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雨与新弦

作品:《同频痛觉

    初夏的晨光被窗格切割成倾斜的几何形状,泼洒进教室,将空气中永恒漂浮的粉笔灰尘照得无所遁形,它们在一道道昏昏欲睡的朗读声里,上演着一场无声而纷乱的舞蹈。阮笙将自己安置在座位里,背脊习惯性地微微佝偻,并非畏缩,而是一种长久疲惫后难以挺直的懈怠。她像一枚沉入深水区的卵石,光滑的表面拒绝附着任何芜杂的声音与视线,水面之上的喧嚣与她隔着一层厚重的、名为“厌倦”的介质。昨日数学课上的羞耻感,并未如尖锐的冰锥刺痛她,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浓稠的、对周遭一切目光与评判的漠然。她存在的核心是一片寂静的荒原,偶尔掀起的风沙,最终也只会归于更深的死寂。


    郁纾坐在她正后方,背脊挺直,如同一株生长轨迹被严格规划过的植物。摊开在她面前的英文原著,纸张挺括,字迹清晰,是她用以隔绝无序环境的、坚固的秩序界碑。只是今晨,这块界碑的根基似乎被一丝微不可察的扰动所撼动——那源于清晨出门前,目光扫过家中座机上显示的、数个来自同一号码的未接来电记录时,心底悄然掠过的一丝了然的厌烦。她知道风暴即将来临,尽管这风暴裹着名为“林净”的、过分鲜亮活泼的外衣。


    教室门被推开时发出的那声轻微而滞涩的“吱呀”,与其后紧跟的那声清亮却刻意压低了音量的“报告”,形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一颗石子,试图以最轻的力道投入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


    几乎所有昏沉的头颅都抬了起来,带着被打断后的茫然与对新鲜变故本能的好奇,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探照灯。


    首先攫住众人视线的,是那片过于鲜亮、几乎有些刺眼的色彩——一身精心搭配的多巴胺配色运动套装,明黄与宝蓝大胆地碰撞,与教室里弥漫的灰蓝色调格格不入,像一束强光骤然打入了老旧的默片。穿着这身衣服的少女,林净,站在那里,高马尾束得一丝不苟,光滑得仿佛连最叛逆的发丝都被强行规训。然而,在她微微欠身向老师致意时,几缕被精心藏在发丝最深处的、蓝紫色的挑染,却不甘寂寞地滑落出来,在她颊边荡出些许张扬的、不服管教的弧度。她脸上端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真诚窘迫与努力表现出的恭敬神情。


    在她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则站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沐羚静立着,像一株被无意间从幽静山谷移栽到喧闹温室里的阴性植物,周身散发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冷清。她的肌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皮下淡青色的纤细血管。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更衬得她整个人不染尘嚣,疏离得仿佛与周遭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她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带着悲**彩的阴影,对汇聚过来的目光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班主任老刘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林净那身过于醒目的衣服上停顿了一瞬:“林净,沐羚?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十分抱歉,老师,是我们疏忽了时间,耽误了大家早读,非常对不起。”林净的声音清润悦耳,认错态度端正得几乎无可挑剔,没有丝毫多余的辩解,姿态放得足够低。


    老刘显然已经从教导主任那里知晓了部分前因——关于某个转学生如何在校门口因情绪激动地对着移动通讯设备“咆哮”而被当场“抓获”的插曲。他审视的目光在林净写满“诚恳”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略显无奈地挥了挥手:“先找空位坐下。下课记得来我办公室一趟。”


    “谢谢老师!”林净立刻应声,再次微微躬身,随即拉着身旁一直沉默如影的沐羚,步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向位于阮笙侧前方、郁纾左手边的两个空位。她拉开椅子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周身活力不符的、近乎笨拙的谨慎,仿佛生怕椅脚与地面摩擦出的任何一丝声响,都会惊扰到某种沉睡的、易碎的东西。


    然而,物理上的安静,并不能抵消新存在本身所带来的无形扰动。阮笙即便没有回头,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郁纾的存在感似乎因为这两人的靠近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平静的水面因新投入的石子而泛起了不同频率的涟漪。同时,侧前方也传来了陌生的气息。她并未因此产生惊惧或瑟缩,那太耗费能量。她只是几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脸转向窗户的方向,以一个更不易被直接观察到的角度,将自己置于一个相对隔绝的、便于冷眼旁观的席位。她像一架耗能过度的仪器,自动进入了低功耗的待机模式,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的感知与反应模块。


