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棋子与棋手

作品:《窃国

    (一)


    授官的旨意下来了,像片被虫蛀空的枯叶,轻飘飘落在他掌心。那叶子曾经长在参天大树上,如今却枯黄干瘪,只剩下纵横交错的脉络,记录着它曾经活过的证据。


    翰林院庶吉士。


    秦先生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淡淡说了句:“清贵之地,好自为之。”那“清贵”二字从他嘴里出来,带着一股陈年墨汁的酸腐气,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虽然镶着金边,却掩不住那股子死气。


    陈弃换上了那身浅青色的官袍,像套上了一层别人的皮。布料细腻光滑,却磨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站在铜镜前,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条浑浊的河流在看对岸的自己。那身官袍穿在他身上,不像穿,倒像是长在了皮肉上,成了另一层皮肤,一层再也撕不下来的皮肤。


    他被领着,走进了翰林院的大门。那门很高,高得让人脖子发酸。门槛也很高,他抬脚跨过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界线这边是他熟悉的粪坑、泥泞和饥饿,界线那边是墨香、青砖和另一种形式的饥饿。


    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旧纸、墨锭和霉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却照不进那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那些书架高耸入云,上面堆满了卷宗,像一座座用文字垒砌的坟墓。偶尔有穿着同样青色或深蓝色官袍的人影走过,脚步放得极轻,彼此遇见,也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一触即分,像水面的浮萍。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像是被水泡过的纸,五官都化开了,只剩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


    他被引到靠窗的一个位置。桌案光滑,能照出人影,只是那人影也是扭曲的。桌上堆着些空白邸报和待抄录的文书。一方砚,几支笔,便是他全部的家伙事。他坐下来,屁股底下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在抗议他的重量。


    “陈年兄,新来的?”旁边一个微胖的庶吉士凑过来,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在他身上迅速扫过,像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在下李丙,江西人士。”


    陈弃按照秦先生教的礼节,僵硬地回礼:“陈弃,江州。”


    “江州?好地方,好地方。”李丙的笑容热络了些,压低声音,“陈年兄初来,有些规矩不知。这抄录邸报,也是有讲究的。哪些该详,哪些该略,哪些人的名字需写得格外周正……里头学问大着呢。”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


    陈弃默默点头。他懂了,这里的笔,写的不是字,是分寸,是立场。每一个字都是一步棋,落在纸上,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工作枯燥得令人窒息。整日里,便是对着发下来的文稿,用那千锤百炼过的“馆阁体”,一字不差地誊抄。他的手腕很快就开始酸胀,那感觉不同于幼时砍柴的钝痛,是一种精细的、往骨头缝里钻的疲惫。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正在变成笔杆,关节正在变成笔斗,血液正在变成墨汁。


    偶尔,他会接触到一些从六部送来的、需要整理归档的旧档。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某年的粮赋,某地的水患,某位官员的考评。文字是死的,干巴巴的,但他仿佛能透过这些墨迹,看到背后翻滚的民生,听到遥远的哭声。只是那哭声太远,传到这里,只剩下档案库里尘埃落定的死寂。那些饿死的、冻死的、冤死的人,最终都变成了纸上几个冰冷的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遗忘。


    同僚们并非都是李丙那样的“热心肠”。更多人是冷漠的,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像庙里的泥塑神像,互不干涉。他们的生命仿佛也变成了馆阁体,方正,规矩,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但也有例外。


    一位姓韩的编修,年纪稍长,面容清癯,眼神里有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他很少与人交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书、校勘。一次,陈弃在归档时,对一份关于边镇军饷的旧档多看了几眼,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上面一个模糊的数字。那数字像是一只垂死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觉得不对?”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弃一惊,回头见是韩编修。


    韩编修没看他,目光落在那份旧档上,像是自言自语:“泰和三年,蓟州镇实发饷银,不足账目六成。当时的总兵,姓杜,第二年因''贪墨''被革职查办。”


