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开回学校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了，今天是周六，下车之后大家就各自回家。但方烨此时并不想回家。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漫无目的地骑着车在大街上乱逛。


    不知不觉，方烨来到了他以前住的城中村。自打几年前政府决定改造城中村，这里的建筑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


    他把车放在路边锁好，打算四处转转。


    这里尘土飞扬，烟尘四起。“小北村”三个大字的牌匾正躺在一堆废石里。


    破败的平房和矮楼静静矗立在那里，绿色的纱网盖在一片废墟上。方烨曾经的家也被掩埋在这里。他想起这里曾经有许多他熟悉的街道和商铺，现在都不复存在。


    方烨一路走走停停，发现一处废墟中间居然还有一栋破破烂烂的小屋子。屋前坐着一个正在抽烟的老头儿。


    看到那个老头，方烨很惊讶，他走上前跟他打招呼， “张叔，你怎么还在这儿？”


    老头儿看见方烨，冲他咧嘴一笑。拍拍旁边的小凳子，示意他坐下。“人老喽，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还能去哪儿？”


    方烨坐到小板凳上，皱着眉头说：“这里马上就要拆完了，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怎么行？万一有危险呢？”


    “嘿，我一把老骨头，怕什么？”


    老张头摸摸方烨的头：“好久没见了。算算日子，你现在上初中了吧。跟你妈过得咋样？”


    方烨想了想： “挺好的，我妈……去年找了个好工作，工资比以前高多了。”


    “喔，”老张头重重叹一口气。”那挺好。挺好。”


    他重复了两遍挺好，听得方烨的心揪成一团。他低头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子，不知该说什么。


    老张头问他：“我还没问你到这儿来干嘛？”


    方烨干巴巴地说：“不干嘛，瞎逛。”


    老张头嘿嘿一笑，“你呀，你肯定又和你妈吵架了，是不是？我住你对门儿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小子，一跟你妈吵架就离家出走，最后被你妈拿着扫帚赶回来，整栋楼都闹得鸡飞狗跳的。”


    方烨一听他这么说就没好气地反驳：“她老打我，我还不能跑？你当我傻？”


    “唉，孩子哪跟父母有仇啊。”老张头叹气。


    “不是我跟她有仇，是她非跟我有仇！”


    老张头眼见方烨又激动起来，无奈地打住这个话题。“好好好，不说了。一说起来又是个没完。”


    方烨伸长腿，把头埋在腿中间，沉默半天才说：“我今天……确实心情不好。”


    老张头弹了弹烟灰，“咋啦？跟我说说。”


    方烨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开始跟老张头讲述今天的遭遇。


    “我今天去一个学校参加什么交流会，遇见了以前小学的好朋友。我们俩以前玩得特别好。但从五年级以后就没再见过了，他转学了，去了一所最好的小学，后来又去了一中，今天正好在那碰见他了。”


    “喔？然后呢？”老张头觉得有点意思，让方烨继续说下去。


    方烨：“我今天又见到他了，我们俩聊了一会儿，但感觉……很怪。


    “怎么说？”


    ”就是……唉，说不清。我觉得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我觉得他……有点看不起我。”


    老张头问他：“你怎么知道人家看不起你？他这样说了？”


    “也没有，我感觉的。”


    老张头笑笑：“是人家看不起你？还是你这样想人家？烨子，我怎么觉得，是你酸人家？”


    “不是！我没有！”方烨立即大声反驳，像被只被踩中尾巴的猫。


    “我看还是有一点，你看你这话说的，酸溜溜的，我都闻见了。”老张头依旧乐呵呵地看他。


    “我没有。”方烨掩饰般为自己辩解，“他今天在台上发言，我也挺为他高兴的。”


    “这是两码事，不冲突。”


    “…………”


    老张头语重心长地说：”烨子啊，你这个孩子……身上其实有些毛病。”


    一听老张头这话，方烨立刻有些不痛快。


    “我怎样？”


    “嘿，你看你，我还没说呢，你就气得跟什么似的。你从小脾气就硬，这一片儿的小孩里，哪个能打得过你？”


    方烨冷哼，“是他们先招我的，是他们有错在先。”


    “是，是他们先有错。但你也不能总是用拳头解决啊。三天两头把人家揍得嗷嗷叫，哭得满街都能听见。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方烨一想起那些事就生气，“那是你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我妈……反正他们该揍！”


    “哎哎哎，你看，脾气又来了不是？我才说两句你就这样。”


    方烨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说：“谁让他们先招惹我，他们就该付出代价。打架是不对，但有用！”


    老张头伸手把他拉回凳子上，“哎哎哎，你这脾气，以后要吃大亏啊。”


    方烨冷笑：“我为我自己，也为我妈。不然谁还会来帮我们？”


    老张头看着方烨，心里深深的叹口气。


    这个孩子从小没爸，跟着母亲过活不容易。养成了这样偏激的性子，将来恐怕要吃亏。


    “你看今天这事。你那个朋友现在过得比你好，你心里酸一下也没啥，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要是老这样可就不好了，以后只能让自己心胸越来越狭隘，路走得越来越窄。烨子，你要心胸开阔一点啊，知道吗？”


