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场雨1

作品:《风信子

    电影《野草莓》的男主人公伊萨克受原生家庭影响,是一个冷漠、自私、缺乏爱的能力的人,可怕的是,在他的影响之下,伊萨克的儿子也和他成为了同样的人。


    电影的开幕,男主人公伊萨克已是接近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在返回母校接受荣誉学位颁发的路上,他重游故地,走马灯一般的回忆起往昔。


    因为性情的冷漠与孤僻,让他渐渐从亲密关系中脱离,彻底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这种孤独在几十年的岁月里,逐渐将他蚕食殆尽,到暮年,游故地,想起从前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的人时,才惊觉自己的过错。


    这种自省的过程,于他而言,或许也算是一种心灵上的救赎。


    ——楔子


    2002年,与甜城相邻的B城,在国家的批准下,所属辖区内的松川镇正式更名为松川新区。


    因为政府要加大力度开发松川新区,也给附近的打工人创造出更多的赚钱机会。


    就是在这一年,原在甜城农村种地的郑小曦父母决定来到松川新区务工。


    他们家所在的滇福村在B城和甜城的交界处,往来交通还算便利。


    这一年郑小曦七岁,读小学二年级。


    彼时的松川新区虽然处于开发状态,但对于第一次从农村走出的郑小曦来说,这里已经是她眼中的‘大城市’。


    因为有高楼、有干净的柏油路、数不清的商店、还有川流不息的大小车辆。


    搬家的白色轻卡匀速行驶在松川新区的马路上,郑小曦扒着车窗向外看,此时的她已全然抛开离乡的惆怅,有的只是对这座城市的好奇与期待。


    好奇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事物。


    至于期待……


    那时的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因为滇福村距离B城较近,只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所以他们村子来此务工的农民有很多,郑小曦父母也是经人介绍才决定过来这边发展。


    介绍他们来的那家人姓何,何家人来B城要早一年,且他们在这有人脉关系,郑小曦来这里上学,也是何家人帮忙安排的。


    学校里有入学考试,涉及到是否能够留在学校,以及之后的分班。


    在一个很大很干净的教室里,被两名老师同时监督,和转学过来的不同年级的学生一起考试。


    七岁的郑小曦,带着一种未曾见过世面的笨拙与懵懂,初来乍到的她,甚至不知什么是紧张。


    在家乡的小学,她一直是考双百分的,但郑小曦从不曾因考双百分而骄傲,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父母的反应从来平淡,也没有过表扬,这让郑小曦认为考双百,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但没有表扬却不代表没有批评。


    初来‘大城市’的郑小曦,在入学考试时失利,数学竟然只考了四十分不到。


    那时她不懂教育资源的偏差,面对父母恼怒的目光以及老师嫌弃的神情,郑小曦将头慢慢低下去。


    她差一点就痛失迈入这所小学的机会,是何家大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口沫横飞,言辞恳切,最终才让校长松口。


    班主任老师是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身材瘦小,戴着近视镜,眼睛不算很大,却透着严肃的光,郑小曦有一点畏惧她。


    他们一家的生活在B城重新开始。


    这是否是人生中的一次起航,郑小曦是没有这种感触的。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


    霓虹闪烁的街道、凌晨还会营业的店铺、教室里的蓝色窗帘、光滑平整而又干净的桌椅、以及可以随时喝热水的饮水机。


    学校里甚至还有摆满书籍的图书馆。


    音乐老师是真的会带着电子琴来上课的。


    漂亮时髦的英语老师有点严厉。


    美术老师会夸她很有天赋。


    一周可以上一次的微机课,是她最喜欢的,在此之前,郑小曦从来没有接触过电脑。


    她在这里交到了第一个好朋友,是她的同桌。


    但如果她没有被同桌嫌弃就好了。


    郑小曦刚来到城市生活,还带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说话不够城里人,时常会被同学嘲笑。


    去厕所不会说去厕所,非要说“出外头”。


    她不知道这还有另一种说法。


    从小到大身边人都是这样讲的。


    在家乡时,她是班级的大班长,经常得到老师的夸赞,同学们都跟她很友好。


    这是她第二次在别人的脸上看到嫌弃的目光。


    小孩子们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和表情,真实的嫌弃反应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之间。


    郑小曦稚嫩的心灵感到受伤,却并不知要怎么处理这种情绪。


    她的父母也开始了在这座城市的奋斗生涯。


    每天上学前,母亲最爱讲的一句话就是叮嘱她要和同学友好相处,不能打架,要有礼貌。


    郑小曦会说:“我没有和同学吵架,但是妈,他们笑话我说话土,是乡巴佬。”