    陈弃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秦先生提过的名单里,有一位杜将军,是北镇抚司赵指挥使的旧日同袍,也是……如今某些人的对头。那些名字像一串念珠,在他心里滚过,每一个都沉甸甸的。


    韩编修说完,便拿起自己要找的卷宗,转身走了,留下陈弃一个人对着那份旧档,手心渗出冷汗。那冷汗是黏的,像沼泽里的泥。


    他明白了。这翰林院,哪里是什么清贵之地,这是一座用文字垒砌的牢笼,每一份档案,每一笔记录,都可能是一把看不见的刀,或是一道索命的符。而他,刚刚亲手触摸了一把刀的刀柄。


    几天后,他接到了第一份带有明确指向的“任务”。李丙笑眯眯地拿来一份奏章草稿,是某位御史弹劾一位地方督抚的。


    “陈年兄笔力稳健,这份奏章,烦请帮忙誊录一份,明日要送通政司的。”李丙的笑容意味深长,“抄录时,务求''清晰''、''无误''。”他把“清晰”和“无误”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要把它们钉进陈弃的骨头里。


    陈弃接过那份草稿。他认得那位被弹劾的督抚,是秦先生口中“可用之人”。而这位御史,则属于另一个阵营。这是一次试探。看他是否听话,看他笔下的“分寸”会偏向哪边。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面是秦先生的期望,一面是李丙的威胁,还有一面是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良知,正在滋滋作响。


    他坐在案前,铺开纸,磨墨。墨锭在砚台上一圈圈转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看着那漆黑的墨汁渐渐晕开,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潭。他想起老家村口的那口深潭,小时候总有孩子淹死在里面,尸体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是青紫色的。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那颤抖很轻微,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写字,而是在雕刻自己的命运。每一笔落下,都可能将他推向未知的深渊。翰林院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周围那些看似伏案疾书的同僚,他们的沉默似乎都变成了无声的注视。那些注视是冰冷的,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背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墨香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想起秦先生说过,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他落笔。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开始碎裂。他知道,从他落下第一笔的那一刻起,那个从粪坑边爬出来的陈弃,就已经死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将穿着这身官袍,在这座文字的牢笼里,继续活下去。


    (二)


    誊录那封弹劾奏章时,陈弃的手很稳。稳得像一块石头。他严格按照要求,字迹清晰周正,无一笔错漏,仿佛抄录的不过是圣贤书中无关痛痒的段落。李丙来取时,仔细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一种“孺子可教”的满意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言。那手掌拍在肩上,不像是鼓励,倒像是盖章确认。


    陈弃垂下眼,继续磨他那方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掩盖了他心底某种东西碎裂的轻响。他知道,从落笔的那一刻起,他身上某些属于“粪坑边陈弃”的东西,便彻底留在了过去。就像蛇蜕皮一样,那层旧皮被遗弃在荒野里,新的皮虽然光亮,却也更薄,更敏感,更容易受伤。


    翰林院的日子依旧如水般流过,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他变得更加沉默,观察却愈发仔细。他发现韩编修偶尔会借阅一些关于河工、粮赋的旧档,看得十分专注,眉头紧锁,像是在和那些枯燥的数字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他发现李丙总在午休时消失片刻,回来时袖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那酒气混着他身上的熏香,变成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腐烂的花朵;他还发现,那位曾来“审阅”过他的、带着檀香墨味的紫袍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姓周。周学士几乎从不与他们这些庶吉士直接交谈,但他的影子无处不在。他的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能让整个翰林院安静下来。


    这日,天阴沉得厉害,北风刮在脸上,像细密的针。陈弃被派去库房找一份前朝的地方志。库房在翰林院最深处,要穿过几条少有人迹的回廊。廊下积着未扫净的残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踩碎了谁的骨头。


    就在库房旁的角落里,他看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颜色比他的青袍更深些,是个**品的小官。他蜷缩在背风的墙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身体在寒风里抑制不住地发抖,脸色青白,嘴唇乌紫,像一块被冻僵的石头。