    方烨低头无精打采地把头埋在腿中间，闷声说：“我不是酸他……我是……怎么说，我现在跟他根本说不了话。我们俩现在说话鸡同鸭讲的，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其实他对我还挺好的，还让我做他们学校的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老张头说：“你看，这说明人家还真心把你当朋友呢，你不能这样想人家。”


    方烨：“…………”


    老张头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抚摸方烨的头，给方烨心里带来了一些慰藉。


    “烨子啊，你不能这么想事儿。知道不？你朋友过得比你好，那是人家的本事是不是？你不开心，是觉得自己现在比不过人家了，不好意思再跟人家当朋友，怕对方瞧不起你。是不？”


    方烨闷声说：“但问题的关键是，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本事。”  他向老张头解释：“我们本来在一个小学，但是他后来转学了。去了最好的小学。你知道他为什么能转学去拿个最好的小学吗？”


    老张头问：“哦，那为什么呢？”


    方烨回答：“我们老师说他爸升官了，所以就把他弄过去了。”


    老张头这下算是明白了，看着方烨好半天没说话。


    方烨：“我想不通，老师不是说努力就有回报吗？我们俩当初成绩差不多，但为什么现在他在一中，我却在十九中？他说学习只要努力就行，我倒想问问，如果他爸没给他转学，他能不能去一中上学！”


    老张头：“…………”


    方烨垂下眼睛，失落道：“老师还说人人平等，那为什么人家就可以转学去最好的学校？老师骗人！”


    “这……”老张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也回答不了方烨这些问题。


    因为出身、际遇这些东西都是无解的。


    老张头思索良久，决定还是好好开解一下方烨，“烨子啊，每个人投的胎都不一样，命也不一样。投成什么胎也是各人有各命。很多事情咱们管不了，那就不要想那么多，否则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我就是不痛快，怎么办？”方烨不服气地说。


    老张头好笑地摸了摸方烨的头，“那就只能等你自己想通了。”


    方烨把头埋在老张头的怀里，闷声说：“他当时转学的时候，我就很难受。我不在乎他去哪个学校，只是想和他一起玩。如果我当时能和他一起去，说不定我俩现在还能一起玩儿。但现在我们隔得太远了，关系早就没以前好了。”


    方烨越说越难过，鼻子忍不住酸了，他揉揉眼睛继续说：“我以前去他家的时候，他们家可漂亮了，什么都有。还有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猫。他妈妈好温柔，给我们好多零食。他爸爸也好，还带我们一起打游戏。”他越说越伤心，“……为什么那些我都没有？”


    曾经一起玩闹的日子，让方烨体验到了李玉衡家的温暖。那里好像一个装满糖果的童话小屋，每当方烨离家出走无处可去的时候，那里都曾是他的避难所。


    只是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方烨终于意识到，他和李玉衡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难以跨越的横沟。这条深沟之中埋藏着许多东西，把两人远远地隔开。


    老张头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只能深深地叹息，轻轻拍着方烨的背，像在哄小孩子。方烨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混着烟味儿和霉味儿的特殊气味，明明很刺鼻，却让他觉得很安心。”


    老张头悠悠道：“烨子啊，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别人过得再好，那也是别人的日子。你过得再不好，也是你自己的日子。你得爱惜自己，认认真真地活。抓住能抓住的，抓不住的，就随他去吧。”


    方烨问：“那什么是能抓住的？”


    “这我就不好说了，我只能说人一辈子能抓住东西很少。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这你得自己把握。”


    方烨想了想，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比如……我学习很好。老师经常夸我，这算不算我能把握住的？”


    “哟，真的假的？学习这么好啊。”老张头揶揄他。


    “真的，我老考年级第一，老师说我很聪明。”方烨有点小得意地说。


    “哟呵，那是厉害了。算，这当然算。你看，你这不就抓住了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吗？”


    “……但有些东西我肯一辈子也没办法抓住。”方烨又有些难过。


    比如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柔的妈妈……甚至还有一个爸爸……


    看着方烨失落的样子，老张头不由得心疼他。


    “好孩子，凡事别跟自己过不去，别太钻牛角尖了。你得爱惜自己，明白吗？”


    方烨吸吸鼻子，闷闷道：“明白了。”


    老张头看他的样子，笑道：“我看你还不明白呢。你还小，哪能说完就懂，这道理只能以后你自己真正想明白。”


    “你那个朋友也挺好的，人家肯跟你分享学习资料，不就是想帮你一把？这说明人家也是个敞亮大度的孩子。你们以前还是好朋友呢，得珍惜这段情谊，知道吗？”


    方烨有些别扭地点点头。“知道了。”


    “嗯，这才好。要做个敞亮的孩子，以后路才能越走越宽。”


    “嗯。”


    老张头放开方烨，让他站起来。“行了，时候不早了，回家吧。”


    方烨对他说：“好，那我下次再来看您。”


    老张头冲他摆摆手，“哎，走吧，路上小心点儿。”


