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酸楚

作品:《长夜光

    方一进门,他就敏锐地感到不同寻常。心中油然升起一种陌生感,仿佛乍然踏进了他人的寝房。


    他坐在轮椅上,飞快打量了几眼。


    屋内照常点着暖香,桌椅摆饰也一如既往。


    他仔细瞧了瞧——窗棂上糊的纸换了新的,屋外透来的光更多更亮。外间的沉香色坐褥也换成了玉色绸的,上面绣了白梅。多了几分明亮的欣欣向荣。


    一切都看起来焕然一新,轻暖舒适,可他心里莫名感到别扭。


    听到动静,穆长缨直快的话一顿,看向被缓缓推进来的、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宋游月起身接过轮椅,介绍:“这是我表弟,家中出了些变故,故来这里住着。”


    穆长缨上下打量他几眼,心里有几分奇怪。


    她和恒照认识这么久,可从来没听说她母亲那边还有什么亲朋。但她只是点点头,没多问。


    在她观察这位莫名冒出来的表少爷的时候,殷寻也在注视着她。


    就在穆长缨的目光短暂落到他身上的几息里,他就已经确定这位阿姐的多年好友并不是他会信任的人。


    即使她的目光很纯粹,没有参杂任何别的东西,甚至没有多看几眼他的腿。


    但或许是因为此刻的处境,他总有被看透的危机感,直觉想要躲藏。尤其那双包裹严实的残疾的腿,在她试探的目光下,像是赤裸裸地露在外面,令他无所适从。


    甚至她仅仅坐在这里,都令他感到轻微的抵触。仿佛被踏足二人私密的领地,来者还翘着尾巴,坦荡而自然。


    他抿唇,本能感到一丝不适和排斥。


    宋游月扶着他下轮椅,叫人拿了个软垫,让他坐在对面。


    两人接着刚才的话题聊起来。


    穆长缨个性开朗,善言谈,把边塞寻常的风土人情讲得妙趣横生,逗得宋游月开怀大笑。


    殷寻听着他从未听闻的事情,也觉得新鲜,不禁沉浸在她的故事里,偶尔在宋游月牵起话头时应和或发问。


    但随着聊得越来越深入,更让他感到新奇的,是宋游月灿烂的笑脸。


    原来和朋友相处时,她会不拘如何讲话,会调侃会讽刺,会随心大笑,而不是面对他时,有些客气的温柔。


    对她如此信任和熟稔。他心里有些发酸。


    “对了,”穆长缨笑着说,“你可还记得小篱小桐姐弟俩?他俩在我爹营里习惯得很好,长了很多本事呢。”


    宋游月一时间没对上号,闻言思索了一会,才在她提醒下回忆起:“当时我从那恶人手里救下他们,本想留他们在府里,没想到他们主动请缨跟你走。如今也是如愿以偿,如鱼得水。”


    她感叹着。


    “是呢,本来这次我来,小篱也嚷着来找你,要训练走不开才作罢,”穆长缨笑着摇头,调侃,“我看在他们心里,你才是第一位呢。”


    殷寻听着她们口中说起的陌生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又是她扶助过的人。


    她到底曾对多少人施以援手?


    他沉默下来,小心地注视着宋游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目光间或飘到穆长缨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


    手又摸到衣袖的玉簪。


    穆长缨到底什么时候能走?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等她走了,便送出去吧。


    殷寻正心里想着计划好要说的讨巧话,忽然穆长缨站起来,说差点忘把礼物给宋游月了。


    礼物?


    他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他看着她挥手喊了一声,过了一会,几个下人捧着几个玉盘鱼贯而入。


    手里攥着的玉簪已被捂成温热,殷寻紧紧盯着,只看到零星晃眼的金灿。


    等他们走到跟前,他倾身看去,才依稀分辨出人影遮挡后的东西......一套耀眼的、价值不菲的头面。


    霎时脑子里轰的一声,那些隐隐的不详预感被彻底证实。


    “怎么样?我特意千里迢迢给你带的首饰,可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穆长缨扬眉,得意地说。


    显然宋游月也十分惊喜,轻轻抚了抚这套做工精美的头面:“我很喜欢。”


    殷寻的目光落到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近处,她的一切反应都被放大。


    他的眼睛急切地在其上反复流连,目睹了她所有的神情。


    她的惊讶,她的欣喜,她微微睁大的、柔和地亮起的眼睛。


    如此真切,如此清晰,一如他想象中,她在收到他亲手制作的玉簪后,会有的所有反应。


    悬起的心霎时被冻住,坠入深渊。


    而眼前两人的相处还在继续。


    她们谈论着每一件精致的饰品,反复拿起和放下,在她的发间耳边反复比划。


    “长缨,你瞧这样放如何?”