    早读课在一片混沌的背书声中艰难地继续着。阮笙能隐约感觉到,侧前方那道属于林净的目光,带着被强行压制后依然顽强残存的探究欲,如同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扫过她和后方的郁纾。而坐在林净正前方的沐羚,则几乎在坐下的瞬间,就从笔袋里取出了一支极细的针管笔,笔尖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在她摊开的课本扉页空白处,开始勾勒某种繁复而精确、带着某种神秘主义色彩的几何图案。她的专注力强大到自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那方寸之间的纸页,便是她的全部世界。


    当下课铃声如同一道期待已久的赦令,骤然撕裂沉闷的空气,整个教室如同解除了静音魔法般瞬间沸腾起来时,林净几乎是踩着铃声的最后一个尾音,猛地转过身来。她身体大幅度地倾向后桌的郁纾,脸上那副维持了整整一节课的、乖巧顺从的面具瞬间碎裂,剥落,露出底下鲜活、生动、且带着明显抓狂意味的真实表情。她双手紧紧扒住郁纾摊开着珍贵原著的桌沿,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是压抑了许久后终于爆发的、混合着委屈与担忧的“咆哮”:


    “郁、纾——!”她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灼人的热气,“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吓死我!啊?几十条消息石沉大海!十几个电话无人接听!我还以为你被什么神秘组织绑走了还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意外了!我连报警的电话都快拨出去了!”她语速快得如同失控的机关枪,脸颊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泛起一层鲜艳的红晕,胸口微微起伏着。


    郁纾从摊开的书页上缓缓抬起视线,目光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毫无波澜地落在林净因激动而微微鼓起的、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她沉默地看了对方两秒,才用她那特有的、缺乏起伏的声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校规。第17条。移动通讯设备,禁止携带。我的,放在家里。”


    这平静的陈述,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了林净熊熊燃烧的情绪之火上。她瞬间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高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和气愤“噗”地一声泄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瘪下去的、软塌塌的懊丧。她哀嚎一声,额头重重地、却又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抵在郁纾坚硬的书桌角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天要亡我!”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桌面传来,“我居然把这该死的校规给忘了!我这脑子!”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懊恼和对自己粗心大意的不可置信,“对不起嘛,郁纾,我真不是存心要信息轰炸你……我就是、就是一下子找不到你,心里慌得要命,跟丢了魂儿似的,脑子一热就……”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试图形象地描绘出自己当时那种焦灼失措、以至于在校门口“公然咆哮”的壮举。


    她的道歉混杂在咋咋呼呼的抱怨和自我检讨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带着点滑稽,但其中蕴含的、对朋友安危的真切担忧,以及意识到自己行为可能给对方带来困扰后的懊悔,却是实打实的,不容错辨。


    这番情绪剧烈起伏的“控诉”与自我检讨,似乎消耗了她不少能量。发泄完毕后,林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脸上那层因激动而生的红晕也开始慢慢褪去。直到这时,她那过于活跃的注意力,才仿佛终于有了余裕,转向了侧前方那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阮笙。


    她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发生了变化。那份在面对郁纾这个“自己人”时才毫无顾忌展现出来的鲜活与跳跃,被迅速地、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藏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温和的、带着明显审慎与试探意味的谨慎。她打量着阮笙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透着一丝倦怠的淡漠侧脸,看着她过于宽大的校服袖口和始终低垂着、仿佛对一切了无兴趣的眼睫,犹豫了片刻,像是掂量着用词,才用一种比刚才对郁纾说话时轻缓了不止一个度的声调,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耳语般地问道:“那个……郁纾,这位同学是……?” 她的目光在阮笙和郁纾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想要将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女也纳入理解范围的努力。


    阮笙知道这个问题最终指向的是自己。她并非缺乏应对这种社交开场白的能力,那太简单了。她只是从根源上认为,这种毫无信息量、纯粹为了开启对话而存在的寒暄,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会平白消耗她本就匮乏的心神。维持现状,保持沉默,是能耗最低、也最符合她当下内心秩序的选择。因此,她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态,连纤细的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彻底的沉默,明确地表达了“无需交流,请勿打扰”的边界。


    郁纾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回应——或许她本就无意回应这种显而易见的试探。


    一直专注于在自己笔下世界里构建秩序的沐羚,手中的极细笔尖甚至没有停顿哪怕零点一秒,清冷得如同玉石相叩的声音却已精准地切入这片由林净的问话和阮笙的沉默共同构筑的短暂真空,像一枚无形的、却锋利无比的冰针,瞬间刺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林净,”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如同AI朗读,“你的大脑边缘系统似乎长期处于过度兴奋状态,对前额叶皮层的调控指令执行率低下。从清晨的多巴胺过载寻求奖赏,到遭遇挫折后的去甲肾上腺素飙升引发战斗或逃跑反应,再到此刻试图启动镜像神经元进行笨拙的社交模仿。”她说到这里,才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眼眸,淡漠地扫过林净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你的整个神经递质分泌与代谢系统,都呈现出一种缺乏节制的混乱。这种混乱正在向外辐射,污染这里的低刺激环境空气。建议你,立刻启动自我修复与节能程序,强制降频。”


