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壹 桃宜家室乎 一

作品:《天下无双

    翌日,公子府书房内。


    信纸上立着一只银蝶,翅膀正微微晃动,其光辉清寒,气息冷冽。这小家伙望了眼端坐的小主人,飞上了小主人手背,落下点点银光。


    吴霜一面逗着银蝶,一面翻阅北国的来信,信几乎来自家人和先生,父亲和先生主要谈及了桑梁至天下大势以及应敌之策。


    大多的信都一般长,甚至寥寥数字极为简短,只有哥哥那封有五六张信纸。


    哥哥原本念他年纪尚幼,常常任性,又担忧他身子骨弱,出征之事太过劳累,鬼蜮又极危险,便不愿放他出去。但这次是吴霜主动向父亲请缨,一得应允,便私下开始筹备。他本就不在意哥哥会不会生气,只是不愿被管束罢了。


    吴霜原以为信中多半有责备之意,甚至已经想到了对方的语气,但信里说些看似重要却不重要的事情。


    比如战后查不到红绫踪迹,对方可能已经被接应;比如父亲已经准备派人前往桑梁料理后续事宜,要他早些回来。


    终于承认自己很厉害了吧?


    又比如,叮嘱他小心行事,不可任性妄为,不可独自行动,注意保暖,少吃荔枝,容易害肚子云云。


    还当自己是小孩子。


    吴霜不乐意地冷哼,信没读完就扔在一边。


    这哪像母亲和姐姐的信,里面可全是夸奖。


    「霜儿十五岁便夺下桑梁真棒,不愧是我弟弟,我已经在筹备霜儿初战大捷的礼物啦。


    对了,桑梁正是荔枝盛产时,小霜儿一定要去吃,多吃点,毕竟在长个子呢!不用管你哥哥,多吃点怎么啦?北国养得起,自家黍米自家荔枝,还能养不起自家宝贝了?


    宝贝何时回来呀,姐姐提前备荔枝、荔枝酿、荔枝玫瑰糕~」


    吴霜看完扬起嘴角,即刻提笔回信,又见茯苓捧着桂花来换,便叫她剥荔枝。


    二公子自来了南溪心情比以往更好了,正值夏季,桑梁荔枝恰熟。若在北国,荔枝还可能没送到王都就不新鲜了。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


    茯苓知他心情坏了吃荔枝,心情好了更要吃荔枝,早早派人置办妥当。因桑梁天儿热,所以备的冰荔枝。随即叫人去冰窖取去,只这一时半会送不来,先剥几颗。


    吴霜看了眼如白雪的花儿,轻嗅了清香,道:“可查到左良生和红绫踪迹了?”


    左良生便是如今的桑梁君,他并非王室血脉,而是曾经顺应鬼怪占领桑梁的权臣,同鬼怪红绫共同治理桑梁。


    左良生昏庸无能,愚昧懦弱,即位初扬言安内攘外,但几年后便沉迷财器酒色,愈发目中无人,甚至屡屡出言冒犯他国之君,断送了外交。所以在面对北国的进攻时,毫无招架之力,四处求救无果只得逃窜。


    那日左良生被追杀时,令鬼怪和卫队缠住咒术师,然后伺机逃走了,最后鬼怪被杀,卫队被擒。


    红绫虽逃,但断了尾,那截猫尾正被阴阳阵锁着。


    茯苓用小刀划开荔枝壳:“商陆率领咒术师往东连续追查了十五日,已经快抵达斐(fēi)涟,左良生极可能会寻求斐涟相助。现在商陆已经撤退,只留几名觇知师侦察斐涟动向,大概四日后便会回到南溪。”


    斐涟乃是鬼蜮城池之一,位于桑梁东方六百六十里处,其鬼怪横生,湖泊密布,被称为湖中之城。


    吴霜放下笔,端起装有荔枝肉的碗,“斐涟极可能协助左良生攻取桑梁,近日觇知师必须加强侦察,城中也严加防备,桑梁来往之人必严格审查,一旦有来历不明、心怀不轨之人立即逮捕。”


    “是。”茯苓将信纸塞入信封,蹙眉道:“可辰明宫又不见踪迹,她一人能逃去哪里?莫非……有鬼接应?”