    “长缨,你真是了解我。”


    殷寻听着宋游月声声真切的赞美,看到她眉梢眼尾显而易见的欢喜,一颗心逐渐麻木。


    他早就知道,烂漫坦荡是她天然的品质,当然感染着身边所有的人。


    可他抬眼再看,心又泛起细密的痛。


    她从不是一个情绪外显的人。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满溢的喜悦,是对着别人的礼物。


    以及和他人的深厚情谊。


    手握紧玉簪,他第一次有了迟疑。


    被两人忽视,他沉默着看向屋内的角落,才发觉那让他觉得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仅是明亮的天光,还有角落垒成小山的大大小小的漆盒,包装精美,像是礼物或药品。


    连长几上摆的白梅瓶花,也换成了镶金白玉如意。


    应当是她母亲父亲早早送来的。


    自进门就隐隐产生的脱离感愈发强烈,他人依旧坐在原地,却如坠冰窟,与当下热闹欢乐的场景格格不入,无所遁从。


    手中的玉簪突然变得扎手,教他握不住,更不说拿出来。


    是,他雕琢了整整五日,他已经竭心尽力,但她真的会喜欢吗?从小见惯了、用惯了多少好东西的她,会多看这支如此朴素的簪子一眼吗?


    那套头面,既有灵巧繁复的工艺,也承载着送礼人远跨千里的真挚情意——他拿出来这样一支簪子送给她,如何比得过?


    她们二人自幼相知。这样的礼物,一定更符合她的心意。


    这种想法盘旋在他心头,教他没来由地心思沉重。


    直到穆长缨走了,宋游月关切地看向他,他也只是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把他做了许久的、让他指尖被磨出血痕的玉簪,始终牢牢地藏在衣袖里。


    再提起别的事情,如以往般笑着回应,扮演好一个乖弟弟。


    一句又一句。


    回去后,他也没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九夏和三冬只是纳闷他家公子好像见到二小姐后又失落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殷寻如往常般吃饭、读书,只是显得更加沉默。


    如此一天便恍然过去,只余傍晚的家宴。


    三冬被叫走领物件,他让九夏去贴喜联,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外厅,望着炉内跳跃的火星。


    他慢慢地用手推着轮椅两边的木轮,进入内间,再一次把玉簪从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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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出来。


    天色逐渐暗了,他没有点灯。屋内晦暗,他慢慢抚摸着上面的刻字,又责怪起自己的软弱。


    怎么能没送出去?怎么能都已握在手心,又在伸出手的前一刻停驻?


    即便是信守他最初的旧则,为了博得她更多关注,也应该忽略心头萦绕的那些说不清的怅然,平静地送出去。


    在完成的前一刻退缩,从不是他的风格。


    可是他还是在那个关头怯懦了。


    而且——他想,就算回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殷寻掩面半晌,短暂放任自己陷入低落情绪。


    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喧嚷人声,又抬眼,平静地看着窗外隐约亮起的红灯笼。


    屋内,黑暗像片深沉而包容的海,温柔地把他吞没。


    而他身处其中,连呼吸都感到自在。


    其实长到现在,他平生和阴沟里的老鼠其实没多大区别。在皇宫里被宫人践踏,在后宅被下人欺辱。躲躲藏藏,隐蔽于缝隙。


    十几年来也早就习惯了这样不见天地的黑暗。


    “……宴会快开始了,快些把这衣服给二小姐送去。”寂静里,他听到特意压低的人声。


    而她呢?


    殷寻抬起手腕,摸摸那里挂着的小玉坠。是宋游月叫人送来的。


    眼前漆黑一片,但他还记得它玉质清透,纯粹像清透的井水。


    她和他太不同了。


    她是魏国公府的二小姐,生来金尊玉贵,衣食无忧;她有母父和姐姐爱护,从小收到的是和他所经历的全然不同的关爱,长到如今没吃过什么苦头。


    在这些爱意的浇灌下,她温柔又善良,聪慧而勇敢,待人真诚坦荡,被许多人爱着,也用真心爱着别人。


    其实他从不是感性软弱的人。悲伤、软弱、无力感……在生计面前,这些心绪,向来都只能存于利益之下。他冷眼旁观着悲欢是非,也从不为此羞愧。


    但是此刻,他不由得被这股陌生的情绪擒住心脏,沉寂下来,把身体沉入无光海底。


    这样强烈的不平和酸楚。


    仿佛回到幼时皇宫的时候,他从来如隐形人般生活,永远无法站到人前。


    是她给他爱和温暖,看见了他的喜悲。


    可同时也平等地照拂着他人。


    殷寻想到那些名字。他不过是被她选中的幸运儿,被她慈悲的目光注视久一点。但本质上,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第一次隐隐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连接的细绳,从来都牵在她手上。


    可他凭什么做那个特别的、留在她身边的弟弟?


    他看向自己残疾的双腿——他何德何能?


    ——若有一日她的目光放到别人身上,他又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于是坐起来,推着轮椅出去。


    明亮的光乍然倾泻到身上,他沉沉盯着明灭的火光,握着玉簪,突然有种冲动。


    既然送不出手,那不如毁掉。把一切都埋葬在无人知晓处。


    他握着玉簪,就要把它折断。


    又在前一刻收住手,内心涌上后怕和不可思议。


    他舍不得。


    即使送不出去,但那是为她做的,只要与她有关的东西,他都想要珍藏。


    可是如今该怎么做?他茫然。


    却听到一个声音破开寂静,越来越近。


    他抬眼,只见在他心上呆了一整天的少女披着厚重的外氅,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小寻?”


    手里拿着个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