    陈弃停下脚步。那人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冻得僵硬,险些摔倒。


    陈弃认出了他。是典簿厅的张录事,一个负责抄写、搬运杂物的老吏,平日里像个影子,无人注意。他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纸,上面布满了生活的折痕。


    “你……”陈弃开口,声音在冷风中有些发涩。


    张录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大、大人……小的,小的只是……只是取些炭……”他慌乱地打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几块乌黑的、最劣质的石炭。“库房……库房的炭敬还没发下来,小的……小的实在熬不住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


    炭敬。陈弃知道这个。是地方官员在冬日孝敬京官,用以购买取暖炭火的一种常例钱。翰林院的炭敬,按理说早该发了。


    他看着张录事冻得开裂的手指,那双手和他曾经的一样,布满劳作的痕迹,只是更加苍老,像枯树的枝桠。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混着对这冰冷规则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冬天,蜷缩在漏风的茅草屋里,抱着几根潮湿的柴火,祈祷它们能燃起一点微弱的火焰。


    他没有扶他,只是问:“炭敬,为何没发?”


    张录事抬起头,眼中恐惧更甚,嘴唇哆嗦着,不敢言语。他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恐惧。


    陈弃明白了。不是没发,是被人扣下了。扣下这最底层官吏活命取暖钱的人,或许就是某个穿着紫袍、带着檀香气的大人物,或许只是李丙之流,利用手中微末权力进行的盘剥。在这架庞大的权力机器里,每一层都在啃噬下面一层,直到最底下的张录事,只能偷几块劣质石炭抵御严寒。这让他感到一阵恶心,那感觉比闻到粪坑的味道还要强烈。


    “起来吧。”陈弃说,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张录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依旧不敢看他,像是怕自己的目光会玷污了这位年轻的大人。


    陈弃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库房。找到地方志出来时,张录事还站在原地,像个等待发落的囚徒,身体缩得更紧了,仿佛想要钻进墙壁里。


    “以后需要炭,”陈弃看着他,目光平静,“去我值房取。我那里,用不了许多。”他说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他抱着地方志,转身走入呼啸的寒风中。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混合着惊愕、感激与更深畏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像一根无形的线,拴在他的脚踝上。


    那天傍晚散值时,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仿佛要把整个京城都埋起来。陈弃走到翰林院门口,看见一辆驴车陷在雪泥里,赶车的老汉正拼命鞭打那头瘦骨嶙峋的牲口,车上堆着些用草席盖着的物事。张录事挽着裤脚,正和另一个小吏在后面奋力推车。他们的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像两条离水的鱼。


    陈弃脚步顿了顿。


    李丙揣着手从旁边经过,嗤笑一声:“真是晦气。”便钻进了一顶暖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人间的苦难。


    陈弃看着那在风雪中挣扎的一车、一人、一驴。他想起张录事青白的脸,想起自己那间虽然冷清、但至少不至于冻死人的值房,也想起秦先生说的“骨头听话”。他的骨头此刻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沉默地走过去,将手中的书匣递给门口值守的杂役,然后走到车后,挽起官袍的下摆,将手抵在了那冰冷的、沾满泥雪的车板上。


    张录事回过头,看到他,惊得忘了用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推。”陈弃只说了一个字。


    车轴在泥泞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驴子在前方喘息,老汉的吆喝声在风雪中显得破碎。陈弃弓着身,官袍的下摆浸在冰冷的泥水里,沉重的车身将力量反震到他的骨骼上。他能感觉到脚下的雪泥冰冷刺骨,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能闻到驴粪和泥泞混合的气味。这气味很熟悉,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江州的老家。


    很沉。比粪坑边捞钱沉,比跪拜青砖疼。


    但这一次,骨头没有发出那种被挤压的酸胀声。它们默默地承受着重量,像是在履行一项早已注定的使命。


    在驴车终于被推出泥淖的那一刻,张录事看着陈弃,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一眼很复杂,有感激,有惶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陈弃放下袍摆,泥水顺着布料往下滴淌,在雪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接过杂役递回的书匣,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入漫天风雪之中。风雪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但他却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清醒。


