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傍晚，闷热得厉害。


    战事的失利，伤痛的侵扰，都搅得人心浮躁。


    但这一刻，裴远山只觉得涓流淌过，浑身舒畅，内心通达。


    眼前人温声软语，一双清冷的眸子染了水气添了绵意，浅浅地看着他，满心满眼地看着他。


    便如临别前夜，她窝在他的怀里，伏在他的胸膛上，唇抵他的下颌，轻声柔语地说她的人她的心都是他的。


    那时，他被她冲昏了头，当作是真，当即就允了她离开边州，回天都查明他已经认为无关紧要的旧事。


    等她真的离开，追而不及，孤枕难眠，他才惊觉自己真是中了她的迷魂计——如何就能轻而易举放了她走？若她真的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后又及边州遭围攻，而她被困天都，他便又开始患得患失，一时庆幸于他允了她走，让她免受战事之苦，一时又懊悔自己何不留她在身边，这样随时便可将她送回陈郡。


    毕竟萧氏那些伎俩，他再清楚不过，而同为利益联盟的琅琊王家一旦要将人置于棋局中，免不了杀机四伏，难得脱身。


    而事实亦不出所料，她身陷囹圄，他亦进退两难几乎要疯，甚至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带着全部兵马直取天都，也不过横竖一个死而已......及至陈郡来援，及至那两封信送至......其实，她从来说到做到，从不食言，狭隘的却是他......


    长久的沉寂中，王昭云未能得到回应，只看得见裴远山瞬息万变的神色，难能捉摸。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听舅父说，对于旧事的忏悔、对于陈郡的支援，裴远山无不应下，除去感谢，说得最多的便是全力以赴抗敌，至于同王昭云的后事一概只字不提，这是个什么意思？


    是不想提？


    还是不愿提？


    抑或是懒怠？避讳？


    眼下内有虎外有狼，却不能先把过往放一放，先容她几日，以后再算账吗？


    王昭云心中酸涩又无奈。


    “我知我父亲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我不为他开脱，亦不求你能宽恕他的女儿。”她暗叹一口气i，缓缓将汤匙和药碗一并放回桌上，视线也跟随别开，“但眼下群狼环伺，虽要紧的是安民心，可否待此间事了，再对你我之婚姻......”


    “对你我之婚姻如何？”


    裴远山压着嗓子底下的颤意喝断王昭云的话，唯恐她说出什么不中听的又不可挽回的话来。


    他的大掌亦包住她细瘦得可怜的腕骨，只稍用力，就顺势将人扯到怀中，又说：“权力之争从来非死即伤，愿赌便要服输，若是他日我有能耐必引麾下雄兵踏平天都寻回公道，陈郡给的支援只能算是对边州的道义而绝不能两相抵消，至于你......”


    他双臂收紧，将人嵌入怀中，又压下.唇来，狠狠一吻，才退开，双眼狠撅，“至于你，你从前应过我的，一字一句都不可混淆而谈，你需一一践诺。”


    解释中不忘威逼与强势，很符合裴远山一贯的作风，与他前一刻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状态完全不同，却叫王昭云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她仰脸望着他，承着他灼热的气息，亦隔着衣料，感受着他一下一下炽烈的心跳，有无尽的欣喜，更对这份被淬炼过的真情珍而重之——她以为她的一生都只能活在名利场中，活在利益交换里，却不曾想还能遇到阿娘口中所说的那种真性情之人。


    她愈发想要对这份情感珍而重之。


    “我父亲......”


    “他的事，莫要再提！”


    王昭云斟酌过后，还是想将来前想过的话，同裴远山说清楚。


    但她甫一开口，裴远山就出声打断，还松开了她，转身欲不再与她言语。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王昭云心急，紧跟着扑去，又尽量展臂，将人环住，险些摔下榻。


    裴远山连忙回身，将人拢住，两人将将回到原来的位置。


    王昭云看裴远山打眼看下来，眼底几分烦躁，已见不悦，连忙再添一句：“过去的事说不清楚，我们终归走不长久。”


    话音一落，裴远山算是绷紧了下颌线，正眼看向她来。


    王昭云知他是听进去了，是以迅速挪了挪身子，余光瞥去裴远山又见渗血的伤口，只想快些结束话题好让他休歇，便直言道：“你师父和你兄长的死，我父亲难辞其咎，我也理当有责。”


    “他是他，你是你。”裴远山又一次重复先前的意思，“他追权逐利害我边州，但你为边州做了多少，人人有目共睹。”


    “但若有人真追究起来呢？”


    “谁敢说一句话，我第一个削了他的脑袋，挂到边州城门示众暴尸。”


    “为存己身，害人杀人，只会加深罪孽，你要让我变成同我父亲一样的人吗？”


    裴远山沉默了。


    “以暴制暴，终不是办法。”王昭云定定地望着裴远山黝黑的双目，缓缓地说：“如若当真有人问责，哪怕这个人是你，我都愿为我父亲的过错承担一切罪责，人死不能复生，但愿能以微薄之力实现他们的遗愿，替他们走完想走的路，以作赎罪，至于我的父亲......”


