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小姐……”小娟无声叹口气,心疼地跟在万笙的身后。


    此时正值夏季,院里的荷花开的正壮丽,蔚蓝的零星飘了几朵白云,空气中花香与树叶碰撞声重叠,一片静谧宁静。


    万笙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盯着池塘的大片绿叶出神,凌光波纹映射到她的眼中,黑白分明的眼底含着一片担忧。


    皇上封她为太子妃,圣命不可违。只是书房门那些门客说的没错,除了前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外,其他皇子的能力不比太子差。


    未来,说不定会出现四子夺嫡,互相残杀的惨状。


    若是那种情况真的发生,太子的胜算很小,作为太子妃的她,很可能会连累家人。


    如果想要保护好宰相府,保护好爹爹和娘亲的安全,最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女多嫁,哪怕是个侧妃,也算有个保障,将来真发生最坏的情况,也能保全宰相府。”


    书房内,李太师拄着拐杖,微微颤颤地跨过门槛,在万杉之恭敬的寒暄中,坐到红木椅上,一开口就震惊了所有人。


    他已经过了随心所欲的七十高龄,曾经教导过两位皇帝,智力、看事的眼光都异常很辣,是整个朝堂公认的最具有智慧的人。


    花白的胡子垂到胸口,虽然眼珠已经浑浊却依旧锐利充满精光。


    万杉之为人仗义且豪迈,曾经跟李太师学过一阵子为官之道,两个人有点师生之情且三观一致,所以才能在李太师早已闭门不见客时期,将人请来。


    李太师用僵硬的手捧起茶喝了口,听完万杉之的意思,呵斥一声:“你简直就是胡闹!我知你爱女心切,可也要有点理智。圣上就算再仁慈,也不可能让你抗旨打他的脸!”


    他精锐的眼睛在所有人身上一扫,冷哼一声,威严的声音越来越高:“圣上对你们和蔼久了,你们就以为他是个好说话的主了?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了!”


    书房瞬间如同死寂般沉静下来,随即所有人浑身都一颤,甚至有些人额头冒出冷汗。


    圣上已经六十多,说话和蔼细雨,差点让他们忘了,当初这位可是亲手斩杀了自己的父皇、五位兄弟踩着人头血海坐上那个位置的,皇位刚坐稳,就利用自己发妻的娘家掌控了边境,随机将其娘家几百人口全部斩杀,将发妻仍在如同冷宫的地方,对其母子不闻不问。


    这种人,怎么可能真正的仁慈呢?


    万杉之双手握拳,双眼几乎要被忧愁与担忧淹没,不死心道:“可是我有免死金牌,或许……”


    “那你现在就拿着你的金牌去求圣上,看看是能如你所愿,还是害了万笙让她嫁给太子后,活的更惨。”


    “……”


    李太师冷哼一声,瞥了眼万杉之一副快要被逼疯的模样,又想起曾经见过万笙小女那聪明机灵样,心中忍不住一动,放轻声音宽慰:


    “杉之,这就是命啊。若是你有其他女儿,想尽办法拉拢其他皇子,赌一把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是你没有啊。”


    按照以往的性格,万杉之定会遗憾叹气,赞同恩师说的话。


    可这次他却僵硬在原地,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几下,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似乎……不太赞同这句话。


    若是多有几个女儿?


    “若是父亲多几个女儿就好了。”万笙轻轻依靠着秋千绳,低头盯着青草地,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这样便可以想办法让其他姐妹嫁给其他皇子,多个保障,真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定能保全宰相府。”


    思来想去半晌,她无声吐出口气。可惜这个办法行不通,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接旨成为太子妃,只希望未来一定要将尽办法保护好爹爹和母亲。


    “小姐,潘嬷嬷过来了!”小娟捧着果盘跑过来,目光担忧,语气急促,仿佛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定是王竹欣告完状,夫人来问责了。”


    “小姐,夫人让您去院中一趟。”潘嬷嬷从花园门口缓缓走进来,头发插着亮丽又低调的宝簪,肤色洁白有气色,身上穿着柔滑的麻服,身材壮硕且高大,扫描四处的眼神充满了借势欺人的威压。


    她先是轻蔑地扫了小娟一眼,随后才站住,盯着不远处的万笙,声音轻飘飘又甩着高调,充分展现了什么叫不把对方看在眼里:“夫人找你,想必是什么原因小姐也清楚,快走吧。”


    小娟一听这不知尊卑又轻蔑地语气,火蹭地冒起来,指着潘嬷嬷呵斥:“这是宰相府的小姐,你就算是夫人身边的嬷嬷也是个下人,怎么跟主子说话呢!”