    官袍脏了,可以洗。


    有些东西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


    而有些东西,在泥泞与寒冷中,反而生出一点微弱的、坚硬的核。那核很小,却很沉,坠在他的心口,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


    (三)


    雪下了整整一夜,将京城的肮脏与喧嚣都暂时掩埋。次日清晨,陈弃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翰林院,官靴湿冷,每一步都像踩在浸水的棉絮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街道两旁的屋顶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布,那些蜷缩在屋檐下的乞丐,也被雪盖住了,一动不动,像是街头新增的雪雕。


    他以为昨日推车之事,会像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雪总是能掩盖很多东西,血迹、污秽、还有那些不该被人看见的秘密。


    他错了。


    刚进翰林院大门,那股凝滞的空气便与往日不同。几个低阶的文书、杂役聚在廊下低声议论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刻噤声散开,目光躲闪,却在他背后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那网很黏,让他感觉步履维艰。


    李丙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来。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腰杆挺得笔直,专注地誊写着什么,仿佛陈弃是一团不存在的空气。但他的嘴角,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陈弃走到自己的案前,发现砚台是干的,墨锭规整地放在一旁,无人替他准备。往日里,总会有殷勤的杂役提前磨好墨。他沉默地自己动手磨墨,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像是在刮着每个人的耳膜。


    晌午时分,风暴终于降临。


    典簿厅的掌案,一个姓钱的主事,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差役,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像是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钱主事目光在堂内扫过,最后钉在陈弃身上。那目光像是两把冰冷的锥子。


    “陈庶常,”他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昨日申时三刻,你在何处?”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过来。李丙的笔尖在空中顿了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迅速晕开,像一只黑色的眼睛。


    陈弃放下笔,起身,行礼:“回钱大人,下官在库房查阅典籍。”他的声音很平稳,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查阅典籍?”钱主事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有人看见你与张录事在库房外交接私物!随后你二人更是在院门外,于大庭广众之下,推搡一辆来历不明的货车!可有此事?”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向陈弃。


    “交接私物”,“来历不明”。字字诛心。


    陈弃感到血液一点点冷下去,像是被注入了冰水。他看向张录事常待的角落,空无一人。那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漂浮的尘埃。


    “下官只是见张录事取炭艰难,天寒地冻,故而……”


    “取炭?”钱主事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翰林院的炭敬皆有定例,何须私下交接?那车上的东西,当真是炭吗?张录事现已招认,是你授意他夹带私盐!人赃并获!”


    私盐!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陈弃的呼吸一滞。这不是克扣炭敬的小事,这是足够流放杀头的大罪!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带着枷锁的自己,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路两边是麻木或嘲笑的面孔。


    他猛地看向李丙。李丙依旧低着头,嘴角却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但陈弃捕捉到了。


    是了。扣下炭敬的是他,怂恿张录事去“取”炭的或许也是他,最后将“炭”变成“私盐”的,还是他。一石二鸟,既除了不听话的张录事,也将自己这个新来的、可能碍事的“陈进士”拖下水。手段卑劣,却足够致命。这官场,果然是不见血的沙场。


    “陈庶常,你有何话说?”钱主事逼问,目光如钩,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钩出来。


    堂内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磨墨的声音都消失了。这是翰林院,清贵之地,却也吃人不吐骨头。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同僚,此刻都成了看客,等待着下一幕戏的上演。


    陈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他能说什么?说那只是几块劣质石炭?谁信?张录事已经“招认”。说他与李丙的恩怨?空口无凭,反像攀诬。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兽,四周都是猎犬的吠声。


    就在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钱大人。”


    是韩编修。他放下手中的笔,慢慢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只是坐久了活动一下筋骨。“昨日申时三刻,陈庶常确实在与下官讨论《水经注》中关于黄河冰凌的记载。下官可作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圈圈涟漪。


    堂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有人惊讶,有人不解,也有人幸灾乐祸。


    钱主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像吞了一只苍蝇:“韩编修,你……”


