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烈日灼心

    滂沱大雨昼夜不休地冲击着山岩,狭窄的山径泥泞不堪,连飞禽走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林深处,奔马嘶鸣,架着四匹墨驹的马车冲出夜幕,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身后如影随形的黑衣人。


    一道闪电划过,马车刚行至山道弯处,泥石洪流轰然奔腾而下。纵然再身经百战的高手也无暇防范,顷刻间人仰马翻,尽数跌落断崖。


    ……


    从剧痛中醒来时,祝迎荷的新衣已被脏兮兮的泥水泡了个透。


    她额角胀痛,阵阵眩晕伴随着恶心翻涌而上,只隐约记得昨夜一声巨响,整架马车如被巨力掀翻,天旋地转间便失去了知觉。


    莫非是被人袭击了?黑暗中,她颤抖着摸索许久,终于寻到那扇歪斜的车窗,撩起帘幔一看,外面已然天光微亮。


    细雨连绵不绝,眼前的山林小径也绝非官道。她定睛一看,骇然发现车厢就悬在峭壁边缘,大半个车身都已经探出崖外,要不是仰仗着两个轮子卡在石缝,恐怕自己早已一命呜呼。


    “有人在吗,逊叔,顾九……”


    祝迎荷双腿打颤,心里恨透了那些办事不力的仆从,可连着唤数声唯有空谷回响,一丝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莫非他们都已坠入深渊,独留自己困在这荒郊野岭?


    她只能自救,屏气凝神在车厢里缓缓挪动,生怕一个不慎连人带车坠下山崖。好不容易翻出车窗,早已又惊又俱气若游丝。


    踉跄落地后,祝迎荷四处查探,跟车的两人果然踪迹全无,连拉车的马匹都失了踪影。眼前只有高耸入云的无名荒山,渺无人烟。


    昨夜雨急,她原本应未婚夫的母家狄家邀约,去远郊的院子里赏花,收到碧霄宫掌门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忙赶往淮阳,不料半途嗅到一阵奇香,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为何逊叔要走这条险路,但记得往年回家从未行过此荒径。莫非,是有人故意引她踏上这条黄泉路?


    祝迎荷不敢懈怠,含泪连踹数下,将岌岌可危的马车踹下悬崖,耳边摧枯拉巧的撞击声在深谷回荡良久。


    若真有人借机设局,事后必有人来查验,她若不做出车毁人亡的痕迹,日后搜山之时,必定在劫难逃。


    只是现在……她自记事起就是碧霄宫千金,身边仆从从未少于四人,纵然天资难得却疏于修炼,如今荒郊野外连方位都分辨不清,该去哪里求援?


    等祝迎荷手脚并用地挪下峭壁,已经几乎滚成了一个泥人。她又饥又渴地走入山林,希望能遇到些山脚下的村落。管它好人坏人,有人便好,介时求他们雇车将自己送到城中官府,再叫爹多给他们些金银,足够让他们欢喜半生。


    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祝迎荷靠坐在一棵古树下,饿得两眼发晕。忽然旁边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似有活物穿行而来。


    她以为是有人来找自己,循声望去,却意识到那绝非人影,荒草只有小腿高,除非是人匍匐前行。


    躲在树后,她才看清是那只未曾见过的小兽,短耳黑毛,形似家犬。不过蹒跚两步便栽倒在地,喉间溢出一阵痛苦的哀鸣。


    祝迎荷好奇地走进,忽然瞧见它被箭矢贯穿、血流不止的后腿。


    “……搜清楚了没有,这边呢?”


    陌生的人声从深处传来,眼前的血腥忽然激起了她的警觉。


    抱起小兽,祝迎荷慌忙藏到了另一处草丛后面,抬眼便见树影间闪过几道锐利的白光。


    她心头一紧,好歹也是半个江湖中人,刀光剑影再熟悉不过。


    “应该就在附近……”


    如果真是爹派人来寻自己,昨夜坠崖,时间上也未免太快。


    可万一就是消息传得及时,万一门派里恰好有人就在附近呢?她不出声,岂不白白错过了得救的时机?