    “我跟着夫人有三十年了,小姐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在,按照辈分我都可以当小姐长辈了,你这小丫头仗着宰相千金的势,竟然对长辈不敬,就是欠收拾!”


    潘嬷嬷盯着小娟,双眼一眯,充满了威压严厉,冲身后两个丫鬟一喊:“你们两个,给我狠狠掌她的嘴!”


    “是!”“遵命!”这两个丫鬟行事干脆利落,配合的极其完美。


    回答完抬脚两三步就迈到小娟身前,一左一右架住手,抬起手就要开打。


    小娟惊恐地挣扎,根本无法摆脱,下意识闭上眼:“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就在凌厉巴掌落在脸上的瞬间,被一道凌厉的呵斥声打断:“都给我住手!”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万笙端坐在秋千上,头上的珠宝反射着阳光,洁白的面容柔和而素雅,粉色萝裙衬的人更加雅静,如同池塘中不争不抢的荷花。


    可那杏仁眼射过来的目光却锐利割人,嘴角含笑亲切,气势却威严不可侵犯。


    她先是扫了眼那两个架着小娟的丫鬟,两人立即如同被烫了般,闪电松手。


    随机站起来看向潘嬷嬷,轻轻行了一礼:“是我没教导好自己的丫鬟,嬷嬷不要生气,稍后我自会向母亲请罪,只是这是我的院子,嬷嬷在我的地方打我的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您说是吗?”


    潘嬷嬷对上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那双眼睛抹了淡粉色的眼妆,眉毛浓而细长,眼线柔和上弯,将主人的温柔静雅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此刻的嬷嬷却微不可查地咽了口吐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这个丫头片子给吓到了,气愤又仓皇地扔下一句:“小姐可别让夫人等急了,话我已经带到,先走了。”


    快步离开的背影故作镇定又急不可耐,配上壮大的身影,颇有些滑稽。


    万笙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随后似乎没忍住,轻笑了两声。


    身后的小娟早就笑的合不上嘴,捧着肚子揽住万笙的胳膊:“哈哈哈哈,小姐,你看她的样子,像不像狗熊走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还没笑完,额头就遭到万笙重重一点,其实并不疼,但小娟知道万笙因为自己跟潘嬷嬷拌嘴的事生气了,她委屈地柔柔头:“小姐,我就是替你生气嘛。”


    万笙回屋去换衣服,边走边道:“她是母亲身边的人,就算在生气也不能顶嘴,要忍着。”


    小娟跟在身后,一撇嘴:“忍忍忍,潘嬷嬷从小就针对你,幸亏宰相仔细护着,要不然你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明明是夫人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夫人允许身边的下人欺负你?实在太可恨了!”


    站在衣柜前的万笙动作一顿,缓缓垂下眼睫,眼底闪过一丝难过。


    她也想知道,从小就想问,为什么娘亲这么不喜欢她呢,对下人的女儿都能笑容满面,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冷面冰霜。


    “小娟,以后这话不要说了。母亲无论做什么,做女儿的只要尊重孝顺就好,下次我不在你身边,可没法在潘嬷嬷手下救你了。”


    “我知道了,小姐。来,我给您换衣服。”


    潘氏,万杉之宰相的发妻,年过四十,膝下只有万笙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住的地方却离万笙很远。


    潘氏的院子在宰相府东边,万笙的宝珠院在最南边,做轿子过去要一刻钟,平时根本见不到面。


    万笙掀开轿帘,看向道路两边盛开旺盛的紫薇树、合欢花思绪万千。


    上次见到母亲还是三个月前,为了接王竹欣表妹一家人吃了一顿饭,只是母亲全程都没有看到,满眼都在表妹身上。


    还记得去年母亲非常喜欢石榴花,她亲手在母亲每日去佛堂的必经之路上载了二十束,也没有得到母亲一句夸奖,哪怕是一抹笑颜,石榴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下人砍了。


    万笙苦笑一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为母亲亲手编织的长寿珠。


    喉咙发苦。


    母亲,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看我几眼呢?