    “至于那车货,”韩编修不等他说完,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下官散值时也看见了。车上草席覆盖不严,露出的确实是石炭,并非盐包。若钱大人不信,可询问昨日值守院门的军士,他们也曾上前查看,并未阻拦。”他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尺子,量出了事情的真相,也量出了钱主事的窘迫。


    钱主事的脸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他死死盯着韩编修,又狠狠剜了陈弃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哼!纵然不是私盐,身为翰林官,与末流小吏拉拉扯扯,推车揽活,成何体统!”他甩下一句,带着差役,悻悻而去,像一条被打败的狗。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并未散去。


    陈弃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将内衫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看向韩编修,韩编修却已坐回位置,重新拿起了笔,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好”。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李丙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敢再看陈弃,低头假装整理文书,但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散值时,陈弃在回廊下追上韩编修。风雪依旧,回廊里光线昏暗。


    “多谢韩年兄。”他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韩编修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依旧沉静,那沉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更深的东西。“我并非为你。”他顿了顿,望向廊外依旧纷飞的雪花,那些雪花像是永远也下不完,“只是不喜欢有人,把墨水弄得太脏。”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陈弃的心上。


    说完,他转身走入风雪中,青色的官袍很快就被白色吞没。


    陈弃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它们那么洁白,那么轻飘,却能将最肮脏的东西掩盖,也能将最坚实的道路变得泥泞险恶。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仁慈和软弱,都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借口。张录事倒了,因为他弱小。李丙敢陷害他,因为他看似无根无基。那车炭没有温暖任何人,反而点燃了第一缕烽烟。这烽烟不是照亮前路,而是为了烧死敌人。


    他抬起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雪花在他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微小的水珠,像眼泪,也像某种觉醒。那水珠很快就被体温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他不能再只做一枚被动的棋子了。棋盘上的棋子,随时可以被牺牲。他要做那个下棋的人,至少,要做一颗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棋子。


    他需要力量。不是来自那神秘紫袍人的赐予,而是属于他自己,能在这冰雪泥泞中,站稳脚跟的力量。这力量可能来自交易,来自威胁,来自一切他能抓住的东西。


    他得去找那个,唯一可能在这件事上,与他有共同利益,并且足够弱小到需要他这棵“新树”荫庇的人。


    张录事。这个名字像最后一点火星,在他黑暗的心里闪烁了一下。


    (四)


    张录事不在典簿厅,也不在任何他可能待的角落。同僚的眼神躲闪,问及,只含糊说“被带走了”。那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下传来。


    “带走了”三个字,在冰冷的翰林院里,意味着很多种可能,最轻的一种,是回家待参。但陈弃知道,张录事的家,或许就在某条污水横流的巷子尽头,连遮风挡雪都难。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张录事被拖走的画面,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留下的应该是绝望吧。


    他想起韩编修的话,想起昨日值守的军士。他需要证实,需要找到那微乎其微的、能反将一军的证据。他裹紧官袍,第一次主动走向翰林院那扇象征着权力边缘的朱红大门。那门像是巨兽的嘴巴,吞噬着进出的人和事。


    门口值守的军士换了一班,面孔生疏。他出示腰牌,询问昨日之事。那军士眼神警惕,上下打量他一番,瓮声瓮气道:“大人问错人了,小的今日当值。”他的脸像是用石头刻出来的,没有任何表情。


    另一名年长些的军士抱着膀子,靠在门洞避风处,闻言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找昨日那俩晦气鬼?天没亮就被调去守皇陵了。”守皇陵,那是个比冷板凳还要冷的去处,几乎等于流放。


    陈弃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无底洞。调走,封口,动作干净利落。李丙,或者他背后的人,手脚很快。这让他感到一阵寒意,那寒意比风雪更甚。


    风雪更急,扑打在脸上,像冰冷的耳光。他站在翰林院高大的门楼下,看着街上行人裹紧衣衫匆匆而行,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这座城市很大,很繁华,但此刻在他看来,却像一片巨大的荒漠,没有一处可以藏身。


