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昨晚很早就睡下了，为什么今天精神力这么枯竭呢？”


    杜伊的声音淡淡的，却好像在伏野最放松的时候朝其要害发射了一枚暗箭。


    门边这位年轻哨兵在听到杜伊的问话后有了瞬间的停滞。


    这个细微的停滞准确地落入了三名经验丰富的向导眼中。杜伊眼睛微眯，刚想解开的精神领域又瞬间展开。


    只见面前的哨兵缓慢地、有点同手同脚地转过身来。


    三双向导的眼睛都紧锁在哨兵的身上，不放过每一个动作细节：哨兵下意识挠头的手、略显不协调的站姿、以及最终迎接她们的——


    一张通红的脸。


    红晕从年轻哨兵的脖颈出现并迅速蔓延至她的耳垂和脸颊。杜伊皱了皱眉，这并不像是一个即将原形毕露的犯罪分子该有的反应。反而……更像是一个告白后等待回答的羞赧少年？


    只听伏野支支吾吾道：


    “额…..那个…….我…就是...最近都睡不好，老做奇怪的梦…啊不是…老做噩梦…然后之前体检就是说我应该是…开始二次分化了。”


    沉默再次降临了这间房间。


    不过这次的沉默很…奇特或者应该说是有些诙谐。


    伏野的脸眼见是越涨越红，杜伊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这张小脸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二次分化是每位士兵成熟的标志，这个过程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大部分士兵会在一年内完成分化。二次分化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士兵的身体和精神都在协同进化，最终迈向完全体。


    在这个过程中，哨兵的体魄和五感会变得更强大，同时容易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反噬导致狂暴失控；向导的精神力也会在二次分化时得到全方位的增强，一位精神契合的向导能很好地安抚处于狂躁中的哨兵，帮助她控制自身力量。


    向哨的结合是延长哨兵战斗寿命的最优解，如果一个哨兵二次分化后长期找不到搭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拖得越久，患上狂躁症的几率越大。所以大部分哨兵刚开始分化，白塔就会积极为他们匹配精神契合度高的向导。


    只是哨兵和向导的结合的过程需要很强的情感共鸣和原始的亲密接触，这对于没有经历过这些的士兵来说，总是有些害羞的。


    因此，伏野在三名优秀的向导面前提及自己二次分化的事表现得那么窘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噗！”


    敬容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她帮忙解释道：


    “是的，伏野是我负责的这批学生中最早分化的。最近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 说完她朝伏野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心中有中意的向导啦，一直想着才睡不好？”


    伏野听后更不敢支声了，她低头看向地面，不好意思和任何人对视。


    杜伊嘴角也有了点笑意，她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


    “原来是这样。二次分化是所有士兵发育的必经之路，你不必害羞。回去好好休息吧。帮我叫下一个同学进来。”


    伏野点了点头，离开了心理咨询室。


    *


    回到课室后，伏野心有余悸。


    她在内心发誓：之前浑浑噩噩，被第二人格踩在头上的日子必须到此为止了。


    今天要是被杜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等待伏野的最低是被扔进“秩序回廊”终身监禁。


    想到在教育片里看到的片段，那些被关在秩序回廊里的士兵罪犯是怎么被折磨得精神崩溃生不如死的，伏野真的有些后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伏野在心中暗自盘算：


    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伏夜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昨晚的死者竟然是白塔行政后勤总长建刚。建刚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尽管伏野绝不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内心底也没有那种杀人后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但一条鲜活的生命确实是被她的双手夺走的。


    放任不管，她始终良心不安。


    况且，伏野的情况本来就特殊：来白塔之前的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


    每个士兵都会在8岁左右初次分化，然后回到白塔进行训练和学习。而在8岁以前，小士兵们会被塔分配到不同的“母群家庭”。


    所谓母群家庭，就是由至少三名士兵母亲自发组成，共同抚养一到两名小孩的家庭。


    可是伏野失去了所有的童年记忆，她对自己的母群家庭一无所知。最早的记忆就是7岁左右在白塔的生活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说不定她的另一人格伏夜记得？难道“她”是在惩罚那些伤害过母亲们的人？


    ——不！不对，那样也是不对的。就算真是那样也应该由法律、由塔来制裁坏人。


    伏野用力甩了甩头。


    而且她为什么会下意识预设她的母亲受伤害了呢？


    伏野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发生。但这个可能性又让她有点惴惴不安，她立马闭上双眼，任由意识沉入了那片熟悉的领域。


    烈日当空，伏夜来到了一片无垠的金色沙漠。这里是她意识深处的精神海。


    “伏夜！！” 她朝着空旷的沙漠大喊。


    但没有人回应她。只有一阵热风袭来，糊了伏野满脸满嘴的沙。


    “伏夜，我知道你听得见。”伏野不死心地继续喊着，“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建刚？你知不知道这次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不管伏野怎么指责埋怨，沙漠的那头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伏夜显然不打算理会她。伏野心底暗骂一句，只得尝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算了，我不追究你给我带来的麻烦，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你知道些什么？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你是不是还记得？”


