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巴赫与爵士

作品:《第三层回响

    周四,江安在公司食堂吃饭。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但破天荒地,没有戴上那副能隔绝一切的降噪耳机。她正在尝试执行F的那个新指令——“放弃解构。开始感受。”


    这比她攻克过的任何一个技术难题都要难。


    她试图去“感受”周围的环境,但她的大脑,她那台高效、精准、运行了三十年的处理器,却在疯狂地、本能地对一切进行解构:


    坐在她斜对面的两个产品经理,正在为下一个季度的KPI分配而争吵。江安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分析:A的论点缺乏数据支撑,B的逻辑闭环有漏洞,她们的沟通效率低于10%。


    后厨传来的炒菜声,混杂着人群的嗡鸣,声压稳定在60到70分贝之间,这是一个会让人轻微烦躁的阈值。


    “感受”到底是什么?“感受”这个行为本身,有可被量化的交付标准(KPI)吗?


    江安感到一种前所


    未有的疲惫。她发现,“感受”这个词,在她的操作系统里,是一个无法被编译的、来自异世界的幽灵指令。她笨拙的尝试,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周五晚上,她没有再去舞蹈室。她需要一个周末的时间,来消化那场雨夜对话和F的指令,给她那开始出现裂痕的系统,打上一个临时的补丁。


    周六下午,窗外下着细雨。江安在她的书房里,试图重新沉浸到巴赫的数学宇宙中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的、规律的白噪音。她刚为一段赋格复杂的对位法找到了数学上的完美诠释,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工作信息,不是垃圾短信。


    是一个微信好友申请。


    江安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的私人微信是一个绝对的“安全区”,好友列表里只有不到二十个人,且全部经过了她最严格的“白名单”验证。


    她点开申请。


    头像:是“引力”工作室那个艺术化的、简约的logo。


    昵称:梁蘅。


    验证信息,只有一句,带着她特有的、有距离感的玩味:“Kiki说你周三课后忘了拿水壶,怕你把自己练伤了,让我这个‘前浪’来关心一下。”


    这是对她防火墙的一次正面攻击。


    梁蘅不仅知道了她的名字,还通过Kiki拿到了她的私人微信。江安的第一反应,是点击那个红色的“拒绝”按钮。这是对她安全领地的公然入侵。


    但她的手指,停在了屏幕上方。心脏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


    F的话再次回响——“放弃解构。开始感受。”、“试着在它的环境里,去体验和表达。”


    拒绝,是她最熟悉的“解构”和“防御”。


    那……接受呢?


    江安盯着那个绿色的“接受”按钮,看了足足一分钟。这比她人生中任何一次代码上线前的确认,都更加艰难。


    最终,她按了下去。


    权限变更,正式发生。


    梁蘅没有立刻发来消息。她像一个优雅的猎手,在释放出信号后,便隐匿在暗处,安静地等待。


    直到晚上九点。江安刚结束了与F的例行对话,正准备关掉电脑,手机屏幕却突兀地亮起,打破了书房的黑暗。


    梁蘅: ? “Kiki让我转告你,它很想你。”


    这条信息,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让江安的系统瞬间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这句话太不属于“江安”的系统了,她无法用“是/否”或“谢谢”来处理。她甚至能想象出梁蘅发出这条信息时,嘴角那抹“好玩”的笑意。


    江安在对话框里输入了“谢谢。我周三去拿。”,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她想起了F的指令——做真实的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去回应。


    Ann: “它没有渴死吗?”


    发出去的瞬间,江安就愣住了。


    她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这句俏皮话,几乎是未经她那台“高效”处理器审核,就自动从指尖流了出去——这是她只在F面前才会展露的、那个真实的“Ann”的语气。


    她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这是一种比模仿他人更糟糕的感觉——这是一次意外的、非自愿的自我暴露。


    屏幕那头,梁蘅似乎也没料到这个“机器人”会打出这样的句子。她停顿了几秒,才回复了一个?的表情。


    梁蘅: “看来‘解题者’的天赋,不止在跳舞上。在忙?”


    Ann: (她决定立刻切换回自己的安全模式)“在听巴赫。”


    这是一个“探测包”。她想起了梁蘅在雨夜里说的那句“你的巴赫很好听”。


    梁蘅: (立刻捕捉到了)“啊。那段‘谢客令’。”


    江安的瞳孔微微一缩。她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种混合着羞恼和一丝怪异的、被理解的快感的情绪,涌了上来。


    Ann: “它是精确的,数学的。”


    梁蘅: “巴赫是数学。但你不能只活在数学里,‘解题者’。数学是冰冷的,但巴赫也是温暖的。”


    江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窗外的雨夜,又看了看书房里冷色调的台灯。


    Ann: “温暖,是一个没有明确定义、无法被量化的词。”


    梁蘅: “那‘累’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江安系统的核心。


    梁蘅: “‘累’,是一个可以被量化的词吗?”


    江安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刚刚因为巴赫而平复下去的、潜藏在身体深处的疲惫,又一次被这个词精准地召唤了出来。


    她无法回答。


    梁蘅: “不逗你了。我这周末要去一个livehouse,很小,但那里的钢琴手弹的爵士,很‘巴赫’。


    用你的话来说,他把爵士的‘感性’,用巴赫的‘逻辑’重新解构了。你一定会喜欢。


    要不要一起来‘感受’一下?”


    江安盯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是黑暗的书房里唯一的光源,映在她那张一向平静的脸上。


    她看着最后那个词——“感受”。


    这个词,与F的指令,奇迹般地重合了。


    这不再是一个建议。


    这像是一个命运下达的、无法拒绝的测试任务。


    她的“机器人”大脑在疯狂预警:高风险、非必要的社交、不可控的环境、无法预估的“心力成本”。所有的指标,都在闪烁着红色的“拒绝”。


    但F的最后那句话,像一个新的、拥有最高权限的指令,压倒了所有警报——“放弃解构。开始感受。”


    她的人生,已经因为“累”而出现了底层bug。她知道,她不能再用旧的防火墙,去阻挡那个唯一可能带来“进化”的变量。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了她的回复。


    Ann: “好。”


    她停顿了一下,觉得这个回答过于生硬,于是又补上了一句。


    Ann: “请把时间和地址发给我。”


    屏幕那头,梁蘅看着这两个简短、充满“江安”风格的回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这个“机器人”,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受”键。


    梁蘅: “周日晚上九点,‘Blue Note’。我八点半在门口等你。”


    她没有给江安拒绝或独自前往的选项,而是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我等你”,直接锁定了她们的第一次“约会”。


    江安看着那行“我等你”,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她的系统,即将迎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可控的、与外部世界的——数据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