    他需要帮助。可他无人可求。秦先生?他只会教导规则,不会破坏规则,在他眼里,自己或许已经是一枚废子了。韩编修?他已仁至义尽,不能再将他拖下水。那神秘的紫袍周学士?自己不过是对方棋盘上一枚刚过河,尚未显出差别的卒子,不值得为此与李丙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直接冲突。卒子过了河,可以当车用,但那是在它展现出价值之后。


    李丙背后是谁?钱主事?还是更高的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若就此退缩,张录事便是他明日的下场,甚至更惨。这官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你不把别人推进去,就会被别人推进去。


    一股混着绝望的狠厉,从他心底最肮脏的角落里滋生出来。他想起了粪坑的冰冷与恶臭,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敢做的本能。那种本能曾经让他从粪坑里捞出了第一枚铜钱,现在,它或许能让他从这更肮脏的泥潭里,捞出一条生路。


    他转身,没有回值房,而是径直走向翰林院后街一条窄巷。那里有一家不起眼的茶铺,是三教九流混杂,也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灰色地带之一。秦先生曾“无意”中提起过,说那里是“听风”的好地方。风里什么味道都有。


    茶铺里烟气缭绕,劣质烟草和茶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刺鼻的气味。几个穿着号衣的衙役、几个眼神精明的闲汉散坐着。陈弃这身浅青官袍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只白鸽子飞进了乌鸦群。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最便宜的茶沫。那茶水浑浊,味道苦涩,但他一口喝了下去,像是要借这苦涩来镇压内心的慌乱。


    他安静地坐着,听着周围的议论。漕帮的纠纷,某位大人外室的闲话,米价的涨落……那些声音嘈杂而混乱,像是一锅煮沸的杂碎汤。直到他听见邻桌两个穿着刑部皂隶衣服的人,低声抱怨。


    “……妈的,这鬼天气,还得去诏狱送饭,那地方,进去一趟沾一身晦气。”


    “知足吧,比去乱葬岗强。听说昨夜北镇抚司又送进去几个,估计熬不过今晚。”


    “哪个衙门的?”


    “好像有个是翰林院那边过来的,姓张,是个没品没级的小录事,不知犯了什么事,进去就用了刑,怕是……”


    陈弃端茶的手稳得像铁铸,茶水却泼了一半在桌上,滚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官袍,灼烧着他的皮肤。诏狱。那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进去的人,很少能完整地出来。张录事……用了刑……


    他放下茶杯,走到那两个皂隶桌前,将身上仅有的几钱碎银子——那是他全部的家当,放在油腻的桌面上。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两位差大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天寒,喝碗酒驱驱寒气。”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里面有一种让他们感到不安的东西。


    两个皂隶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桌上的银子。年长的那个迅速将银子扫入袖中,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里。“大人,诏狱的事,小人可不敢……”他拖长了语调,眼睛却瞟着陈弃,像是在掂量还能榨出多少油水。


    “不是诏狱里,”陈弃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是进去之前,押送的路上,或者……在你们刑部交接的时候。”他知道,这些底层胥吏,有时候比他们的上司知道得更多。


    年轻点的皂隶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同伴,小声道:“好像……好像是念叨过几句,说什么''炭……不是我的……是陈……陈大人让拿的……''然后就晕过去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在陈弃听来,却像是惊雷。


    陈弃闭上了眼睛。一股混合着愤怒和悲哀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张录事到最后,还是没有完全把他供出来,或者说,没来得及。这微弱的、濒死的证词,就是他反击的火种。这火种很小,但足以点燃一片草原。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陈弃再问,声音有些沙哑。


    “有个病婆娘,还有个半大小子,住在城南窝棚区。”年长皂隶答道,随即补充,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大人,小人劝您一句,这事,沾不得。”他看陈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陈弃没说话,转身离开了茶铺,走入漫天风雪。那风雪像是要把他淹没,但他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冰冷的火。


    他没有回翰林院,也没有去找李丙对质。那太蠢,等于是自投罗网。他直接去了张录事家。他要看看,这盘棋里,他还能抓住什么。


    那甚至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个用破烂木板和茅草搭起来的窝棚,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蜷在草堆里咳嗽,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单衣,正试图用几块捡来的湿柴生火,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小脸被熏得乌黑。