    方烨跟老张头挥手告别，他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他。老张头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栋破烂的小屋子前抽着烟。跟他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好像一直没有变过。


    方烨忍不住冲他喊：“张叔，照顾好身体！”


    老张头点点头，冲方烨露出同一个豁牙的笑容。


    方烨看着这个老人孤单的身影，心里忽然没来由一阵酸涩。他走出“小北庄”，走出他曾经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


    时间推着这个少年向前走，哪怕有时候他并不那么情愿。


    方烨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林清怡一个人。她正在厨房择菜。听见他的动静，也没有回头。


    方烨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上前拿过一把菜和她一起摘。


    “不用了，你回房写学习去吧。”林清怡淡淡道。


    “没事，我作业不多。不差这一会儿。”方烨回答。


    林清怡背着他没说话，不一会儿突然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他。


    方烨愣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林清怡。


    林清怡面色冷淡，“昨天是你生日，给，拿去买点东西吧。”


    方烨看着那两百块钱，他知道，林清怡的意思是：停战。


    方烨平静地接过，然后塞进兜里。“谢谢妈。”


    母子二人暂时破冰。方烨摘完菜就回到房间学习。


    他现在读初一下学期，明年就要初二了。方烨的学习进度其实要比他们学校快一些。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上一中这种学校，就不能只跟着他们学校的进度走。所以他自己私底下还在学新概念英语，又赶着初二的数学和物理。


    手机对他而言很有用，这是他上学期期末考第一后林清怡奖励他的。方烨平时周末就用它上网课，也不花钱，就找免费的。


    方烨听完两节课，接着又做完习题，累得伸了个懒腰。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纸条，没忍住还是拿了出来。


    方烨看着这张纸条，不知在想什么，他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拿起那张纸条，开始搜索上面的号码。


    搜索框下很快出现了一个用户：衡山犹在。对方的头像是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烨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李玉衡还挺……文艺？方烨在心里给自己做了足足五分钟的心理建设，才敢向对方发送好友申请，加上自己的备注。他本想放下手机先干点别的，但是没想到下一刻好友申请就通过了。


    “您已通过对方的好友申请，现在可以聊天了。”


    手机屏幕很快弹出一条消息，衡山犹在：方烨？是你吗？


    方烨心里一跳，紧张地差点把手机扔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回复一条消息。


    Fy：是我。


    李玉衡在手机另一头笑了一下。他回复：你终于加我了，我还以为你忘了。


    Fy：没有，刚到家。


    李玉衡很快发来好几个文件。


    衡山犹在：这是我向我们老师要的卷子，都是随堂测验和周考，只是一部分，还不全。你先用着，等我回去再要一些。


    方烨没想到他真的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行动如此迅速，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Fy：谢谢。


    衡山犹在：不客气。你看看我们学校卷子的难度，跟你们学校比怎么样？


    方烨大致扫了几眼他发过来的卷子，不禁心中咋舌。他做过的题也不算少了，但还是有不少题型没见过。不愧是一中，平时测验的题目都这样有水平，不是平时买的套卷上常出的那些。


    Fy：很有水平，比我们学校的强多了。


    李玉衡微微一笑。


    衡山犹在：有用就好，那你先用着，我回头再帮你要一些。


    方烨看着对话框，心中五味杂陈。他心里感谢李玉衡给他发的这些卷子。但一想到他们下午的对话，心情更复杂了。


    Fy：真的谢谢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跟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李玉衡这回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回消息。


    衡山犹在：这有什么，不就是几份卷子嘛，你比以前客气多了。


    方烨心中叹气，今时不同往日嘛，他们可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了。


    Fy：因为我成熟了。


    衡山犹在：你成熟个球！你幼稚的可笑！


    Fy：………


    衡山犹在：不说了，我还在学校呢，不能说太多。等我回家后再聊吧。对了，你平时能带手机吗？


    Fy：周一到周五不行，我们学校不让。不过也有很多人偷偷带。我们学校查得不严。


    衡山犹在：那好吧，我知道了。我是走读生，晚上回家可以用手机。本来还想着能跟你聊天呢。


    Fy：有什么好聊的，周末再聊吧，不然耽误学习。


    衡山犹在：你还挺勤奋。（笑脸）加油~


    方烨轻嗤一声。


    Fy：我一向如此。再见。


    衡山犹在：拜拜。


    放下手机，方烨的心情莫名轻松不少。他把李玉衡发过来的资料都一一保存好，打算明天打印下来。背完英文课文，他就要睡觉了。


    方烨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心情百感交集。也许李玉衡并没有轻视他，是他自己太敏感了。


    但方烨依然无法改变自己那颗敏感而骄傲的心。


    李玉衡早已不是方烨记忆中的样子，他不仅长高了，也变得更加成熟了。两人之间差得好像不仅是学校和成绩。这让方烨更加自卑了。


    为什么他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对我，而我却不能坦然自若地面对他？方烨在心里问自己。


    这个问题是现在的方烨回答不了的。也许，只有时间能告诉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