    “红绫鬼力尽失,无法掩去身形,却查不出踪迹。”吴霜慢慢吃着亮莹莹的果肉,“那说明有鬼蜮相助,且这接应的鬼怪不在城外,而在城内。


    三七抓住的幕僚招了么?”


    “老子招完了还逼着老子招,说了不知道左良生在哪里,可能往鬼蜮跑了吧?说不定搬救兵去了,回来就要弄死你们这帮狂妄自大的北国人!尤其是小臭美人儿吴霜!”


    这人是三七前日在辰明宫抓的,当初效忠于左良生。吴霜昨儿忙着调查红绫线索,也就没管他,以为磨磨性子就招了,谁知竟是个硬骨头。


    幕僚动了动被铁链绑住的精壮身躯,伤口早已勒出血,忍痛吐了口血痰,又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着,讥笑道:


    “三七,你是吴霜的小狗,我也是狗,你就别装老虎了吧?鬼帝才是世间最圣德的存在,怜悯我们这些穷苦小人,否则我怎会享受到金银珠宝、美人侍从?


    你看你,跟着小臭美人儿吴霜,天天冲他摇尾□□——嘶,□□好像不错——当小狗有什么好?你忠心归顺鬼帝,那就是真老虎了。”


    “不许侮辱二公子!”三七冷淡道:“掌嘴!”


    几巴掌打下来,囚犯双颊红肿,口中鲜血直流,脑袋愈发昏沉,却是呵呵笑了:“真是忠心的小狗呢。”


    “鬼迷心窍。”


    “老子就迷恋鬼帝怎么了?崇拜鬼帝怎么了?怎么,人人都得当你们北国的走狗?这群桑梁贱民蠢得像猪,当初尊贵的鬼怪大人略施小计,桑梁就四分五裂了。


    老子本来就要杀了左良生称帝!可是你们……北国居然来了,老子还是翻不了身!”


    “每年放十二盅血的不是你,每两年上缴一个孩子的不是你。你只需坐等百姓上缴钱粮珠宝,享尽荣华富贵,任生灵涂炭。你和左良生又有什么区别??”


    幕僚道:“你错了,他们愚蠢懦弱。我不同,我识时务啊。”


    旁人深深皱眉,又看了眼审讯之人,“三七,别和这种人争论,没用的。”


    “小狗狗,一定提醒你家主人注意安全。那帮人可是同老鼠一般机灵的,不仅牙尖,而且口臭,说不定就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咬他一口!啧啧,那味道几个月都去不了。”


    “还有,你家小公子若真想审我就亲自来呗,说不定我吃饱了闲得无事可干,会看在他那副好皮囊的面子上大发慈悲,说出什么有用的来,要是他肯陪我**——”


    牢里昏暗,只有一盏盏蜡烛透出微弱的光。有人经过,烛火便颤颤巍巍。


    吴霜步伐轻盈,目不斜视,走过关着囚犯的牢笼,后面跟着茯苓。


    这间地牢关押过成百上千的桑梁人,有的被鬼怪选作果腹之实,有的选作修炼鬼术之用,精壮男子,佝偻老人,三岁孩童,应有尽有。


    茯苓发现这间地牢时,里面关押着近百人,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目光涣散,有的疯疯癫癫。那些人一见外人,便吓得堆成山,嘴里嚷嚷着鬼啊。她出来时已是双眼发红,立刻吩咐灵愈师安抚众人,又精心疗愈,才好转了些。


    “我说了,叫小狗主人来……”


    “我来了你便招?”


    幕僚微愣,只见远处一银白人影踱来,便阴险地笑了。


    少年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如玉如竹,恰似雪山之巅不可触及的明月。他眼眸灰黑,似含薄雾,幕僚却好像再薄雾之下窥到了冰刃。


    这冰刃藏得不浅不深,正如少年的气息若即若离,可一碰,冰刃便会立刻露出锋芒。


    “你让我高兴了就招。”


    “二公子。”三七起身,一面呈上审问的供状,一面在吴霜耳边低语,最后立在一旁。


    吴霜俯视着坐在木凳上的精壮男人,他走近他,道:“金胡?我欣赏有骨气的人,你算一个。可惜,你只剩骨头了。”


    “啧啧,真是我的荣幸啊。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还会喜欢一条走狗?小臭美人儿,别装出一副慈悲清高的样子,你和左良生没有任何区别。”


    金胡拱了拱身子,又扬起脖子凑近吴霜,眼里精光闪烁:“小臭美人儿,这张脸老子真的白看不厌,放在醉欢楼,倾家荡产都要了你。”


    吴霜伸手,三七便递来匕首,他抚摸着刀刃,那里映着他冷淡的脸,“倒有自知之明。可你是狗,我的人不是。”随即挥出刀子直直刺穿囚犯肩膀!