    这番话语,没有丝毫寻常女孩斗气时的火药味,却像一把被液氮冷冻过的、极其精准的手术刀,冷静而残酷地剖开了林净所有行为底下那套混乱的生理与心理运作机制。林净彻底怔住了,她眨了眨那双还带着点残余激动的大眼睛,视线在沐羚那张毫无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客观物理现象的脸,和阮笙那始终毫无波澜、如同入定般的侧影之间,来回逡巡了一圈。某种清晰的认知,如同冷水泼面,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脸上那层因先前情绪起伏而残留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清晰歉意与深刻自省的表情。


    “对不起。”她转向阮笙的方向,语气变得异常认真而郑重,之前所有的咋呼、抱怨和试探都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意识到自己行为可能对他人造成不适后的歉意,“是我太吵了,声音太大,话也太多,不是有意的,真的非常抱歉,打扰到你了,请你别介意。”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剥除了所有杂质,只剩下诚恳。


    阮笙听到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她依旧没有转头,没有给予任何眼神交流,那太费力。但在她那片沉寂的荒原上,似乎有一小块沙土,因为这郑重的道歉而微微下陷。她几不可查地、几近矜持地微微颔首。这个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已是她能耗范围内所能给出的、最明确的信号——这不是原谅,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基于理性的回馈:信息(道歉)已接收,处理完毕(接受),同时边界(沉默)依旧维持。


    就在这时,林净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她脸上的歉意未消,却转而化为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带着点蛮横的亲昵,目光在阮笙和后方的郁纾之间一转,声音恢复了些许活力,但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只限于她们四人这个小圈子:“哎呀,反正以后就是前后桌了!郁纾这家伙闷得很,以后咱们可以一起行动嘛!对了,阮笙是吧?你别看她现在这副死样子,”她说着,用拇指朝后指了指郁纾,“私下里可好玩了,我跟你说,她小时候……”


    “林净。”郁纾终于出声打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带着一丝警告。


    阮笙没有回应林净关于“一起行动”的提议,那对她而言过于遥远且耗费心神。但她也没有再次竖起冰冷的壁垒。她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个疲惫的旅人,默许了身旁有一群喧闹的同行者存在。她安静地听着林净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一些关于郁纾的、不知真假的童年趣事,听着沐羚偶尔用她那精准又毒舌的“医学点评”打断林净的过度渲染,听着郁纾间或发出一两声无奈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没有加入,只是听着。这种被动的、无需耗费心力去回应或维持的“在场”,是她疲惫灵魂尚能承受的、最轻微的社交负担。她像一艘电量耗尽的船,漂浮在海面上,默许了偶尔路过船只的灯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郁纾静默地旁观着这一场从单方面喧哗到某种诡异平衡的转换,目光在沐羚缺乏表情却语出惊人的侧脸,和林净那迅速切换、充满感染力的表情,以及阮笙那看似毫无反应、实则默许倾听的姿态上,缓缓扫过。她那总是过于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林净看着身旁这三个气质迥异、仿佛来自三个不同平行宇宙的少女——一个冷静自持如精密仪器,一个理性疏离如深海遗珠,一个毒舌犀利如手术刀锋——心底那点因通讯工具被收缴而生的憋闷火气,早已被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彻底覆盖、取代。那里面有对沐羚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却又无法反驳的精准“诊断”的无奈与叹服,有对阮笙那片看似荒芜、实则可能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寂静领域的好奇与探究,更有一种模糊的、却又无比强烈的、关于未来四人之间可能交织出的、无法预料的故事线的朦胧预感


    这片沉寂的深海,似乎比她预想的更为幽邃,也更容易让人迷失其中。而她,林净,或许正是那个最不合格、却又最兴致勃勃的潜水者。


    【小剧场·生态链观察】


    林净(试图活跃气氛):“我们四个以后就是一个小团体了!”


    沐羚(冷静记录):「观测到新的微型生态圈形成。成分:一个高能耗发光体(林净),一个恒温惰性体(郁纾),一个绝对零度参照物(阮笙),以及本观察员。」


    林净:“……我在你这个生态圈里是什么作用?”


    沐羚(抬眼):「提供噪音与混乱,反衬静默的可贵。」


    林净:“……我谢谢你的客观评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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