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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造反大师

    ◎21.第 21 章


    叶可可回到相舍的时候, 已经是未时了。


    秦晔那一砸除了将顾懋送出了局外,什么都没影响,在宣王的调动下, 宾客们很快就又投入了玩乐之中, 就连兰平郡主都没有流露出不满。


    不过, 在回来的路上,兰平还是跟她说了会儿悄悄话。


    “我四堂弟其实挺不容易, ”郡主明艳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愁丝,“一个人在京都,三伯从不管他,唯一疼爱他的太妃被困在深宫, 二堂兄又是那副态度, 他要是对外不硬气一些, 指不定会被那些踩低捧高的家伙欺负成什么样呢。”


    “除了偶尔来我家,他平日里都没什么朋友的……哦!杨临清不算,那小子是二堂哥用来盯着他的。”兰平越说越愤愤不平,“我父王常说, 大家都是亲戚,怎么都别伤了情分,也不知道二堂兄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歹竹出不了好笋呗, 他爹就那死德性!


    叶可可跟着腹诽,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只能在面上嫌弃一下。


    “我跟你说, 我三伯母是属国逃难来的公主, 她故土被西边的蛮子占了,父兄皆亡,只能躲入大夏。我父王偷偷跟我讲, 她一露面就轰动了京都,王公贵族没有不眼馋的。”


    兰平露出了“你懂的”的笑容。


    “那时候我皇爷爷身体抱恙,是我大伯在监国,就与三伯母约定,咱们出兵帮她父兄报仇,代价是土地并入咱们,她也要嫁入大夏。”


    “结果三伯不出一月便把西边的蛮子赶了出去,三伯母就顺理成章嫁给了他,也因此,我四堂弟是我们老秦家最好看的那个,单论样貌的话,他是这个!”


    兰平比了一个大拇指。


    叶可可点头,也比了一个大拇指。


    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嘛!


    “馋吗?”比完之后,兰平郡主问道。


    “馋。”叶可可也很坦荡。


    “哦,我就是馋馋你。”郡主大人十分冷酷,“反正他肯定不在你的议亲名单上,馋也是白馋。”


    “你这么恶毒真的不会遭报应吗?”叶可可很受伤。


    “不会哦,因为我是大夏最受宠的郡主哦。”兰平回答得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反正也没有其他郡主嘛。


    于是,玉棋去门口接人时,就收获了背着她仰头沉思的小姐和马车上狂笑不止的郡主。


    送别了狂笑不止的郡主,她赶忙凑上前去,“小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叶可可没有动,“让我迎风流泪一下。”


    “哦,”玉棋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您知道媒婆上门的事了呢。”


    啥?!


    叶可可猛地转身看向玉棋,后者知道自己大意之下说溜了嘴,连忙用手死死捂住。


    “玉棋你不是我的贴身大丫鬟吗?”女孩试图动之以情。


    “呜呜呜……服忍部让额硕啊(可是夫人不让我说啊)。”玉棋对她晓之以理。


    叶可可索性拨开她,直奔正堂。她这时候倒顾不得什么千金小姐的仪态了,直接提了裙子发足狂奔,颇有小时候招猫逗狗的感觉。


    结果刚跑到正堂口,就被一只胳膊拎着后领给拽到了一边。


    “嘘。”宋运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见叶可可会意,才指了指头顶的侧窗,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空一个地方。


    二人动作一致地把耳朵帖了上去。


    由于叶宣梧还在苦哈哈地批阅试卷,接客的还是只有叶夫人一人,不过少了听众并未影响媒婆的发挥,只听她的话语不断顺着窗口飘出来,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哎呀,郡夫人,您还在犹豫什么呀,多少人想攀这高枝都攀不上呢!”


    “是是是,咱家也不差,丞相大人何等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我说句实话您也别不爱听,这丞相大人再贤明能干,也管不到人家夫妻被窝里去,再得圣心,还能越过人家日日同床共枕的发妻吗?”


    这说得都是些什么话啊?


    叶可可严重怀疑男方家在请媒人一事上省了钱,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皇后娘娘诞下了大皇子,那可是宫里的嫡长子,地位何等尊贵?这京都之中,再没有人家能越过顾家去,而顾二少爷,可是顾家和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打小就如珠如宝的养着,咱家小姐嫁过去,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呐!”


    “不瞒您说,这事……皇后娘娘也是点过头的。”


    ……这媒婆竟然是来替顾懋说亲的?!怪不得那二傻子今天跑到湖边找她晦气!


    叶可可惊得眼睛溜圆。


    皇后难不成是在御花园失足落水的时候磕着脑袋了?


    顾姐姐,几日前的百花宴上你还不是这副嘴脸呢!