    囚犯顿时闷哼,狠狠皱眉,鲜血汩汩流下胸口。


    随即吴霜拔出匕首,刀尖的血滴在稻草上,“你既羞辱三七,是死是活,便随他处置。”


    “好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金胡疼得深吸口气,面露讥讽,“我都想当你的小狗了。”


    吴霜双手抱臂,立在囚犯身后,从容不迫道:“我在想到底为什么,左良生明明扔下你独自逃了,你还如此忠诚。方才知道,你想杀了他。”


    “忠诚和背叛本就是走狗的本性。如何选择,取决于走狗吃到骨头没有。”


    “一根骨头就满足了。”吴霜好笑,“你就这点出息?”


    金胡轻呵:“我招了你就会放了我?给我好处?”


    “你为了权势不惜仇视北国信仰鬼帝,甚至打算谋杀左良生,怎会轻易告诉我下落?”吴霜轻轻瞥他一眼,故意试探:


    “况且,红绫还潜伏在桑梁,左良生如今抵达了斐涟,择日会进攻桑梁,你们若是里应外合……我不相信一个随时可能背叛我的人。”


    “左良生那狗东西,斐涟才看不上。”金胡彷佛见那锋锐的冰刃出了鞘,直刺脖颈。他眼神微暗,“还有,小臭美人儿别玩欲擒故纵这套,小孩子的把戏对我没用。”


    吴霜愉悦地看着他暗淡的脸色:“你臣服的不是左良生,而是鬼帝。我只是一十六岁毛头小儿,面对鬼帝不过蝼蚁,斐涟鬼军一到便是我的死期。


    你以为不招就能活下来,可我视人命如草芥,你没了价值,我就会要了你的命。”


    “当时你明明可以杀了红绫,却只要了她的尾巴。”金胡笑:


    “你连她都不杀,还杀我?”


    “不,红绫比你有用。”吴霜面露遗憾,“我本打算活捉,借机打探鬼蜮的消息,只可惜被她跑了。”


    金胡瞪着他,似在判断真假。


    吴霜无奈道:“我们之间没有信任,但不代表不能交易。你想要的,我有,你想要多少,取决于你。”


    “最后还是想收买我,你对付人的手段太嫩了。”金胡轻嗤,直勾勾地看着吴霜,还吹了个口哨:“小美人儿啊小美人儿,如果你脱了衣裳把我哄高兴了,我就当你小狗。”


    吴霜弯腰,审视那双猩红的眼睛。


    金胡挺了挺鼻子,闻得一缕清雅的寒香,他顿时目露惊喜,嘟囔着好香,猛地往小美人身边凑,小美人儿却已经像猫儿般灵活躲开。


    “小香美人儿,你在勾引我?”


    “三七,随你处置。”吴霜转身离开,“但不许他再发情了。”


    “谢过二公子。”三七欢快地应声,随即面露嫌恶地盯着金胡,对其□□的挺立置若罔闻,恶狠狠道:


    “拿大刀来,把他裤子脱了!砍下来拿去喂狗。”


    “又在恐吓老子,吴霜你就会这些伎俩,协商不成就威逼,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疯子……!”


    来人几下拔了金胡的裤子,吓得金胡胡乱踢踹,差点翻倒在地,很快被拎起来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金胡一抬头见那高高扬起的大刀泛着银光,他立即瞪圆了眼睛,


    “来真的??吴霜你居然要砍老子命根子?!”


    他连忙扬长脖子去找少年离去的背影,一面喊: “招招招!吴霜你给老子回来!!”


    “那南王名为穆大修,是前代桑梁君的第十三个儿子,十二年前乃是桑梁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只是利欲熏心,居然企图谋反,谁知被仇氏灭了满门!”


