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福利院教室。


    午饭时间，孩子们回到教室排排坐。


    不请自来的牛经理不得不与初来乍到的悟空比肩而坐。


    见叶惜闲忙着照顾孩子们，牛经理抬头瞄了眼悟空，轻咳一声，搁下碗筷朝对方道：“孙老师，今天第一次来？”


    悟空转头斜他一眼，随手拿起个香蕉，一面剥皮，一面应道：“牛经理不是？”


    “呵！”


    牛经理眼里掠过一丝志得意满，挺直腰杆正了正胸前领带，提高音量道：“我基本每周都会来一次！”


    “哦？”


    正有孩子记挂着大圣，拿起小木桌的香蕉就要离席。悟空举了举手里的香蕉，示意松松几个乖乖吃饭，又转向牛经理，轻哼一声，面无表情道：“看孩儿们与牛经理的熟悉程度，还以为牛经理才是那个第一次来的人！”


    “你！”


    牛经理一掌拍向小木桌，整个餐盘跟着跳了跳。


    悟空骤然沉了脸，冷冰冰斜他一眼。


    觉察四下投落的目光，牛经理轻咳一声，缩了缩脖颈，又继续道：“孙老师年纪年轻，不知道平时是做什么工作的？”


    “工作？”


    悟空下意识望向发完了餐盘朝他两人而来的叶惜闲。


    昨天仙仙说，凡俗愚昧不得不辛勤劳作以挣银白。所谓工作，想来是用以挣银白的途径。


    他转向牛经理，若无其事道：“义、你呢？在此间借何谋生？”


    谋生？


    讲话文绉绉的，装腔作势！


    牛经理瞪他一眼，余光见叶惜闲已到近前，腰背更加直挺，仰着脸志得意满道：“不瞒孙老师，我是陈祎董的特别助理！陈祎董孙老师总认识吧？国民品牌，经西集团！”


    “经西?”


    我只知西经，不知什么经西！


    悟空瞪他一眼，不知怎得，手里的香蕉突然有些没滋没味。


    他转向蓦然靠近的叶惜闲，神色认真道：“仙仙，特助是何物？”


    “特助？”


    叶惜闲顺着他的视线瞟了眼牛经理，皱了皱眉，压着声音道：“跟你们保唐僧西天取经大差不差，只他区区凡人，本领没你们那么高强！”


    悟空火眼金睛一亮，转头睨着牛经理，神色了然道：“那有什么！我也曾为特助，也曾保人建功立业！”


    “特助与特助如何能相提并论？！陈董他、等等！”


    听出什么，牛经理一双牛眼瞪得浑圆，似笑非笑道：“保？你是，保镖？”


    不等对方应答，牛经理忍俊不禁，垂睨着对方道：“区区保镖，也好意思拿到台面上说！”


    “牛经理！”


    若只是平日闲谈，叶惜闲不会介意他两人说的什么，可眼下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在，牛经理如此明晃晃的对某种职业的轻视让她一阵不悦、大为光火。


    “人无高低贵贱，职业亦然！”


    她挡住孩子们好奇投来的视线，正色道：“牛经理跟在陈董身边多年，想也知道陈董亦是从小小职员做起，白手起家。你心里对不同职业的高低有排队，外人无权置喙，只是在孩子们面前，还望牛经理能注意些言谈才好！”


    “我！”


    知他不小心触了对方逆鳞，牛经理喉头一哽，很快满目堆笑赔小心道：“叶老师说得是！我口不择言一时说错了话，叶老师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计较。小孙他，”他垂目斜了眼悟空，眼底所有不忿一闪而过。


    “人还年轻，来日方长，一切皆有可能。”


    见两人低垂着眼帘并不应声，牛经理脸上一阵尴尬，求助般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叶婉，另起话头道：“说起来，今天出门急，忘了把项目书带来。叶园长，你三个月前和陈董说的图书室，款项已经内部通过了，再过两个月就能动工！”


    “真的？！”


    叶婉猛地抬起头，两眼在他几人脸上打了个来回，笑盈盈道：“小叶，时间不早，你替牛经理打个车！后面工程方面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还要牛经理多多关照！”


    “园长客气！”


    “好！”


    听说图书馆有了着落，叶惜闲亦将不时前的小小口角抛诸了脑后，一面颔首，一面起身朝对方道：“牛经理，我送你！”


