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凌晨三点，我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出练习室。整栋楼静得只剩自己的呼吸声，走廊灯已经熄了大半，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幽幽发光。


    “又练到这么晚？”


    熟悉的低沉嗓音从背后响起，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看见闵玧其斜倚在墙边，手里拎着个便利店袋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玧其前辈。”我连忙鞠躬，心脏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


    他走近几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我：“脸色这么差，吃过晚饭了吗？”


    我张了张嘴，胃里一阵空虚感恰好袭来。没吃——从下午四点到现在，八小时的舞蹈训练让我忘了饥饿。


    闵玧其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三明治和一瓶香蕉牛奶，塞进我手里：“回去吃了再睡。”


    这样的场景，自从我三年前来到韩国当练习生后，就经常发生。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公司的月度评估会上。那时我刚从中国来不久，韩语还说得磕磕绊绊。作为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外籍练习生，每次评估都紧张得手心冒汗。那天我表演结束后，评委老师们低声交谈，我站在房间中央，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发音还需要加强，但音色很有辨识度。”坐在角落的闵玧其突然开口。那时他已是出道组的预备成员，被安排来旁观评估。


    老师们似乎很重视他的意见，又讨论了几句便让我通过了。我鞠躬道谢时，看见他对我轻轻点头，眼神里有一种安静的鼓励。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通过有多么惊险——同期另一个外籍练习生因为“语言能力不足”被劝退了。


    从那以后，闵玧其似乎就格外关照我。有时是深夜练习时突然出现在门口，指出我舞蹈动作的不足；有时是随手递给我一罐能量饮料；有时只是简单的一句“回去吧，过度练习会受伤”。他总是淡淡的，从不多话，但每一次的出现都恰到好处——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谢谢前辈。”我接过还带着凉意的香蕉牛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一阵微小的电流顺着脊椎窜下。


    我们并肩走向宿舍楼——公司和练习生宿舍在同一片区，他与另外两位出道组前辈合住的公寓就在我们宿舍楼后面。


    “月末评估准备得怎么样？”他问，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听说他们正在准备新专辑，应该比我还要辛苦。


    “还可以，就是新编舞的节奏有点快，副歌部分的动作总是跟不上。”我老实地回答。


    “明天下午两点后我有空，你来三号练习室，我帮你看看。”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道前辈的时间何等宝贵，竟要分给我这个练习生？


    “不用了前辈，我自己多练练就好，不能耽误您的时间...”


    “我说有空就是有空。”他打断我，语气不容拒绝，“你一个人练到受伤的话，更麻烦。”


    总是这样，他把所有的关心都包装成“避免麻烦”。可我知道，他是真的关心。去年冬天我因过度练习导致韧带拉伤，是他发现后硬带我去医院，之后整整两周，每天监督我的恢复情况。


    “那...谢谢前辈。”我轻声说，把感激压在心里。


    走到宿舍楼下，我停下脚步向他告别。他却突然伸手，从我发梢上取下一片小小的亮片。


    “从道具服装上掉下来的吧。”他捻着那片亮光，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快上去，记得吃东西。”


    我站在原地看他走远，背影在路灯下拖得长长。手里的三明治还残留着超市冷藏柜的温度，但我心里却暖得发烫。


    这种温暖，我已经偷偷收藏了三年。


    从感激到心动，是什么时候转变的呢？也许是从他每次指出我发音错误时耐心的样子开始；也许是从他记住我喜欢香蕉牛奶这个小习惯开始；也许是从某次我因想家躲在楼梯间哭，他恰好路过，什么也没说只是递来一包纸巾开始。


    我知道这份感情必须深埋心底。公司明令禁止练习生恋爱，更别说是和出道前辈。而且，他是闵玧其啊——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在制作室里才华横溢，被无数人崇拜的闵玧其。而我，只是一个连出道都悬而未决的外国练习生。


    可是心，从来不听理智的劝告。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准时出现在三号练习室门口。门没关严，透过缝隙，我看见闵玧其坐在地板上，身边放着笔记本电脑，耳机半挂在脖子上，正专注地看着屏幕。


    我敲了敲门。


    他抬头，招手让我进去：“稍等五分钟，这段旋律马上处理好。”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工作中的他神情专注，偶尔会因为不满意而微微蹙眉，那时鼻翼两侧会浮现浅浅的纹路。