    宋运珹也觉得很离谱,“那傻大姐脑子被驴踢了?”


    叶可可警觉,“你是不是把皇后的诨号喊出来了?”


    宋运珹心虚地缩了一下脑袋,“没有没有没有。


    可能是顾家给的实在太多了,屋内媒婆已经进入了睁眼说瞎话的环节。


    “这顾二少爷也是一表人材,那通身的气派哟,啧啧啧,一看就是要干大事的人!”媒婆的表现堪称不遗余力,“为人也十分豪爽,行事爽利,做事果断,没有公子哥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的毛病!”


    “交的朋友也都是显贵门第,从来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玩,日后被朝廷重用肯定能给咱家挣个诰命呐!”


    屋内叶夫人怎么想的不得而知,门外宋运珹大受震撼,“还、还能这么玩?”


    能把“成日与纨绔子弟一起惹事生非”润色成这样,她才应该去考状元啊?


    叶可可……叶可可想起今日所见所闻,整个人都麻了。


    屋内的对话此时也到了尾声。


    “郡夫人,您再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呀!”


    “您考虑考虑,赶明儿啊,我再来!”


    话音未落,一名穿红戴绿的富态婆子就从正堂门口走了出来,一路走得那叫一个喜气洋洋。


    就在宋运珹对着媒婆背影比了个手刀,询问叶可可是否要先下手为强时,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叶夫人开了口,“你们两个,都给我进来。”


    于是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地往正堂挪。


    正堂里,叶夫人穿着一身练功服,惯用的宝剑拍在茶几上,手边面前放着两个茶碗,一个纹丝未动,一个茶叶被吐得到处都是,显然是从一大早就被啰嗦到了现在。


    一看清屋内这阵仗,叶可可不由得对那媒婆肃然起敬——能在她娘的剑前活蹦乱跳这么久,可不是普通的胆魄了!


    “方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叶夫人示意丫鬟把桌上的茶碗撤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媒人说的话,你们怎么看?”


    “万万不可啊,二姨!”


    没等叶可可出声,宋运珹先跳了出来。


    “我才来京中几日啊,都知道顾懋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况且皇后干得那些事,外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他们肯定不是真心想要求娶,这妇人满口谎言,一个字都信不得!”


    “你当你二姨傻?”叶夫人睨了亲外甥一眼,“但那婆子有句话说得对,顾家毕竟是皇后的娘家,这点还是要顾忌到的。”


    纵然他们都知道皇后一直在找叶可可的麻烦,前些日子还闹得极不愉快,甚至在皇帝心里都留了根刺,但在外人眼里,双方都是不折不扣的保皇派。如今顾家主动示好,叶家要是反手抽他个脸肿,也不知外面风言风语能传成什么样。


    再往深里想,皇后突然有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举动,难保不是经过陛下授意,虽说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但秦斐思路一直广,亲政后操作更是一个比一个骚,谁能保证他不是求而不得变态了?


    说完,她看向女儿,“你爹和杨大人一向关系不错,又是同窗,他先前比较中意杨家的嫡子,杨临清也算争气,拿了京城的解元,不出意外的话,金榜题名是没跑了……”


    还是不等叶可可说话,宋运珹就又跳出来了。


    “万万不可啊,二姨!”


    “那杨临清天天追着魏王世子跑,不是包藏祸心就是个断袖,人还迎风就抖,一戳就倒,指不定就是有什么恶疾,表妹可不能进火坑啊!”


    叶夫人额头迸出了一个“井”字,“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要不就嫁给你吧?”


    宋运珹挠了挠头,“这也不是不行……”


    叶可可瞪他。


    宋运珹立马改口:“……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咱们还是要从长计议啊,二姨!”


    叶夫人一瞧他这瞻前顾后的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撩袖子,“那你就给我闭嘴!你妹妹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还有你!”她又看向叶可可,“今日这事先拖着,等你爹回来商量!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千万别作妖蛾子,懂么?”


    见二人纷纷耷拉着脑袋应下,她才长舒一口气,摆了摆手,“行了,都出去,我看见你俩就头疼。”


    老老实实的出门,再老老实实的带门,叶可可与宋运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大大的“不妙”。


    “你说皇后这唱得是哪一出儿啊?”


    叶夫人自幼习武,加之功力高深,更是耳聪目明,宋运珹自小在他娘亲的板子下逃命惯了,此时行事十分谨慎,足足走出了好几个跨院才伸手戳了戳叶可可。


    “不会是这么些年一直被当靶子立,终于忍无可忍,想跟宫里那位同归于尽吧?”


    叶可可也不知道他这些奇思妙想是打哪来的,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能联想到那儿去呀?”