    “好！”牛经理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又似挑衅般睨了眼悟空，笑盈盈道，“麻烦叶老师！”


    两人身后，悟空怔怔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忘了手里可口美味的香蕉。


    *


    “仙仙，凡人皆求长生。要不改明儿我去瑶池问王母娘娘讨些琼浆玉液，转卖与凡人，如何？”


    是日晚间，叶惜闲正忙着开封新到的扫地机器人，悟空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了会，突然开口。


    叶惜闲手上动作一顿，觉察出几分悟空情绪的不同寻常，坐到他身旁，端起茶几上的蟠桃一股脑塞到他手中。“怎么突然说这个？”


    悟空垂目望了望手里的蟠桃，臊眉耷眼、兴致缺缺。


    “世人都爱财。如仙仙所说，有银白，园里的孩子们才能有瓦遮头，有乐高能玩，还有那不知是何物的图书室，听来也颇耗精力、银白……”


    明白了什么，叶惜闲的眸光微微一颤，自他面前的盘里拿出个蟠桃，边吃，边思考。


    少顷，她转向对方，神色如常道：“悟空初来乍到，误以为银白是这世间鼎鼎紧要的物事，可悟空知不知道，凡人也时常说，世间最珍贵的物事，从来非金钱银白能换。”


    悟空神情一怔，茫然仰起头。


    眼神交汇，叶惜闲忍俊不禁，拿起个扁扁的蟠桃往他口中一塞，笑道：“大圣可知，漫天神佛无数，古往今来英雄无数，阳光福利院里的孩子为何独喜欢大圣？”


    悟空两眼微微睁大，眼里若有流光一闪而过。


    叶惜闲垂下眼帘，抿了抿唇，徐徐道：“因为齐天大圣孙悟空不受天地规则桎梏，他是俗世规则的打破者、是自由自在的代名词。


    “凡俗愚昧，太多情非得已。他们不得不接受先人定下的规则，用银白换取身外物，而你，”叶惜闲抬头看着悟空，认真道，“生来便已拥有他们终其一生可望不可得的太多，大可不必因为来了此间，强迫自己遵从、融入。”


    白皙的冷光灯坠入金睛火眼，倏忽散作漫天星河。


    四目相对，悟空突然倾身朝前，拉着她手，没头没尾道：“福利院的孩子们欢喜，仙仙呢？仙仙可喜欢？”


    “……！”


    叶惜闲猝然抽回手，眼神闪躲，不自在道：“说正事呢！”


    又怕几百年不经人事的顽猴再度生了误会，她飞快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自言自语般开口道：“旁的不论，我与牛经理已相识数年。陈董是福利院最大的投资人，工作中的来往在所难免……”


    “我明白了！”


    悟空倾身朝前，右手小指不知何时勾住了对方小指，笑盈盈道：“再不会乱想！我记住了！”


    叶惜闲一怔，侧着脸，亦弯了眼角。


    **


    三天后，梁城阳光福利院。


    一年一度的中秋会暨媒体见面会，投资人陈祎应邀而来。


    “园长，许久不见！”


    “陈董……”


    焕然一新的福利院礼堂，三十八名孩子整整齐齐坐在台下，看园长妈妈领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陈伯伯与牛叔叔落座高台。


    抬手互相客套招呼的功夫，台前镁光灯四起。若无意外，园长与陈祎董握手的照片将成为明日社区报纸的头版头条。


    “仙仙？”


    园长几人拍照时，悟空领着即将表演节目的几个孩子入内，瞧见叶惜闲，三两步绕至身侧，轻道：“可还顺利？”


    “嗯！”叶惜闲轻一颔首，转头朝主席台方向瞥了眼，开口道，“陈董已经到了，正中那个就是。”


    悟空顺势抬起头，看清正中人的面容，火眼金睛紧跟着一颤，脱口而出：“师父！”


    叶惜闲骤然抬起头，察觉四下投来的目光，扯了扯他衣袂，侧着身道：“悟空，你是说陈祎董他……”


    话没说完，叶惜闲倏然一顿。她自诩熟读《西游》，如何会没有发现，“陈祎”可不正是唐僧的俗家名？


    “师父！”悟空一声高喝，绕过叶惜闲便要朝前。


    “悟空！”


    只怕礼堂内人多口杂，出什么事端，叶惜闲清眸一闪，把人往僻静出拉了拉，又顺着对方灼灼的视线望了望陈董所在，蹙眉道道：“悟空，你可看清楚了？他当真是……”


