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作品:《生魂引

    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了心的,言肆自己也不记得了。


    她死那天是大唐咸通十年一个黄道吉日,睁开眼时发现天色黯淡,林间有几声惨悴的鸟鸣,自己躺在地上,胸膛被剖开,整颗心都被人挖了去,只给她留下了被活生生剜心带来的巨大痛楚,那时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的念头便是原来人死了也是会痛的。


    “你离魂了?”


    在她不远处站着一个清丽缥缈的女子,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的魂魄,见她痛得说不出话来,纤手一点,解除了她的痛苦,“你看得见我吗,还记得我吗?”


    女鬼全身骤然松快下来,回想着她的话,先是点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看是看得到的,但却不记得了,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女子轻叹了一声,缓缓道:“我是瑶池的碧游仙子,你生前曾与我有过一点机缘,今天是你的大限,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放不下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我。”


    放不下的事情?新死的女鬼认真想了想,说:“我好像要做一件什么事,但我不记得了”。


    碧游仙子并不深究,只说不记得就算了,现在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想投生到一户好人家?


    “好人家?”女鬼依旧茫茫然的样子。


    “世人一生短暂,大多数都希望自己有个好命,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便能省去许多辛苦。”


    女鬼问:“仙子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家在哪里,我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我?”


    “可以,但你在阳间能盘桓的时候不多,马上就要去投胎了,你再想一想我说的话,你要用这个机缘来换死个明白吗?”


    “我……不想投胎,我还有件事没做。”


    “什么事,一定要做到吗?”


    女鬼认真想了一会,慢慢地回答:“忘记了,要做的。”


    “你自己都说忘了。”


    她又迟疑了一会,“我会想起来的。”


    碧游仙子犯了难,她本是昆仑山西王母座下仙子,和这新死的女鬼有一点薄如朝露晨风的机缘,要还她一个心愿。她不愿意投胎,可是又不能久留人间,碧游仙子要是大罗金仙,那么点化个孤魂野鬼、让她跟着她回昆仑境倒也是个办法。可她只是一介散仙,没有这样通天的本领,这可如何是好。仙子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结果倒还真的让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


    ——言肆当年属实没想到消灾赐福的瑶池仙子会送人去阴曹地府,自然得仿佛是个常年谋财害命的罗刹。


    那些年冥界已经忙起来了,大家都隐隐感到人间乱世将至,各处开始相继出缺,连懒鬼们都被迫当起了差事,这个时候西王母座下的仙子推荐人来,这事很容易就定了下来。


    不大容易的地方也有,碧游仙子与日游神相识,掐指一算,得知日游神这几十年都在秦广王殿下轮值,便带着人到了地府。仙子的本意是想找日游神给言肆随便安排个事做,只要在地府挂上名,自然有大把时间去想、去做那未完的事情,这样也就算还了她这个愿。


    哪晓得她来时恰逢日游神、夜游神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几位在神宫小聚,碰到了这个事,大伙一个个兴奋的像喝了鸡血一般。需知地府里牛鬼蛇神多,女差却十分稀少,加上十殿都出缺,一时间这新来的女鬼竟成了香饽饽,这里也想要,那里也想要。一个说日游神你可是刚离开七殿不久,我们缺人正缺的厉害,一个说那我们五殿人手也不富裕啊。一个刚起了个头说畜生道还从来没有过女差呢,一个马上说人家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去畜生道当差,你可真是个畜生。


    几位地神进行了坦率的交流、亲密的接触,彼此充分地交换了意见、增进了了解,经过一番直白、激烈、让碧游仙子大开眼界的肢体会谈之后,达成了一致意见:将人挂衔在秦广王殿下做一名接引使,专司在酆都各处引送生魂,十殿的差事都当得,问题才得以解决。


    在地府当差的凡人,除非是修成了地神或者地仙,其余只要是凡人,无论生前什么身份,都要忘却前尘往事,照例先是要喝一碗孟婆汤的。可言肆的心没了,连自己姓言都不记得,倒是省了这一遭。用孟婆婆的话说,“都这样了还要老身的汤做什么,喝下去也不过是从腔子里滑过去罢了,怎么,还嫌老身忙得不够?”