    如今女儿要嫁给太子了,您是为我高兴,还是会对我有一丝担忧呢?以后我们不能常相见了。


    “小姐,到镜心院了。”


    小娟在外面轻声提醒,万笙眨眨眼整理好思绪,下了轿子走进院中。


    刚到内院,就听到王竹欣叽叽喳喳又喊着撒娇的不满:“姨母,表姐在书房偷听,明明就是她不对,她还纵容丫鬟数落我,我说寄人篱下,我好难过,表姐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啊!”


    “我父母已经离世,母亲让我来投奔您,可现在表姐却欺负我,我真不知道哪里错做了,以后我还怎么在这里待啊?若是您不在院中,我在宰相府是不是就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小可怜啊?呜呜呜呜~~~~我好可怜啊!”


    “她可怜?她还可怜?!!!”小娟几乎气的头顶生火,七窍流血,但对上小姐的眼神,在夫人这边多少火气也只能憋着。


    干巴巴闭上嘴,认命地两掌揉了揉脸,调整出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


    只是精明的人从她眼中就能看出,这丫头一副快要憋出内伤的模样。


    万笙拍了拍小娟的手,装作没听见这句话,扬起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进入院内朗声打招呼,声音甜甜的带着女儿家对长辈信任的撒娇语调:“母亲,女儿来了,您这些天……”


    啪!一道盛着热茶的瓷杯迎面而来,万笙双眼一缩,反应极快又微不可查地拽着小娟往旁边便了半步,瓷杯哗啦碎裂,被茶水晕湿的地面冒出一阵热气。


    万笙瞳孔微缩,呼吸微不可查变得急促,胸口紧缩阵痛。


    小娟已经被吓懵了,缩着肩膀脖子,不敢乱动。


    “纵容丫鬟欺负自己亲表妹,你个孽障,给我跪下!”


    头顶传来极其愤怒的呵斥声。


    万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杏仁眼大睁地看着不远处抱着表妹的母亲,眼底闪烁出一丝泪花和委屈,嗓子又硬又酸:“娘亲,我……”


    “我让你跪下,你是聋了!”潘氏高坐,居高临下地盯着万笙,眼尾已经被岁月刻花了皱纹,与万笙相似的杏仁眼充满了火气与厌恶。


    见万笙鲠在原地不动,更加生气,随手抄起桌上的杯子奋力砸过去:“孽障,还没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呢,胆子就大的没变了,敢忤逆你母亲了!”


    哗啦——


    茶杯重重砸到万笙腿上,热水瞬间烫了裙面与脚面,万笙双脚一缩,疼的皱起眉,双眼一眨,两滴泪水沿空落下,她干脆利落地普通跪地,低头看着被热水染湿的地面,声调听似正常却有些沙哑哽咽:“娘亲,女儿没有。”


    王竹欣头埋在潘氏怀里,哭声抽泣肩膀颤抖,还不忘抽出半只眼睛,偷偷瞟万笙此刻的狼狈模样。


    头顶的珠宝耀眼珍贵,身上萝裙漂亮难求,面容精琢美丽……


    那又怎么样?只要她撒几句娇,还不是乖乖跪在她眼前,瞧到万笙脚边的狼狈,心里畅快极了,扇人巴掌都没此刻爽快!


    跟着跪下的小娟一眼就看到了王竹欣那贱人的嘴脸,一大堆脏话堵在胸口,牙都要咬碎了。恨死自己了,为什么要出风头,连累了真真可怜的小姐。


    “姨娘,你别责骂表姐了,仔细想想也是我的错,毕竟我没有父母,别人欺负也是应该的。”


    “傻孩子,瞎说什么呢!姨娘就是你的母亲!”一转刚才的凌厉,潘氏此刻的声音温柔地如同对小婴儿夹起了嗓子,听的万笙心酸:“你先跟潘嬷嬷去后花园,姨母给你做了点心,你受的委屈,姨母一定给你讨回来。”


    潘嬷嬷有眼力见地把王竹欣带走了。


    此刻内院只剩下潘氏、万笙与小娟三人。


    潘氏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木尺,走到万笙面前,声音僵硬如冷石:“把手伸出来。”


    “夫人!”小娟慌了,跪爬上前,抱住潘氏的腿:“是我的错,是我欺负了王小姐,您惩罚我吧。一道戒尺下去就能见血,小姐手掌柔嫩细腻,不能受这打!”


