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地等待着，等待他消化业已成真的现实。


    “我以为……”他艰难地开口，“他会最后再见我一面……给我一些建议……嘱托……”


    “他嘱托了我。日后，无论您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帮助您克服它们，陛下。”


    又是好一会沉默。


    “那么，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将军？”年轻的皇帝如此提问。


    “认识皇宫，了解皇宫，掌握皇宫；认识首都，了解首都，掌握首都；认识帝国，了解帝国，掌握帝国。第一项内容，我想您可以凭自己做到。当然，如果您觉得困难，您可以联系我。您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任何事联系我。”


    “……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您的麻烦，将军。”年轻的皇帝说。


    她点了点头。


    “您希望接下来几天，是我陪您熟悉皇宫，还是您自己熟悉？”


    “……我想我自己可以做到，将军。”他说。


    她再次点头。


    “我想和您沟通的就是这些。下周，枢密院会同您举行会议，商讨继位仪式的相关事宜。”


    “……您不在？”


    “我不在。”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对她点头。她向他行礼致意，接着转身。


    皇帝却又开口叫住她。


    “那张毯子，”他说，“你总是和我一起盖的那张——我走的时候把它塞进了行李。在那边，我每夜盖着它才能睡得着……好像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一样……”


    她转过来，对他说：“皇宫里不缺毛毯。您可以把那张毯子扔掉了，陛下。”


    她再次行礼。她走了。


    *


    在伟大的人类文明之光德里西联邦共和国，负责给哈莫茨帝国那位事实上的皇储进行健康管理的医疗团队曾对他们的服务对象给出过这样诚恳的建议：心理咨询师可能会对解决他顽固的、频繁发作的、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的进食障碍和支气管哮喘更有帮助。但是，他是哈莫茨事实上的皇储，哈莫斯未来的皇帝。哈莫茨未来的皇帝不可能在德里西留学（或者我们直白点说，做人质）期间看德里西的心理医生。至于他自己带过来的那些人——帝国没有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


    所以虽然是伟大的人类文明之光德里西联邦共和国培养出的医疗人才，但他们也只能对哈莫茨这位事实上的皇储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表示爱莫能助。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年头，只要是能及时送医塞进修复仓，多危重的伤情都能救回来。靠着每月一次的修复仓一日游，哈莫茨这位事实上的皇储基本健康地等到了他父亲叫他回国的召令。比花边新闻书写的悲情故事里预设的那个年限早了十几年，但比德里西的人工智能当初预判的年限晚了好几年。哈莫茨的皇帝早就熬过了不得不把他最正统的继承人交到敌人手里的年月，可是他却拖着不愿意把这个年轻人接回去，个中缘由，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智囊团的顾问都说不清楚。或者也有个泛泛的理由：哈莫茨的路易斯·凯五世在经历了一系列人生重大挫折后不幸罹患精神病，折磨他唯一的儿子是他缓解自己精神痛苦的手段。


    至于被他折磨的这个儿子可是他的继承人，哈莫茨未来的皇帝，让未来的皇帝年纪轻轻就病得厉害，对帝国会产生什么影响，那位皇帝显然不是很在乎。反正那是他死了之后的事了。


    现在，那位皇帝已经死了，以远低于人工智能的分析预判或者人的常识判断的年纪。这里有多少疑点，不必赘述。不管那个皇帝自愿的还是被自愿的，他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成了历史书里凝固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不会再更新的事迹。哈莫茨有了他的新皇帝：路易斯·凯六世，一个前所未有的漂亮，也前所未有的不中用的路易斯·凯。


    *


    尼珂在她刚做完晨起锻炼，还没开始吃早餐时收到消息：皇帝病倒了，将要缺席今天上午举行的商讨他继位仪式细节的枢密院会议。皇帝请求枢密院不要因为他的缺席推迟会议，让会议照常举行，之后把结果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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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他就可以了，他会没有异议地照着执行。


    此外，皇帝还请求宫廷总管不要把他病倒的消息通知拜尔雷德将军。所以这条消息不是来自皇宫，而是来自枢密院议长。


    于是，尼珂没有吃早餐，而是立刻出发去了皇宫。


    皇帝没有说他不想和人病中会面，所以尼珂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皇帝的卧室。不过就算皇帝下了什么命令，尼珂也会从另一条路畅行无阻，到达皇帝现在躺着的房间。这个房间不在传统上皇帝的寝宫区域，而是在皇宫的一个偏僻小角落。尼珂记得这里——这是皇帝小时候住的房间。


    她推开门，看到早就不是个小孩子的皇帝盖着他小时候盖的毯子，蜷缩在他小时候睡的床上。金棕色的卷发遮住了他的脸，时不时地，那片金棕色下面传来一两声咳嗽。


    也许是认出了这个迫近的脚步声不是来给他的水杯加水的护士，他扬起脸看向她。不知道是她带来的冷风还是她脸上的冷意刺激到了他脆弱的气管，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他抓着身上的毯子，大口呼吸，咳嗽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带着急吸气的喘声。可他却不去拿就放在床头柜上的喷雾。他任由自己窒息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脸本来就因为病显得更憔悴了，现在，这张脸上又蒙上一层急症带来的濒死的恐惧。大部分人濒死的模样都不好看，然而这张脸却不一样。任何一个人都一定会为目睹这赏心悦目的美人受难的画面而心生怜悯，立刻着手施救。


    尼珂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药，把喷雾递给他。皇帝费力地抬起他发颤的手想接过来，然而在他碰到瓶子前，她把瓶子抬高了。


    她像一个逗猫的人那样，把猫想抓住的东西在猫眼前摇晃，绝不让猫真的抓住。他一次又一次伸手，一次又一次失败。某一刻，他不再伸手了。他仍然盯着她，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泛着紫色的嘴唇喘得很急。他紧紧抓着身上的毯子，像是认为，现在他最需要守护住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这张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