    “看官有所不知,仇氏乃是一邪族,曾为修炼邪术抓南王府上的人作为术引,后因担心术法外传,便屠其满门。”


    “以致南王府怨气极重,时常闹鬼,无人敢进。”


    “我们言归正传,说说当初南王开疆拓土的事迹……”


    半个时辰后,待说书人下台,席间又闹腾了起来。


    “昨儿我搬货路过了,南王府门前贴满了符箓,阴森森的,离两丈远都吓得我浑身发凉,赶紧跑了。要是被脏东西缠上……我都不敢想。”


    “听说这鬼还碰上了二公子呢!今早上就有很多人去寻公子出面驱邪,人忙着追红绫,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啊?”


    “既然说了,二公子肯定会出面的,就算不去,也会叫三七去。”


    “我十二年没去过了,只听说诡异阴森至极,也不知有何邪祟,那些人应是死不瞑目才留下危害百姓吧?”


    “他能死不瞑目?年轻时便风流成性,三十多岁,妻妾上百,每天与他欢爱的女人都不同,子嗣有五六十个,但几乎都夭折了,只留下几个。”


    “活该!”


    “不是听说南王的小女儿还活着,如今在流浪么?”


    “还活着?”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南王和南王妃断手断腿甚至面容尽毁,但是穆襄完完整整的活下来了,要么踩了狗屎运要么天不叫她死。那个三小姐,噢,如今桑梁子民也没谁认这小姐了。”


    “我十年前从桑梁逃去东沂后就见过穆襄,没有流浪,就、在东沂好吃好喝着呢,虽然是孤儿,但东沂君待她不薄。”


    “当初东沂和桑梁同气连枝,又与南王相交甚好,自然会善待南王唯一的后人。”


    “相交甚好……在桑梁君眼里就是谋反啊。”


    “那南王府闹鬼……二公子肯定会去看吧?毕竟有邪祟,而且有人在里面发现了红绫的踪迹。”


    茶馆角落,李清夷仍是一袭白衣,一顶斗笠,面容不清,见众人纷纷猜测,便不经意搭话:“南王府当真有红绫的踪迹?”


    “许多人都这么说,应该是真的。”


    李清夷却笑了:“应该。”


    “呃……是吧。他们亲眼所见。”


    “你不是说南王府本就在闹鬼么?有何奇怪的?”


    “可那是南王……等等,不会吧?”那人睁大眼睛,“按你的意思……”


    此时,公子府门槛都快踏破了,往来百姓皆言南王府鬼怪肆虐,将要危害桑梁。


    至傍晚时分,南王府闹鬼一事也变得愈发离奇。


    有自认学有所成的浪人方士也去看了,说南王根本杀不死,当然不是自己术法不行;


    有人见着红绫也往里面跑了,南王府外墙的符箓被撕得粉碎,有无脸孩童坐在门前,是南王早已死去的不满六岁的孙儿;


    有说连那南王的妻妾浑身猩红,衣衫破烂,就在门口飘来飘去,飘去飘来,连符箓也不起作用;


    有说南王在门前吊了个死人喂鸟雀,但没有鸟雀敢吃,于是抓了妻妾子女过来将其分食干净……


    甚至最初红绫踪迹一事都无人再提。


    三七倚在窗前,啃着手里的林檎,在想明是抓左良生和红绫,怎么是南王不死的魂灵闹得更厉害?若是有意引诱二公子……


    来桑梁之前,他替二公子整理过桑梁近几十年的史籍。


    桑梁是小国,东西最长约一百里,南北最长约三百六十里,地处南北交通要塞,横跨昭水,周围群山环顾,易守难攻。


    全国仅五万多户,人口二十五万左右,大小城池封邑近十座,重要城池仅王都南溪、妻竹和风尹。因上任桑梁君昏庸自负,十二年前被鬼蜮伺机占领。


    再者,南王是上任桑梁君的公子,前朝旧臣,当初死相极为惨烈,仇氏或许屠杀时存在凌虐心理,但这和征伐桑梁没关系吧?


    他的目光越过窗前的青翠枝桠,望向屋内正看着供状的少年。


    好巧不巧,审讯词正和南王有关。


    如今是不得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