    潘氏冷哼一声,一脚将小娟踹开:“你以为你逃得了。”


    随机盯着万笙:“把手给我伸出来。”


    万笙跪在地上,背脊挺拔,萝裙下的双肩有些消瘦,只是被乌黑的长发遮挡,很容易让人忽略。


    她缓缓抬起头,尽管面容冷静,却遮挡不住眼中深深的受伤和委屈,那双杏仁眼死死盯着潘氏的脸,哑声嗓子开口:“母亲,我真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潘氏一愣,随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目光凶狠,扬起戒尺狠狠抽在万笙胳膊上,听到万笙的闷哼,又似乎如一把刀插在了胸口,退后一步扔掉木尺,凄厉冷笑:“呵,你是我女儿,你就是我女儿!你满意了!”


    她仿佛因为这句话陷入了疯魔,指着万笙推搡:“你就是我女儿!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


    万杉之听到下人的禀告,姗姗来迟,一眼看到似乎疯魔的潘氏,心疼地叹息一声,冲身边的管家嘱咐:“快去请大夫,夫人又发病了。”


    “是。”管家冲身后的下人一个眼神,立即有两个人上前,将夫人带走。


    随后快步上前把万笙扶起来:“笙儿,爹不是跟你说过,少来见你娘亲吗?”


    “爹爹……”万笙终于见到了主心骨,所有的委屈瞬间倾鼻而出,趴在万杉之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爹爹,为什么母亲就是不喜欢我啊?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是母亲的女儿吗?”


    “哎,你当然是亲生的了。”万杉之心疼地拍了拍万笙的背,长叹一口气:“你以前有一个姐姐,只是她命不好,早夭,你母亲为此受了刺激。有时候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位姐姐,会发病。你听爹爹的话,少来见你母亲,好吗?”


    “早些回去,不要待在这了。”


    父亲最疼他,根本不会说谎。


    尽管不想,但万笙还是委屈地点点头,在父亲的陪同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万杉之一下午都在安抚女儿,但因为皇上突然下至,即将成为国丈的他实在公务繁忙,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


    大夫过来把脉确认没有内伤后,开了一些药离开。


    傍晚,小娟一边抽噎自责,一边给万笙的脚背上药。


    晚饭前,潘氏手下另一个掌事嬷嬷,李嬷嬷带着一大串礼物来了。


    跟潘嬷嬷不同,这位李嬷嬷人未到先闻笑,满脸的慈眉目善,有三分观音菩萨相。


    “小姐,夫人的精神好了不少,听闻自己发病又伤了您,自责的不得了,特意派我来带话给您赔不是。”


    万笙已经洗漱好,只穿了里衣,闻言快速下床拽住李嬷嬷的手:“李嬷嬷,娘亲现在身体如何?还带了什么话?”


    李嬷嬷咧嘴一笑,双眼弯成了月牙:“自然是担心您啊。听说您就要当太子妃了,一边为您高兴,一边为您担忧。让我嘱咐您,不可过于高调,要小心谨慎行事。”


    万笙开心地点点头,从自己枕头底下拿出白日没送出去的佛珠递给李嬷嬷:“这是我送给母亲的礼物,麻烦李嬷嬷跟娘亲说,我一定将母亲的话牢牢记在心底。”


    李嬷嬷走后,万笙含笑躺会床上,小娟在一旁发迷糊:“夫人这病时好时坏的,只有在宰相在的时候才能好一点,每次发病都是李嬷嬷过来道歉。真奇怪。”


    万笙垂眼:“父亲和母亲感情好,有何奇怪?若是母亲不见到我,就不会想起姐姐发病,以后一辈子不见我也愿意,只希望母亲安好。”


    ·


    “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好的!”