    何玫听到后皱了皱眉头,不知是气愤还是心疼,可她表现出来的却又很云淡风轻的一种态度,当是小孩子们的玩笑话,告诉郑小曦,“说就说,又不会掉块肉,而且你也是,在这你就不能学着同学们是怎么说话的,非说什么出外头,都说人家笑话你。”


    本以为会得到妈妈的安慰,结果换来的还是批评,郑小曦心里难受,可她很呆,又觉得妈妈的话好像也有道理,同学们都讲“上厕所”的,她干嘛非要说“出外头”呢?一定是她笨,是她傻,错在她,被嘲笑也活该的。


    她开始学着改变,尽力去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城里人。


    来到城里生活之后,郑小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玩伴,父母要忙于生计,放学回来时,家里通常是没有人的,她要自己做作业,无聊时就在画本上画画。


    美术老师每次都会给她的作业打高分,老师说她有画画天赋。


    这样的夸赞让郑小曦更有画画的动力。


    家里没有电脑,没有画册,除美术课本外,家里没有任何与绘画有关的书籍,郑小曦就凭借想象,画动物、画梅花树、画其他书皮封面上的卡通人物。


    画出的作品通常让她很满意。


    等到爸妈下工回来,吃过晚饭之后,郑小曦会兴高采烈的邀请父母欣赏自己的画,一双眼睛水水亮亮的等待着爸妈开口。


    妈妈会说:“画的不错,再接再厉。”


    爸爸会说:“这是你自己画的吗?不会是照着什么描的吧?”


    郑小曦委屈极了,“这就是我自己画的,不是描的。”


    爸爸会笑,“是你画的啊,那确实不错。”可他的笑,往往还带着一种看透不说透的怀疑神色。


    这让郑小曦对画画这件事也渐渐失去信心。


    ……


    成长的痛往往是一场又一场无声的细雨,它不猛烈,却悄无声息的渗透在稚嫩的心灵上,当有一日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那里早已泥泞不堪。


    生活虽然不是照着故事书那样演的,但却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胜似那些故事。


    郑小曦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原本靠着种地为生的农民,来到城市里务工,没有一技之长的母亲,选择去做保洁员。


    有手艺的父亲赚钱要比母亲轻松一些,但也无非就是那样。


    滴入尘埃里的人,再光鲜也光鲜不到哪里去。


    当下的郑小曦并不能真正理解大人的苦闷,父母不会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说他们在工作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以及欺凌。


    可郑小曦听到过深夜里的哭泣声。


    也听到过父母争吵的声音。


    他们的争吵,不是因为有人出轨。


    钱、双方父母以及对方兄弟姐妹之间的各种矛盾。


    郑小曦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


    但她知道,母亲受尽了委屈。


    作为家中长女,母亲早早地操持家事,上要照顾父母,下要看顾弟妹,出嫁后,又开始照顾公婆,不仅要看公婆的脸色,还要维系丈夫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甚至也要兼顾她自己不争气的弟弟。


    多年之后,郑小曦才知道。


    他们这一家乱七八糟的事加在一起,比电视上播出的家庭剧还要狗血虐心。


    然而眼下的郑小曦不懂。


    她只是渐渐开始讨厌……


    讨厌外公外婆,讨厌爷爷奶奶,也讨厌父母的兄弟姐妹。


    这一次次厌恶的情绪,也是一场场下不完的细雨,常年累赘着她。


    ……


    郑小曦进入新学校的第一次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


    她拿着成绩单兴高采烈给爸妈看。


    语文一百分,数学九十八。


    妈妈为她的学习担惊受怕一整个学期,怕她跟不上这里的进度,怕她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又怕郑小曦每次说听懂了听会了是在敷衍她。


    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何玫哭了,将郑小曦搂住。


    妈妈的怀抱很温暖,眼泪也是热的。


    郑小曦也跟着哭,小手却先伸出来擦掉妈妈的泪,“妈你别哭,我以后会更努力的,下次一定考的更好。”


    何玫点头,满脸都是欣慰,可沉静下来后,又想到什么,抓着郑小曦的手,问她,“这是你自己答的对不对?咱们可不能抄别人的?考不好不丢人,抄袭才丢人!”