    陈弃站在窝棚外,风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着那男孩,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在粪坑边刨食的自己。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挣扎。只是这个男孩,可能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走进去,将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官袍外氅脱下,裹在男孩身上。男孩惊讶地看着他,身体因为突然的温暖而颤抖起来。然后,他掏出那方代表他庶吉士身份的、材质普通的私印,塞进妇人冰冷的手里。那印章很凉,但妇人的手更凉。


    “拿着这个,”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但他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去南城兵马司,找一个姓王的副指挥。就说……是陈弃让你去的。他能给你们找个遮风的地方,一碗热粥。”王副指挥是秦先生名单上的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但安置一对孤儿寡母,应该还能办到。这是他第一次动用秦先生的资源,为了一个看似毫无价值的目的。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印章,似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男孩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警惕,有疑惑,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陈弃没有解释,转身离开。官袍下的棉衣很快被风雪打透,冷得刺骨。但他心里那团由绝望和狠厉点燃的火,却越烧越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挣扎,他有了需要保护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微末如尘。他也有了需要报复的对象,哪怕那对象强大如斯。


    他回到翰林院时,已是傍晚。他直接去了李丙的值房。


    李丙正收拾东西准备下值,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陈年兄,有事?”他的声音有些发飘。


    陈弃关上门,走到他面前。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眼神平静得可怕,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张录事,在诏狱。”陈弃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块撞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李丙手一抖,书本掉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你……你胡说什么!”他的脸色开始发白。


    “他进去前,说那炭,是我让他拿的。”陈弃盯着李丙的眼睛,一字一顿,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他的脑子里,“李年兄,你说,北镇抚司的赵指挥使,若知道有人在他的地盘上,用构陷同僚的手段清除异己,甚至可能牵连出''炭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会怎么想?”他把“赵指挥使”和“炭敬”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赵指挥使是皇帝的心腹,掌管诏狱,最恨被人利用,也最讨厌文官内部的龌龊事闹得满城风雨。而“炭敬”虽然是常例,但摆到台面上,就是贪腐的证据。


    李丙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北镇抚司,那是连阁老都要忌惮三分的阎王殿!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诏狱里那些可怕的刑具。


    “你……你血口喷人!”李丙的声音发颤,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陈弃逼近一步,他身上那股从底层带来的、混着粪土和血腥气的压迫感,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这气息让养尊处优的李丙感到窒息,“我不想惹事。但谁想让我死,我就算咬,也要咬下他一块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像是西伯利亚的寒流:“张录事的家小,我已经安顿好了。他们若再出任何意外,李年兄,咱们就一起去赵指挥使面前,分说分说这''私盐''和''炭敬''的官司!看看是你的靠山硬,还是我的骨头硬!”


    说完,陈弃不再看他,转身开门,走入渐暗的廊道。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李丙僵在原地,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他看着陈弃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源自骨髓的恐惧。那不是对上官的恐惧,而是对亡命徒的恐惧。这个陈弃,和他想象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从穷乡僻壤来的书生,完全不同。这是一条被逼到绝境的野狗,随时会跳起来咬断他的喉咙。


    陈弃回到自己的值房,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人还残留着些许过去的影子,另一个人,则在黑暗中悄然成型。


    他赢了这一局,用威胁和亡命徒的姿态。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丙不会甘心,他背后的人更不会。前面的路还很长,也很黑。


    他抬起手,看着这双曾经捅过粪坑、推过粪车、如今却要执笔定人生死的手。这双手曾经沾满污秽,如今又要沾染上另一种形式的污秽。


    诏狱的价钱,他付了。用一件官袍,一方私印,和一部分残存的人性。这代价很沉重,但他付得起。因为他从粪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这条命。


    从今往后,他脚下的路,将更加泥泞,也更加……只有前进一途。后退就是万丈深渊,他只能往前走,哪怕脚下是刀山火海,哪怕最终会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