    “你给我出来！伏夜！我们面对面谈谈。”


    回答伏野的是更猛烈的风沙。


    “咳咳咳咳，行，你不回答我就去自首了。不管你有什么计划，我们都别好过。”


    伏野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的，落下狠话后她作势就要走。


    “随便你。”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很远方传来，“你别后悔就行。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再烦我了，我要睡觉。”


    话音刚落，伏野与精神海的联系被切断了，她被踢出了自己的精神图景。


    可恶！伏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她还坐在大课室的角落里。


    伏夜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居然还能随意把自己从精神海赶走。这是不是说明虽然大部分时间这具身体由伏野使用着，但伏夜可能才是真正的那个主导者。


    伏野不敢想象自己如果从早到晚都被关在精神海某处会怎么样。


    而且伏夜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这已经是伏夜没来由地杀死的第三个人了，“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真当伏野是傻子吗？之前伏野还能得过且过，但这次事件给她敲响了警钟，她有了很大的危机感。


    既然伏夜不告诉她，那她就自己去查。


    伏野攥紧了拳头。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想办法完全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总不能每次睡一觉就被“夺舍”去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吧？


    一整天，伏野心里有事，教授的课程基本没怎么听进去。


    傍晚戴茵凑过来邀请她一起去吃饭，也被她心浮气躁地拒绝了。


    戴茵离去时，把伏野落在她房间的智能手环还给了她。只是戴茵的精神体，一头狼金色的大狗，还依依不舍围着伏野脚边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也没得到伏野的注视，垂头丧气地跟着主人离开了。


    *


    待到同学都走得七七八八了，伏野才起身走出课室走入中央电梯。


    电梯从55层降落到10层。


    门一开，一股陈旧纸张和微小灰尘的气味朝哨兵们扑来——这是白塔中央图书馆特有的味道。


    在这个书籍全信息化的年代，白塔保留了科技时代来临前的图书馆样貌。这也许是在提醒年轻的士兵要保持对纯粹知识的敬畏和追逐。


    一出电梯，巨大的铭文镌刻在一块大理石上：


    “个体的洞察，为了集体的远见；个体的共情，为了集体的共鸣。——海莲主席”


    伏野的目光只草草掠过这几个字，跟随人群走进了图书馆。


    她绕开人多的电子书查阅区、自习区和多媒体室，径直往纸质书的区域走去。


    电子书要比纸质书更全面，大部分士兵在做调查研究时都会优先使用电子检索。但伏野不敢使用电子检索，她怕还有人在暗中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在一排排书架中穿梭，伏野停在了“哨兵专项病理学”的分类下。这排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精神领域研究。


    《感官过载性人格分裂典型案例分析汇编》、《精神图景的分裂与人格碎片化研究》、《感官过载性人格分裂疗法与稳定指南》……


    关于人格分裂的研究并不多，其中大部分是关注受外部严重刺激后产生的病症。这些都与伏野本人的状况不太符合。


    她的第二人格伏夜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那是一个深秋的夜，伏野毫无预警地被带到了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前。


    精神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和自己有九分相似的人，她留下句“帮我处理好。别被发现了。”然后又凭空消失了。


    当时伏野人都懵了：不是，你是谁啊？？给我惹了这么大麻烦还要我做事？


    那真是个惊慌忙乱的夜晚。过了那么久伏野回想起来心脏还会砰砰直跳。


    “你好。”


    一个温和的女声打断了伏野的思绪，“请问你能帮我搬一下东西吗？”


    伏野下意识合拢书本，侧过头看向来人——一抹浓郁的绿色撞入她的视野。


    那是一双饱和度极高的绿色眼睛。


    伏野愣神了一秒，然后马上认了出来：她是今早站在杜伊身后的那个陌生向导。


    早上问讯过程太过紧张，伏野无暇他顾。这才看清了这位向导的长相。


    她和自己差不多高，好像还要更高一点。及腰的微卷黑发似乎刚沐浴过，有点湿漉漉的，几缕发丝随意黏在颈侧和脸颊。


    她的眼睛很特别，是毫无黄调的深邃绿色。像森林深处无人踏足过的幽潭。


    此刻，这位向导正笨拙地抱着两个大箱子。箱子里面装满了培养皿、试管等易碎实验器材，脚边还垒着两袋沉甸甸的资料。


    “不好意思，我刚从后面的材料室领取了这些，走到一半才发现太重了。再走下去我怕它们都要‘英勇就义’了。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她的目光在伏野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眸微不可查地亮了下：“咦？你是今天早上那个……嗯…伏野同学，是吗？”


    “对。可以。”伏野下意识应道，她放下了手中的书，上前接过了女人手中的两个大箱子。这对哨兵来说很轻。


    “太好了，谢谢你。”


    “我是早茜，新调来白塔的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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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新来的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