    祝迎荷心跳如擂鼓,半只脚刚刚踏出草丛,忽然身后一道黑影降下,同时揽住她口鼻和腰身。


    泥土的腥气伴随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虽吓了一跳却立刻红了眼眶,用力重重掐住身后之人的小臂,带着哭腔哑声低吼道:


    “顾九,你怎么才来!……”


    身后的人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反倒更小心翼翼地收紧双臂,将她往树丛阴影中带去。直到那些黑衣人来到几步之外的空地上搜寻,祝迎荷才看到,其中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中正抓着一枚染血的碧霄铜印。


    那是门派中人的身份象征,非死绝不离身。


    祝迎荷眼前一片空白,不由得在心中怔怔唤到:“逊叔……”


    还好不多时,那些人便走远了。顾九这才收回手臂,撩起袍子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下跪,低声道:“小姐,属下来迟。”


    祝迎荷喉头一酸,半日以来的委屈和惊惧复又窜上心头,拭了把泪后一语不发,抱着怀中小兽扭头就走。


    爹爹病危、雨夜坠崖、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执拗前行,身后只有顾九沉默跟随的脚步,永远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半步之遥。


    她突然恨起这片山林,恨起这片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嗓子干哑得渴望痛哭一场,却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爹爹、师父、严长老……身边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只有眼前与她相依长大的贴身护卫顾九。可他即不会说话,又不会哄人,一如既往像个闷葫芦,唯有最没用的下跪熟练得要紧。


    不知道走了多远,她实在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赌气心里宁愿被哪里冒出来的狮子老虎吃掉才好。不知不觉再整开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趴在熟悉的背上,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小时候,无论她离家跑了多远,最后总会被顾九找到。少年的背像一艘归途的船,似乎无论闭眼前在何处,一觉梦醒,总就到家了。


    “小姐醒了。”


    祝迎荷一愣,知道自己的呼吸心跳定然骗不过他,又对那惨不忍睹的后背生出一丝歉疚,闷闷应了一声。


    眼前又是一段不知通往何处的山林小径,但看起来好歹开阔不少,比她埋头乱转走的野路瞧上去有希望多了。


    “你去哪了?我从马车上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不见……”


    顾九一贯的惜字如金,有条不紊地向她解释道,昨夜骤雨偶遇山洪,他发现之时已然躲闪不及,驾车的逊叔拼死砍断了马轭,却和他一道跌入了谷底。


    祝迎荷一下子抬起头:“你摔下去了?悬崖那么高,可有伤到哪里?”


    顾九把她往上颠了颠,脚下如履平地,说自己落在崖边一棵树上,可惜剑丢了,石崖陡峭,没有工具难以攀上。早上他又听闻马车坠落之声,寻去崖底残骸边不见人影,复又走进山林,一路还给她留下了石块垒成的标记。


    看来她朝山林里走的这半天,顾九几乎凭一己之力已将崖底探了个遍,该说不亏是爹的得意弟子?


    “几时才能走到淮阳?”


    “山路泥泞,纵有马车,两三日也未必能到。”


    “那现在我们去哪?”


    “先为今晚找一处落脚之地。”


    祝迎荷像个挂件一样坠在他背上,早已提不起半分外宿的激动,唯有一片迷茫透露着疲惫。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的水汽愈发密集,看起来不过多时又要下一场大雨。身下的顾九忽然停住了脚步,为二人拨开了眼前最后一层遮拦的枝叶。


    傍晚的天地浓郁得分不清边界,他们站在山脊上,脚下是星星点点的村落,莹莹暖光汇聚,如同一条倒挂的银河。


    这景象倒影在祝迎荷的眸中,只觉得天地开阔得有些可怖,而自己越缩越小,成了江山图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墨点。


    她紧了紧抱着顾九的手臂,轻声问:“我们还能回家吗?”