    镜心院内,潘氏拿着李嬷嬷递过来的佛珠,几乎双眼充血,顷刻间把佛珠撕的粉碎。


    圆润光泽的珠子瞬间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诺大的房间,潘氏如同疯了般跌落在地,对着空旷的空气嘶吼怒喊:“万杉之,我恨你一辈子!一辈子!”


    “为了一个女人的孽障,你把我的亲生女儿送走了!我可怜的女儿啊,你到底在哪,到底在哪啊!我的女儿啊!”


    女人凌厉的喊叫回荡在空气中,却不会传出门外。


    因为这个房间是宰相为了夫人的疯病,专门打造的隔音房。


    且门外有专人把手,确保夫人在“发病”期间不会再伤了小姐,或无辜之人。


    轰隆——轰隆——


    夜幕下,陡然传来响雷,紧接着乌云汇聚,大雨顷刻间就倾盆而下。


    “娘!我在这里啊,娘!”


    “求求你了,娘!不要扔下我,我不要嫁给糟老头子,我不要当他的妾!”


    同一片乌云暴雨下,距离京城五千公里,地处边界的清平县,一处无人注意的泥土街道角落。


    一位女子双手抱膝卷缩在角落,泥点沾满了简陋的麻布衣,湿卷的头发仅仅贴着脸,露出一双无措惊恐的眼睛,在雨幕中听到嘈杂的脚步与暴骂声越来越近。


    “该死的,那个女人跑哪去了!”“一个时辰内必须找到他,敢捅老爷,必须把她抓起来买窑子去!”


    “三两银子的贱货,创出这么大的祸,害得我们几个冒雨出门,抓到她一定先暴打一顿!!”


    “我好像看见那女的藏进这个小巷口了,进去看看?”


    不……不要……


    女人瞳孔发抖,看到道口出现两个大汉的黑影,下意识想要逃,但唯一的道口已经被堵死,而且她被吓的四肢僵硬,已经没有力气动了,眼睁睁看着拿到的大汉越走越近。


    “大哥,这贱人在这了!”


    “好哇,可算找到你了!”一位拿着短刀的胡子大汉缓步而来,每一步都像踩到了女子的心脏上:“贱人,把你卖出去之前,先好好收拾你一顿!”


    眼看着巴掌呼过来,女子惊恐闭眼大喊:“啊——”


    ……


    短暂又极其漫长的一秒后。


    噗通、噗通。


    两声倒地声响,预想中的巴掌痛并没有出现,女子小心翼翼睁开双眼。


    雨雾中,一位身形瘦长且气势逼人的男子站在眼前。


    男子手拿沾血匕首,脸上带着面罩,居高临下地投过视线:“王招娣?”


    王招娣颤巍巍的点点头,声音低到几乎不可闻:“你,是谁……”


    害怕之余,无神的双眼又涌出股期待,这个男子是来救她的吗?她遇到了画本子里的天降丈夫?


    “想改命吗?”


    “?”


    男子气质冷漠,吐字如金,唰地把匕首收回袖口,冲王招娣一颌首:“去京城宰相府认亲,你……才是宰相府的真千金,想改命就去。”


    “什么?真千金?”王招娣被清冷的嗓音砸懵了,目光呆滞而懵懂,回过神想质问,再抬头,那男子已经消失。


    地面上只剩下一个钱袋,露出银灿灿一角。


    她瞳孔一瞬激动放大!


    不多不少,三两银子,是她被娘卖给老头子做妾的数目!


    如果把这笔钱拿回来去娘,娘一定会高兴死!


    王招娣拖着被冰雨冻僵的身子,胡乱又激动地把银子踹到怀里,微颤颤站起来,一眼瞟到角落里两具流血的尸体,笑容凝固,僵在原地。


    那个人说她是什么宰相府真千金,是真的吗?


    她从来没出过清平县,都不知道往哪走才能去京城,如果把这笔钱带回家给弟弟娶媳妇,娘一定能好好对她,不会再把她卖了吧?


    轰隆隆——


    雨越下越大,闪电凭空而至,照亮了狭窄的巷子,以及那张消瘦粗糙却骨相极佳,浓眉红唇的漂亮脸蛋。


    王招娣缓缓抬起头,任由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


    目光眯起,黑沉麻木的眼底深处,闪烁出意思坚定。


    王招娣,你应该拿着这笔银子回家的吧?什么真千金改命,都是骗人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