    这就是我喜欢的他——全神贯注做音乐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好了。”他合上电脑，转向我，“开始吧，跳一遍我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练习室中央，打开音乐。一个月后的出道预备组选拔在即，这支舞将决定我是否能进入下一阶段的训练。


    音乐响起，我尽力完成每个动作，但在过渡到副歌时，还是慢了半拍。


    “停。”闵玧其站起来，走到我身边，“问题不在你的节奏感，在于这里——”他指了指我的脚步，“这个转身，你多踏了半步，导致后续动作全部延迟。”


    他示范了一遍正确的步伐，干净利落。


    “再来。”


    我跟着做，但还是有点别扭。


    “这样。”他站到我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引导我完成转身动作。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运动服传来，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明白了吗？”他放开手，退后一步。


    我愣在原地，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火烧一样。完了，这下更跳不好了。


    练习持续了一个小时。闵玧其的教学风格像他本人一样——简洁、直接、一针见血。在他的指导下，我一直困扰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谢谢前辈，我真的好多了。”我诚恳地道谢。


    他点点头，拿起水瓶喝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他突然说，“你足够优秀，才会被公司从上千名中国申请者中选中。”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知道我是通过全球选拔进来的？


    “前辈怎么知道...”


    “你的资料，我看过。”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开始收拾东西，“记得按时吃饭，我走了。”


    他离开后，我独自在练习室又练了几遍，确认动作已经完全掌握。然后我瘫坐在地板上，回想他说看过我资料的话。


    这代表他曾经注意过我吗？还是仅仅因为公司要求前辈了解练习生情况？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翻腾，我把发烫的脸埋在膝盖里。李雨薇，你别自作多情了。


    接下来的几周，为了预备组选拔，我投入了更加疯狂的训练。除了必要的课程和最低限度的睡眠，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练习室。期间偶遇闵玧其几次，他每次都只是简短地问候，或是提醒我注意身体。


    我注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想必是新专辑准备工作已经到了最关键阶段。


    出道——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就像遥远的地平线，看得见却不知何时能到达。对他们而言，是已经实现但需要拼命维护的梦想。


    选拔日前三天，我的状态却糟糕透顶。连续的压力和睡眠不足让我发起低烧，喉咙也隐隐作痛。晚上十点，练习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却连最基本的旋转都完成得摇摇晃晃。


    “你这样练下去，选拔那天只能在医院躺着了。”


    闵玧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宽松的卫衣，看起来像是刚从制作室出来。


    “前辈...”我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他皱眉走近，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我们两人都愣住了。


    “发烧了。”他迅速收回手，语气严厉，“立刻回宿舍休息。”


    “可是我还有几个动作没练熟...”


    “你现在练一百遍也是错的，肌肉记忆一旦形成错误的模式，改起来更麻烦。”他拿起我的包塞进我怀里，“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知道他是对的，只好乖乖跟上。


    首尔的夜空罕见地清晰，几颗星星点缀在天幕上。去宿舍的路很短，只有不到十分钟，我却希望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前辈的新专辑准备得顺利吗？”我鼓起勇气问。


    “还行。”他简短地回答，然后顿了顿，“主打歌的编曲，今天刚完成。”


    “真的吗？恭喜前辈！”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侧头看我一眼，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的目光很柔和。


    “你呢，紧张吗？”


    “紧张得要死。”我老实地承认，“这次选拔决定我是否能进入出道预备组。如果失败了，我和公司的合约就到期了。”


    这意味着，我可能很快就要回中国了。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但我们都明白。


    “你不会失败的。”他说，语气如此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到达宿舍楼下，我向他道别。转身要走时，他却叫住了我。


    “李雨薇。”


    我惊讶地回头。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而不是“呀”或者“练习生”。


    “你记得你刚来公司时的那次评估吗？”他说，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当时另一个外籍练习生也被评估，老师们在你们之间犹豫。”


    我点头，当然记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紧张的几分钟。


    “我之所以推荐你，不只是因为你的音色。”他顿了顿，“还因为你的眼神——不管多紧张，你的眼神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那很重要，比天赋更重要。”


    我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填满了，胀胀的，又暖暖的。


    “保持那种眼神，你会出道的。”他说完，转身离开，这次没有回头。


    选拔日终于到来。


    我站在等候区，看着前面几个练习生轮流表演，有的出色，有的失常。叫到我名字时，我的掌心全是冷汗。


    走进评估室，面对坐在长桌后的评委们——公司高管、主要教练，还有...闵玧其。他坐在最边上，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音乐响起前的那几秒寂静里，我想起了他的话。


