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晚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依旧准时出现在工位上。昨夜那杯咖啡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但她眼神清明，将最后一部分数据仔细核验完毕。那座“文件山”已被她攻克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她计划今天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完成。


    上午九点整，部门周会准时开始。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前坐满了人，气氛比起平日更显凝重。当顾言深在一众高管的簇拥下走进会议室，在主位落座时，整个空间的空气仿佛都停滞了一瞬。他今天穿着深蓝色的暗纹西装，衬得肤色愈冷，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目光扫视全场时，那无形的威压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会议按流程进行，各组负责人轮流汇报工作进展。顾言深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偶尔会突然打断，提出一两个极其精准、直指核心的问题，往往让汇报者瞬间冷汗涔涔，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轮到项目总监秦薇汇报一个近期重点跟进的智能家居生态链项目时，她显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站起身来，打开精心制作的PPT，侃侃而谈，从市场前景到技术壁垒，从竞品分析到推广策略，条理清晰，数据翔实，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微笑。然而，当她提到一组用于预测未来三年市场占有率增长的关键数据时，坐在角落负责会议记录的苏晚，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组数据……与她昨晚录入的某一版由第三方权威机构出具的行业分析报告中的数据，有明显的、而且是乐观过头的出入。秦薇引用的数据，更像是来自某个利益相关方过于美好的愿景，而非基于客观事实的理性预估。如果项目组以此为依据进行资源投放和战略规划，很可能在未来造成巨大的偏差和损失。


    苏晚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当众质疑部门总监引用的数据，无疑是职场大忌，等同于公开挑战秦薇的权威，后果不堪设想。她几乎能预见到秦薇暴怒的眼神和同事们惊诧的目光。可是……如果明知有问题却为了自保而沉默，导致公司可能承受损失，这违背了她的职业道德和底线。


    就在她内心激烈天人交战之际，秦薇的汇报已接近尾声，她自信地总结道：“……基于以上数据模型，我们有充分信心，在三年内将市场份额提升到百分之二十五。”


    会议室内响起一阵礼节性的、稀疏的掌声。


    顾言深的目光从平板电脑上抬起，扫视全场，声音平稳无波：“关于秦总监刚才引用的这组核心预测数据，其他人，有没有疑问或需要补充的信息？”


    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沉默。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质疑一个正得势的总监。


    苏晚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入丹田，仿佛带来了几分孤勇。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缓缓地，但是坚定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她身上。惊愕、疑惑、难以置信，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这其中，也包括了主位上顾言深那双深邃难测、此刻正定定落在她脸上的眼眸。


    “苏助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普通发言者，“你有什么问题？”


    苏晚站起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肌肉有些紧绷，但背脊挺得笔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清晰、平稳，不露怯意：“顾总，秦总监。关于刚才汇报中提到的未来三年市场占有率预测数据，我昨晚在录入和熟悉历史行业数据时，注意到去年第三方权威机构‘信达咨询’发布的年度产业白皮书中，对同类产品市场的预估增长率，与秦总监引用的数据存在大约百分之八的偏差。根据历史增速曲线和当前趋于饱和的市场环境分析，我认为引用‘信达咨询’白皮书中的保守数据，或者取其平均值，可能对于风险评估和战略制定更为稳妥。”她准确无误地报出了那版报告的名称、发布时间以及具体数据区间，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秦薇脸上的自信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像破碎的冰面一样寸寸裂开。她猛地扭过头，目光锐利如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射向苏晚，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尖利：“苏晚！你一个实习生，才来项目部几天？你懂什么叫市场预测模型？懂什么叫内部研判吗？我引用的数据，是来自我们深度合作的战略伙伴‘创科动力’最新的内部研究模型，具有前瞻性！你拿一份过时的公开报告来质疑专业人士的研判，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为这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实习生捏了一把冷汗，同时也暗暗佩服她的勇气（或者说愚蠢）。