    她默默地垂下视线，缓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来，“即便他歹毒害民害国，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如若有一日他当真落到你的手里，只求你能留他一条性命，允他用尽余生，去做忏悔，可以吗？”


    裴远山听罢，沉默许久，只盯着王昭云隐忍的眼睛。


    他是知道她逃到丰江时，她的父亲万箭齐下，是要杀了她的。


    如此恳求，那生养之恩也算全部还清了罢。


    裴远山闭了闭眸，再睁眼，便将人拥进怀中，“都依你。”


    *


    随着王昭云的抵达，边州主将和夫人闹翻以及边州后续无望的流言皆不攻自破。


    再添五千铁蹄和一万民兵的支持，裴军更是士气大涨。


    连着几日下来，营中欢声载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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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不欣腾。


    等消息传到胡人阵营，再被夸大，两军士气完全反转。


    “谢元武这个老贼，十年前就挂了土匪帽子帮尹溪，今日又来作妖，以为帮不了妹夫，就能帮得了女婿？”刚听得斥候消息的匈奴副将“呸”了一声，“老子定叫他一样的有来无回，全军覆没。”


    “不可大意，他们可是派了全部的铁蹄府兵来增援。”一个军师打扮的汉人面孔应说：“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谢家人素来骨气韧劲兼具，这一次只怕是来势汹汹。”


    那胡人副将当即又啐了一口，更给那汉人一脚，“你就只会给你们汉人贴金，那个谢家小子不也是差点死在我的枪下？”


    语罢，他一股锐气上来，转头就向主座上的乌煦拜去，“按我说，就该趁着那裴家小子受伤，马上全面出击。”


    *


    裴军军营这边，对胡人阵营的紧张似是一无所知，甚至在欢欣之余，还做起了打长久拉锯战的准备。


    譬如同蛮族人在武埠山镇守的陈郡先头队伍，已经按照王昭云的指示，开始开山挖坑，在练兵器。


    至于为何是听王昭云的指挥，全然是因他们原先的上锋被罚没了兵权。


    “好妹妹，这事你莫告诉阿耶，否则他再不会许我领兵了。”谢鸿嘉抢去王昭云的纸笔，三两下便撕成了碎片，“你就不能容我一次吗？顶多我以后再不骂你那夫婿是莽夫了，行不行？”


    “就你那鲁莽样儿，还敢称我作莽夫？”裴远山掀帘而入，大步一迈，已经挡到王昭云和谢鸿嘉的中间，余光瞄到地上的碎纸，眉骨压下来，“怎么？还敢忤逆上锋的命令？是觉得连跑三日校场还不够？”


    谢鸿嘉一听“跑校场”双股立马战战。


    那日全军出击，他本领中锋小队做攻坚战，但因数战连胜心中侥幸，在前锋略见颓势时，趁胜只身往胡人方向追击，谁料是陷阱。


    他反应过来时已退走不及，便想能杀一个是一个，愈发被逼得深.入胡军腹地......三个副将围剿他，退路又被小卒全部封死。


    漫天的黄沙中，他以为死定了，恍惚中见朦胧中一双高扬铁蹄越过重重人头，直逼而来，马上之人无管胡人长□□来，单手就将他撩起，扔上马，又是一番厮杀，才逃回我军......


    违抗军令，累主将陷险——两桩罪名挂上，够谢鸿嘉挂在绞架上三日了。


    但裴远山念在他负荆请罪，允他以连跑校场三日替代，说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谢嘉鸿跨拉了脸色，愤愤不平回看裴远山和王昭云。


    “夫人之言行便是我之令。”裴远山倒是好整以暇，再侧了侧身，将王昭云彻底从谢鸿嘉的视线中挡去，轻飘飘丢下一句：“若再有下次违令，即刻遣返陈郡。”


    这话是谢鸿嘉向裴远山负荆请罪时候说的原话。


    谢鸿嘉只觉吃了满口的苍蝇，但是又自知理亏，不敢再顶撞，遂不情不愿地拱手一拜认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