    宋运珹想也没想的答道:“因为秦……宫里那位肯定想自己娶你啊。戏本不都那么演么,夫君另有所爱,发妻万念俱灰,一怒之下搞了一堆天花乱坠的操作,最后两个人一起玩完。”


    叶可可是怎么都搞不明白表哥这“她才是秦斐真爱”的自信是哪来的,但此刻也懒得再反驳一遍,“那你可真是不了解咱们的皇后娘娘。”


    宋运珹一愣。


    “顾懋是皇后的心头肉……呵,他们这么说,你也信?”叶可可讥讽道,“我敢说,要是要找一个全天下皇后最恨的人,我叶可可连前三都排不进去!”


    “你也不必这么谦虚。”宋运珹嘘她,“那你倒是说说,前三都是哪几位救苦救难的菩萨呀?”


    这回换叶可可想也没想了:“国丈、国舅和秦斐。”


    “哎哟,我的小祖宗,避讳啊避讳!”青年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少女的嘴,见四周没人才松了一口气,“你怎么回事,这也太离谱了吧?”


    叶可可反问了回去:“表哥觉得,顾老爷把顾懋记到嫡妻名下,保全了嫡妻地位,又给她一个养老送终的儿子,嫡妻嫡女就不恨他了是吗?”


    “表哥觉得,皇后因顾懋一事被人退亲,反而当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就不恨他了是吗?”


    “表哥觉得,夫君只要给了发妻名分和地位,给她编织出一段虚假的举案齐眉,她就不会跟他离心了对吗?”


    这一连三问把宋运珹问得哑口无言,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叶可可见状叹了口气,她自然是知道他答不上来的——因为上辈子,他就是这么对她的。


    叶茗曾很惊讶于她听完前世故事后对宋运珹依旧如故,那只是因为,就像宋运珹不了解皇后一样,叶茗也未曾了解过宋运珹。


    在听完叶茗的故事后,想起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叶可可知道,在那不得善终的上辈子里,宋运珹是真心对她好过的。


    这人怕秦斐疑心所以故意表现疏远,但吃穿用度全不曾短过她半分,更没有宠妾灭妻的脏事。


    这人怕她被宋家牵连,不敢进她院门,又怕她老年无人奉养,特意生了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儿子,硬要记在她的名下。


    就像是年少时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就用糕点堆满了她的闺房一样,虽然不得其法,但确确实实是无比诚挚的感情。


    但这是兄妹的当法,夫妻……可不是这么做的。


    想到这里,叶可可瞧着宋运珹讪讪的笑脸,不由得嫌弃起来,“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要不让大姨给你报个男德班吧。”


    突然被加了一门课的宋运珹:“???”


    媒婆最终还是没能在第二日登门,因为春闱放榜了。


    约莫是感受到了宝贝女儿岌岌可危的处境,叶宣梧赶在二月的尾巴梢上完成了填榜的工作,为本次春闱会试画上了句号。


    本次春闱共录取贡生二百名整,比上届少录了近一百人,不过人少的好处就是名单看得快,反正自打皇榜被放出来,来相舍报喜的人就络绎不绝,门槛都仿佛被硬生生踏矮了几分。


    叶夫人给每个下人都发了赏钱,引得家中一片欢腾。因叶宣梧膝下无子,相舍之前从未有过这种通传喜报的经历,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回,还是最为顶尖的春闱,人人与有荣焉,竟热闹得像过节一般。


    若硬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谢修齐又压了自家表少爷一头。这人夺得了会试第一,离名震天下的连中三元只有一步之遥。


    也不知道是不是虐着虐着就躺平了,宋运珹对这结果倒是很淡定。


    “反正我又当不上状元,再说了,等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那些解元、会元还有状元的名字?”青年搓了搓手,“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你说我要是应了官职再反悔,宫里那位的脸会不会当场垮掉?那样我是不是就青史留名了?”


    叶可可瞳孔地震,“你竟然还没放弃?”


    就算作不死也不能往死里作啊!


    “说笑而已啦,”宋运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策论集,语气异常遗憾,“就算是我也不敢真的在殿试乱来,家里的老头子们真的会打死我的。”


    他指的是宋家族学中的宿老们。


    宋家几乎代代都要出几个儒学泰斗,这些泰斗们大多困于族规无法入朝,只能蹲在家里教书育人,久而久之,就将族学演变成了变相的学派。这也是为什么江东宋家明明只是一个家族,却总能稳压江南各大书院一头的根本。


    也因此,宋运珹他爹虽是名正言顺的族长,再处理族中事务时却常常受制于族老,很难做到一言堂。作为宋家族学的旁听生,叶可可深知那群老妖怪学问有多高就有多难搞,此刻看到表哥蔫哒哒的模样,一股同情油然而生。


    然后这股同情在看到策论集下面压着的《余纵横官场三十年之奇情怪象》和《佛经典故大全》后就迅速喂了狗。


    “你不是说要好好准备殿试吗?”她愤怒地将这些偏门杂书往怀里塞。


    “哎哎哎哎,我的小祖宗,你别动啊!”宋运珹急忙挽救自己的“珍藏”,“这些有用!真有用!”