    “我没抄,我们都是分开坐的,有老师监考。”


    郑小曦不高兴,却不懂得批评父母,在传统教育的熏陶下,父母是天,他们说的话,是一切行为准绳,父母说错也是对,质疑也有质疑的道理。


    总而言之,父母不会有错。


    郑小曦难过,委屈,但她不敢说妈妈错了,不敢批评妈妈,因为妈妈会生气,会斥责她。


    她只能认真的为自己辩解,甚至眼神都要坚定,要像电视剧里的小演员那样,不能让妈妈觉得她在撒谎,是心虚的。


    终于,在她的‘演技’下,何玫相信了。


    却对她说:“别骄傲,这才第一个学期,继续努力。”


    考试结束后学校会开家长会。


    何玫去参加的,自然免不了要单独找老师询问孩子学习情况的环节,郑小曦在学校谨遵父母教诲,从来不敢惹是生非,学习上也很努力,老师说,她数学成绩是马虎出错,还夸郑小曦很努力。


    得到老师的肯定,何玫一颗心终于稳妥安放。


    家长会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带着郑小曦去商场里买了一条连衣裙。


    郑小曦欢呼雀跃,抛开之前妈妈怀疑自己的委屈情绪,决定重新爱妈妈。


    是的,在妈妈质疑她的时候,她有点不爱妈妈了。


    爸爸有时候会叫郑小曦帮一点小忙,但郑小曦的脑回路总是和爸爸不同,有时候听不懂他的要求,要多问一问,怕出错,可爸爸总是没有耐心,渐渐地,郑小曦开始学会闭嘴,帮忙时出错也不行,哪怕这不是她擅长的事情,或者第一次做完全不懂。


    爸爸会说她笨。


    他总是说她笨。


    长年累月,郑小曦就认准了这件事,她确实笨。


    这么笨的她,什么事也做不好的,所以她越来越笨。


    很多年之后,郑小曦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父母不是不爱她,是他们的爱,像是一碗粥里掺了沙子。


    忍一忍不是不能喝,是暖的,也是可以饱腹的。


    但偶尔被沙子膈那一下,也会疼的皱眉,想说,兴许没有沙子,就会更好呢?


    人在马不停蹄的成长。


    时间并不会因为谁的苦苦哀求而停下来。


    其他人的童年会有游乐场一日游、会有一顿肯德基作为某件事的奖励、零花钱用来买零食不是什么值得被教育的大事,过年的压岁钱也是可以自己攒下来日后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郑小曦呢?


    在她成年后懂得某些道理时,也时常回忆。


    她的童年是没有欢声笑语的。


    父母若有空闲带她出去玩,也不过是去风景好的地方转一转,但不能花钱买东西,不能要,目光也不能在某一处停留。


    若执意开口要了,即便得到满足,同时也会得到严厉批评。


    她童年时没吃过肯德基,没去过游乐场,没看过电影,零花钱买零食也是偷偷的,过年的压岁钱都要上交给妈妈。


    爸爸妈妈不会和她谈天说地,没有趣事要讲,生活的重担磨砺掉他们所有对生活美好的向往和童心。


    郑小曦听到最多的声音永远都是家长里短的争吵声。


    她开始厌恶。


    厌恶每一个亲人。


    她开始封闭。


    把自己困在一个圈子里。


    她极度不自信。


    与他人交谈时,永远都谦卑。


    她不结婚、不恋爱、不社交。


    因为她怕出错。


    也怕自己不值得。


    后来,郑小曦读初中时,被一个男生校园霸凌,她被打了一个耳光,被打懵在原地。


    有路过的学生去办公室找老师,最后她和那个男生都被叫到办公室,经过老师的一番“审问”才知,男生报错了仇,打错了人。


    她不敢告诉爸妈,老师也不愿意多惹麻烦。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轻巧揭过。


    但埋藏在郑小曦心里的伤痕,却永远都没办法弥合。


    上高中之后,郑小曦对一个男孩儿产生好感。


    原因不是那个男孩儿学习多么出众,也不是长得多么帅气。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校霸”。


    他不会无故欺负别人,甚至在他的带领下,班里的同学异常团结,提起他们那个班,上到高三,下到高一,无人敢来寻衅。


    只因为他的存在。


    郑小曦对他有滤镜。


    因为他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有这样一个“校霸”的庇护,她不用再担心突如其来的霸凌,也不用害怕担心被骂,而不敢寻求保护。


    她的喜欢太单纯了,像在欣赏一朵开的正艳的花,没有想摘下的心思,也从没产生过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


    郑小曦年少时光过得十分单调,除了学习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


    她常常觉得不快乐,内心总是空虚,急于用一些东西来填补。


    学习不是她的强项,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又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只有零食。


    能够最大限度的以最快的方式带给她快乐。


    所以郑小曦成了胖妞。


    “胖”这个词,跟随她一整个青春。


    她对喜欢的男孩儿第一次滤镜破碎,就是因为他嘲笑她胖。


    和其他男同学一样,只要见到她,就一定就挑起这个话题。


    过完春节后刚开学,准有男同学调侃,“哎,郑小曦,过年没少吃啊,衣服又小了。”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


    也曾发狠想要减肥,却总是在下晚自习后饿的发了疯一样的吃盒饭。


    从年幼时到青春期,再到后来真正的长大。


    下在郑小曦世界里的雨从没停止过。


    她没有疗愈自己的办法,只能日复一日的,得过且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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