    “仙仙不信我？”


    悟空眼里一闪而过的受伤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叶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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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喉头一哽，下意识摇头道：“并非不信，只是……”


    她再度望了望陈祎所在，轻道：“我记得前两日你与我说，刚来到此界就见到了八戒与沙师弟，只他两人已然不记得前尘。你看你师父如今模样。”


    待悟空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她又道：“怕不是早已吃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不记得前尘事了。”


    悟空火眼金睛一缩。


    虽不愿承认，他心下清楚，仙仙说得不错，当下的陈祎早非昨日的唐僧。


    “陈董！头又晕了？！”


    两人思绪纷纷，左右正为难，台上传来牛经理一声惊喝，两人下意识抬起头。


    却见方才还精神矍铄的陈祎不知为何突然间面色苍白，攥着牛经理的手，似已摇摇欲坠。


    “陈董？”


    叶婉满目关切上前，一面上下打量，一面忍不住道：“可还好？牛经理刚才的意思，陈董这段时间时常头晕”


    “……没什么事！”


    好不容易缓过神，陈祎几乎摔坐在座椅上，拍着胸口，摇头朝叶婉道：“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个月时常头晕恶心，睡得再早第二天醒来也没什么精神。去医院看过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会不会是因为换季……”


    台上几人正互相关切，角落里的悟空不知看出什么，火眼金睛一闪，轻啧一声，忍不住道：“既已吃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皆做不得数，怎得还是如此受妖怪欢迎。”


    “你是说？”叶惜闲眉心一跳，压着嗓子道，“陈董的病是因为……”


    若放在五日前，有人告诉她说谁人的头晕脑胀是因为被妖怪缠上，叶惜闲大概会一笑了之，可现如今，连大圣都能站在她面前，此间还有什么不可能？


    “悟空，你可确认？”叶惜闲正色，沉声道，“陈祎董碰上了妖怪？”


    悟空抬眼望去。


    主席台方向金光冲天，是唐三藏遮掩不住的十世功德。


    可现如今那夺目的金光旁却多了几道黑线，俨然几丝新沾染上的妖气！


    双手倏而紧握，悟空火眼金睛一凛，颔首道：“看起来那妖物出现应当没几天，师父受他影响还不深，若不然……”


    后果怕不堪设想。


    读懂他的未尽之语，叶惜闲的脸骤然一沉。


    不仅为他是唐僧的转世，更为他的存在的的确确曾庇佑包括她在内的许多孩子。


    孩子……


    想起福利院的孩子，想起孩子们为贵宾亲手准备的礼物，叶惜闲眼睛一亮，转头朝悟空道：“走！我们去和陈董打个招呼！”


    *


    “陈……”


    “叶老师！”


    主席台前，叶惜闲拉着悟空一道近前。


    话没出口，见她前来，牛经理率先起身，瞪了眼她身后的悟空，又转头朝陈祎道：“陈董，叶老师来了！”


    “叶老师！”陈祎顺势起身，笑道，“大半个月不见，叶老师更漂亮了！”


    叶惜闲跟着客套了几句，很快取出孩子们亲手做的手工艺品，笑盈盈朝陈祎道：“陈董，这些是孩子们亲手做的，若不嫌弃，陈董挑两样带回去？”


    “那敢情好！”陈祎眼睛一亮，一面接过她手里的手工艺品，一面道，“你们知道的，我刚搬去西山半个月，家里都还空着呢！”


    叶惜闲等得就是他主动提起新居，闻言杏眸微微一闪，春风满面道：“陈董，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


    陈祎抬起头，笑着朝左右道：“难得听叶老师主动提起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陈董见笑！”叶惜闲赧然一笑，转头示意悟空上前，又转向陈祎道，“陈董，这是我朋友，姓孙。他大学是学建筑设计的，听说陈董在西山的别墅得了设计师大奖，一直很感兴趣。陈董如果不介意，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俩……”


    “去我家？”陈祎双手合十，开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把我们小叶老师难的。牛犇？”


    他转向目似铜铃的牛经理，浑不在意他龇牙咧嘴，交代道：“一会儿叶老师和孙先生和我们一起走。”


    “……好。”牛经理瞪着双目灼灼的悟空，咬牙切齿。


    叶惜闲眼睛一亮，拉着悟空，连声道谢：“多谢陈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