    “别怕。”顾九沉稳的声音如是回答。


    走下山脊,才发现这片村落堪称寂寥。天光将尽的时候,顾九总算停下脚步,推门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两个人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想必早已十分狼狈,祝迎荷平时断不会这样迈进里屋一步,所以顾九把她放在门前的泥地上,自己进去后,在昏暗中摸索了片刻,点燃了一盏油灯。


    借着这点颤颤摇曳豆丁大小的微光,她才勉强瞧见了里面一张开裂的矮桌。入夜以后寒气逼人,顾九翻箱倒柜了半天,才从角落的木柜里取出一套粗布短打。


    祝迎荷伸手一摸,还以为摸了只刺猬,扎人得不行。


    “就没有细致些的衣服?要我穿这些,怕是浑身起疹彻夜难眠。”


    顾九没有说话,低头看了半晌,果然又寻来一套衣衫,料子虽然不及她平日所穿的绫罗绸缎,倒也勉强称得上柔软。


    现下没了伺候穿衣的贴身婢女,祝迎荷只好进屋自己去换。然而刚一扭头,又被顾九拉住胳膊,将粗布塞来,蹙眉道:“夜里冷,把这个套在外面。”


    祝迎荷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真将这套长衫短褂换上,心里还是嫌弃至极。屋里光影昏沉,她环顾这方狭小天地,第一次见到何为真正的“家徒四壁”。


    整间屋舍竟然没有隔断,总共不过一门一窗,快要比她出行的马车还要逼仄。除却一张板床,唯有两个矮柜倚墙而立,角落木桌上零散堆着杂物,到处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想来已被主人闲置了许久。


    四处拨弄一番后,她忽然闻到一股肉香,推门一看,顾九正坐在门边,执着树枝拨弄着柴火,枝梢串着的肉块滋滋作响。


    她大惊失色:“你把我的小黑烤了!”


    顾九闻言抬起头,身边立刻窜出一个黑影,撒着欢跑到祝迎荷的脚边又舔又拱,伤明显已经被处理过了。


    荒郊野外的,哪怕只是只平日看不上眼的小猫小狗,现下也足够叫她欢心。


    “是野兔。”顾九解释道。


    篝火舔舐着焦香的肉块,油脂滴落时溅起细碎的火星,祝迎荷脚下一顿,悄悄咽了咽口水,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可以吃了吗?”


    顾九转身取来陶碗竹筷,用刀仔细片下半边烤得金黄的野味递给她。若在往日,敢这般随意伺候的仆从免不了她一顿数落。如今落魄,祝迎荷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肉香窜入鼻尖的刹那,接过碗筷立刻囫囵吞咽起来,连一旁留着口水的小黑都分到了骨头。


    屋里只有一个破烂木凳,祝迎荷坐了,顾九就只能坐在地上。他没换那身湿透的黑衣,也不动筷,只看着她吃完,又恰到好处地递上水壶。


    这时,他似乎才觉得可以开口。


    “方才林子的杀手,全是黑莲会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昨夜马车已被他们追了一路。”


    祝迎荷一愣,放下碗筷。跃动火光的映照下,顾九的脸色透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古井般的沉静。


    黑莲会并非碧霄门仇家,只是前一阵大梁与北狄在边境冲突频发,江湖中便处处传言黑莲会掌门已向北狄叛国投诚,各路侠士群情激奋,恨不能斩下其首级。


    祝迎荷知道爹最痛恨卖国贼,前些日子还号召各门各派为国出力,上阵杀敌。即便平日被保护得再好,她也清楚当下时局动荡,乃是多事之秋。


    可为什么非是这个节骨眼上,黑莲会下此毒手?她还未踏入江湖,不涉及恩怨情仇,碧霄门有爹爹在根基稳固难以撼动,除非……


    祝迎荷呆呆凝望着火光,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顾九停顿了一下,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掌门吩咐过,若某天他遭遇不测,务必叫我助你承袭掌门之位。我对天发誓,答应了。”


    沉默,一切忽然失了声。


    顾九刚想再说什么,对面的祝迎荷忽然将碗筷一股脑摔在他身上,一脚跨过火堆五指成爪将他领子狠狠揪起。


    “爹不会死,爹不可能死!他的武功那么高强,谁能杀得了他!”


    小黑吓得夹起尾巴跑走了,天地间唯余木柴噼啪作响。顾九支着胳膊,任凭上半身悬空在她的掌心。


    不多时,一滴泪忽然掉在他的脸上,缓缓滑入了衣领。


    “我会护着你的。”


    祝迎荷紧紧咬着牙关,不泄出一丝呜咽,忽然感到温暖的手掌帮她擦去了眼泪。


    “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