    苏晚被秦薇当众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但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陷入掌心，用那点微痛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她没有被秦薇的气势吓倒，反而迎着对方愤怒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更加坚定：“秦总监，我并非质疑您和合作方专家的专业判断。只是作为数据录入和初步分析者，我认为有责任和义务，将我发现的、可能影响决策的客观数据差异提出来，供各位领导和同事参考。合作方的数据或许代表了最乐观的前景，但我们内部掌握的历史数据和第三方客观报告，或许能帮助我们从更多维度评估潜在风险，避免可能的误判。”


    她句句在理，不卑不亢，将个人立场转化为对项目负责的专业态度。


    “你……”秦薇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胸口剧烈起伏，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愤怒而涨红，她正要不管不顾地继续发作，用更严厉的言辞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彻底打压下去。


    “够了。”


    一个低沉而极具威压的声音，如同冰锤敲击在玻璃上，清晰地响起，瞬间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升级的争执。


    是顾言深。他抬起手，修长而指骨分明的右手，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脸色铁青的秦薇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却重若千钧的审视压力：“秦总监，合作方提供的数据，无论多么‘前瞻’，都必须经过我们内部的交叉验证和审慎评估，这是项目风险管理的基本常识，也是你的职责所在。过于依赖单一乐观源的数据，会麻痹我们的风险神经，误导关键决策。这一点，我希望你清楚。”


    秦薇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辩解，但在顾言深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不甘地低下了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随即，顾言深的目光转向依旧站得笔直的苏晚，那目光依旧深沉，看不出喜怒，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再次心头巨震：“苏助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敢于在会议上提出基于事实的不同意见，关注数据细节差异，并且能够引用可靠来源进行佐证，这种严谨的态度和对项目负责的精神，值得肯定。”


    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甚至没有明确说谁对谁错，但他这番话，无异于在公开场合，肯定了苏晚工作的细致、专业和勇于发言的态度！这比直接批评秦薇，更让她难堪。


    “会后，将你提到的‘信达咨询’那份报告的相关数据页，以及你基于此所做的简要对比分析，整理一份书面说明，下班前发到我的邮箱。”顾言深对苏晚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常态。


    “是，顾总。”苏晚应下，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认可的暖流和战胜挑战的激动，悄然划过心田。她慢慢坐回座位，才发现手心因刚才的紧张而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没有因为她人微言轻、职位低下而忽视她的意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她，给了她一个展示专业性的台阶。


    会议在一种极其微妙和复杂的氛围中结束。散会后，同事们看苏晚的眼神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少了许多轻视和探究，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惊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这个新人，不仅敢说，而且说得在理，更重要的是，似乎……还入了顾总的眼？


    苏晚收拾好笔记本，正准备随着人流离开会议室，秦薇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哒哒哒”地快步走到她身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冰冷的警告：“苏晚，别以为在会上仗着点小聪明出了风头，就了不起了！顾总不过是给新人一点鼓励，顺便敲打一下所有人注意数据严谨性而已！在项目部，想要站稳脚跟，最终还得靠实打实的业绩和过硬的本事！你好自为之！”那眼神，像是要将苏晚生吞活剥。


    若是昨天，苏晚或许会选择完全沉默，默默承受。但此刻，经历了刚才会议上的那一幕，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退缩地迎上秦薇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秦总监，您说得对，项目部最终看的是实力和业绩。我会用接下来的行动和成果证明自己，不辜负顾总的期望，也更不会辜负……我自己对自己的期待。”


    她不再去看秦薇那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和错愕的脸色，挺直脊背，转身走出了会议室。刚刚走到走廊拐角，她却意外地看到顾言深正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他的特助张谦。他深邃难辨的目光，越过往来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想重新彻底解读一遍这个与他签下契约的女孩的探究。


    苏晚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她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刚才她与秦薇最后的对话。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和顾言深之间，那层纯粹的、冰冷的、建立在白纸黑字之上的契约关系，似乎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职场风波，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冰冷而现实的风从缝隙灌入，却也隐约透进了些许……意想不到的光亮。而前方的路，在迷雾之中，似乎也更加清晰地分出了荆棘与可能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