    保持那种眼神。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视前方。当第一个节拍响起，我的身体自动跟随音乐舞动。转身，踏步，跳跃——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就像已经练习过千百遍那样。


    副歌部分，我曾经总是慢半拍的那个转身，今天完美地契合了节奏。


    三分钟的表演结束后，我鞠躬致谢，气喘吁吁。


    评委们低声交流着，然后其中一个开口：“很好，进步很明显。特别是副歌部分的处理，比之前的评估好多了。”


    我偷偷看向闵玧其，他依然低着头，但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回去等通知吧，最晚明天会公布结果。”


    我再次鞠躬，退出房间。门在身后关上，我靠在墙上，双腿发软。


    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那天晚上，我早早回到宿舍，几个相熟的练习生约我出去吃饭庆祝选拔结束，我婉拒了。洗完澡，我独自爬到天台，首尔的夜景在面前铺展——万家灯火，每一盏后面都是一个故事，一个梦想。


    天台风很大，吹乱了我半干的头发。我想起家乡的夜晚，想起三年前拖着行李箱独自来到这个陌生国度的自己，想起无数个在练习室地板上睡着的凌晨，想起闵玧其递过来的香蕉牛奶，想起他教我跳舞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昨夜他说“保持那种眼神”时的语气。


    “果然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猛地转身，看见闵玧其站在天台入口，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前、前辈？”我惊讶得结巴起来。他怎么会来这里？练习生宿舍的天台按理说他不应该上来的。


    他走近，把信封递给我：“选拔结果，人事部长让我转交给你。”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颤抖着手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这里面装着我的未来。


    “不打开看看？”他问。


    我深吸一口气，撕开信封，取出一张纸。借着远处的灯光和依稀的月光，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通过”两个字清晰映入眼帘。


    “我...我通过了...”我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然后喜悦像烟花一样在胸中炸开，“前辈！我通过了！”我忍不住跳起来，眼眶瞬间湿润。


    他微笑着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恭喜。”


    “谢谢前辈！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指导！”我鞠躬道谢，眼泪终于落下。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平静下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但是...为什么是前辈来送结果？而且这么快就...”


    按照惯例，结果应该明天由行政部门统一公布。


    闵玧其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天台边缘，望着远处的灯光，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因为我等不及了。”他轻声说。


    我困惑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面对我：“等不及想知道，当你通过选拔后，我是否可以对你说一些话——一些身为前辈不该说的话。”


    我的呼吸停滞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走近一步，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这三年来，我看着你一步步成长，从那个韩语都说不流利的小女孩，变成今天在舞台上发光的练习生。我总是告诉自己，你只是需要照顾的后辈，我对你的关心只是前辈的责任。”


    又近了一步，现在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制作室里咖啡的气息。


    “但昨天看到你生病还坚持练习的样子，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如果你真的没能通过选拔，就要离开韩国，离开...我的视线。”


    我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首尔都能听见。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也不理智。你是练习生，而且是外国练习生，公司会强烈反对...”他苦笑一下，“但我还是想说——”


    “我也喜欢前辈。”


    我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坚定。


    说出来了一—这句埋藏了三年的话。


    他愣住了，随后眼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喜欢上前辈了。”既然已经开口，我索性把一切都说出来，“每次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都是前辈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勇气。为了能配得上您的期待，我拼命练习，就是想看到您为我骄傲的样子...”


    我没能说完，因为他伸手轻轻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傻瓜。”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那你一定知道，当你通过选拔，进入出道预备组后，公司对恋爱的禁令会更加严格。”


    我点头，心沉了下去。他说得对，出道预备组的管理比普通练习生严格得多。


    “但是，”他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进他的眼睛，“如果你愿意等，等到你真正出道的那天，等到我们都能站在足够高的位置...”


    他不必说完，我已经明白了。


    “我愿意等。”我说，毫不犹豫，“不管多久。”


    首尔的夜空下，我们相视而笑。没有拥抱，没有牵手，甚至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远处，城市的灯火绵延不绝，像一条蜿蜒的星河。而在这片星光下，有两个梦想，正悄悄交织，等待绽放的那一天。


    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有了这个约定，再黑的夜晚也不再可怕。


    “回去吧，很晚了。”最终，他轻声说。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向楼梯口。在分别前，他突然回头，对我露出一个罕见的、明亮的笑容：


    “未来巨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