    再由判官勘过生死簿,事情就定下来了。小鬼们清理了砸的满地的碎盘子碎碗,大家欢喜的如同过鬼节,丝毫没有因为刚刚大打出手的场面彼此留下芥蒂,个个笑得开心又亲切。白无常数着指头扒拉,“咱们地府甚少有女差,轮到你正好是第四个,你姓言,那就按老规矩叫言肆吧。”


    牛头马面互相搭着肩膀,“言肆?听着像淹死,好,好,这个名字好!”


    “就是,正适合咱们这儿。”


    “妹子,你天生就是该死的人呐!”


    “……”,碧游仙子落荒而逃。


    言肆就这样在冥界安了身,每日从孽镜台领了魂魄送往各个鬼判殿或者奈何桥,有时候也给各个神宫引路,左右都是将生魂从一处押送到另一处的差事。


    接引使是低品阶的鬼差,地府里有成百上千,丝毫不引人注目,但时间一久,大伙渐渐发现言肆是有一点野路子在身上的。


    这位白白净净细高条儿的小姐,闲着没事喜欢逛地狱。


    最开始长舌鬼到处说言肆在铜柱地狱看炮烙活人看得浑然忘我的时候还没人相信,但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在拔舌地狱、在寒冰地狱、在油锅地狱、在……地狱里到处都是言肆的身影。


    风传遍了整个树林,有一次牛头给言肆安排事的时候忍不住向她打听:“妹子,你那么喜欢下地狱啊?”


    言肆:“……”。


    不过虽然以前没有人有过这样的癖好,但地府的人逛地狱,说到底也不算什么犯禁的事,大家初时惊讶,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言肆身上有把子武艺,办事又牢靠,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日子长了,各位大人便都放心将事情交给她办。人间大乱之后,黑白无常更是隔三差五的抽调她去勾魂,倒弄得她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往人间跑,大家也渐渐习以为常。


    *


    建隆年间,历经了几十年浩劫的人间终于又有了太平盛世的迹象,初春时节,言肆领了无常大人钧令,来到淮南东路涟水县曲阳镇。


    天刚刚亮,镇上的买卖人起得早,生药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卸下了窗板,面摊的小老板娘支起了摊子,菜农把担子里还带着露水的菜拿出来一垛垛摆在地上,路上有卖酒的、有卖茶的、有卖炒货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市井一派热闹,大家都忙活自己的事,谁也没注意,十字路口上,一个身影似真似幻,上一秒还踪迹全无,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言肆一身黑衣,神情淡漠地来到路口把头的面摊坐下,面摊地方不大,就是在街边摆了两张桌子,一个小车推的锅炉,在小车上绑了个竿子,挂着一个“面”字的布招子。


    小老板娘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客官这么早啊,先给你倒碗水吧,我娘马上就来。”


    言肆问:“阳春面就行,现在能煮吗?”


    小老板娘脆生生地答:“那成,这我会。”少女十七八岁年纪,说话脆生,办事也利落,就着手边擀好的面下锅,在滚水里翻了两番,几筷子就挑了上来。


    可惜这小老板娘的手艺却配不上她这身灵巧劲儿,端上来的这碗开水阳春面没呛汤,咬一口还夹生,不过言肆也不挑,不声不响地吃了。


    一大早刚开市,集上的客人还不多,路上走过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十分惹人注目。他左右看看,轻车熟路地进了面摊对面的肉铺,进门也不喊人,掂出一块银子来搁到柜台上,神情十分倨傲地吩咐道:“切五斤上好的猪里脊,五斤上好的牛腱子,送到灯笼巷卫行首家。”说完也不等人答应,也不看着伙计切肉过称,就昂着头出去了。出门又去下一家买鲜鱼,搁下银子,又下一家买活鸡,又买了几样时鲜果子,一路逛下去,最后在酒肆挑了几坛好酒,都依样让人送去灯笼巷卫家。


    集市上哄哄热闹起来:“今天陈大官人又要摆席了。”


    “可不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哪天消停过?”


    “我听说卫家为了留住大官人,还专门聘了个会做南北菜的厨子,啧啧啧。”


    “看看人家这阔的,等我有钱了,也要这么快活快活!”


    “你呀?且等着吧,哈哈哈。”


    言肆原本安静的吃着,忽然眼波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预备悄悄跟上那个小厮,然而她刚刚迈出一步,就冷不防被人从旁捉住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