    叶可可半信半疑地把书从衣领里抽了出来。


    宋运珹一把接过宝贝书籍,看到一本不少才松了口气,甚至还夸张地抹了一把汗,“我跟你讲,这些都是我爹他们给的,想要在殿上对答如流,这些东西不学可不行!”


    虽说家里有个年年出席殿试的爹,但叶可可还真没听说过这个。这倒不是叶宣梧重男轻女或者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叶可可到底是个女孩,就算习再多的书,也走不了科举的路,既然用不上,那说与不说就没什么差别了。


    宋运珹就不同了,他家从建朝起就个个都是探花郎,要论殿试经验,全大夏都没人能同他们一较高下。


    “这殿试策论偏成这样,还是本朝太(祖)开的头。”先做贼心虚般左右探看完毕,他才小声向表妹解释,“前朝皇帝好长生术,殿试大都让颂神求福,引得天下学子纷纷苦练青词,甚至还出过几任青词宰相,可这一招,到了本朝就不灵了。”


    “太(祖)老人家没读过什么书,对那些辞藻华美的诗词歌赋那是看了就头疼。因此,他所出的题目大多为问政相关,涉及之杂,令人膛目,其实吧……”他把声音又压小了点,“我们都觉得,他就是把批奏章时想不明白的问题拿出来问了。”


    叶可可咂舌,这是把贡生当智囊团呢!


    “后来呀,这就成了本朝的惯例。”宋运珹神色复杂,“你想啊,每届参加殿试的贡生从二百名到三百不等,但凡有一个点子能用,都赚大了呀……”


    太(祖),勤俭持家,不愧是你。


    “可这跟你看佛经有什么关系?”少女指了指被埋在最下面的《佛经典故大全》,“你可别说,殿试还考佛法啊。”


    宋运珹见她没被自己绕进去,脸上就带出了点为难,思忖片刻后又是一阵左右张望,还拿起手边的折扇打开,神秘兮兮地把二人的脑袋都挡住,“我跟你说呀……”


    “啪!”


    叶可可面无表情地夺过扇子,对着二货表哥的脑袋就是一下,“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干嘛。”


    “我这不是要跟你分享一个大秘密嘛……”宋运珹揉了揉脑门,压低了声音,“本来殿试是没佛经的,但本次殿试,招提寺的住持也要去!”


    道虚?他去殿试干什么?


    这道疑问刚在叶可可脑海中浮现,答案就自个儿上赶着蹦了出来——他当然是去挑人的。


    招提寺固然香火鼎盛,但也不是谁都买账,他道虚眼下既然要广撒网,去见见皇帝未来的左膀右臂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那皇帝哥哥亲政之前,殿试题目都由姨丈代劳,今年可是亲政的第一年,他肯定得另请援兵,不然可显不出他的能耐。”宋运珹摸了摸下巴,“那招提寺的住持也是会卖乖,私下早就向各方递了消息,不然我们住哪儿不好,非得挤在那么一个间破庙里?”


    怪不得招提寺里的考生多到都能开诗会了!


    叶可可有那么一瞬想打开秦斐的脑壳瞧上一瞧,看看里面是不是一直用小火炖着佛跳墙——这都不是引狼入室了,完全是投怀送抱啊!


    她说为什么道虚一个没权没势的和尚能掀起那么多风浪,敢情都是他在背后牵线搭桥!


    腹诽归腹诽,冷静下来后,叶可可也能理解几分秦斐的心思:


    如今秦斐还没和她爹离心,就算想要打压恩师也不好做得太难看,正好道虚既是她爹的故交好友又是秦斐从小认识的长辈,本身文学造诣也不错,当这个中间人最是合适不过。


    就听宋运珹道:“前段日子招提寺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到现在北衙禁卫还没撤,我还以为那道虚和尚怎么也得闭门谢客避避风头,结果听说他反其道而行,反而广告天下,说要开坛讲法,搞得轰轰烈烈,也不知道宫里是不是瞎了,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点叶可可倒觉得是意料之中。


    知晓道虚真面目的人怕泄漏自身的小心思,只能闭口不言,不知晓道虚真面目的人都觉得他真是个得道高僧,如此一来,这只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自然能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但这都不妨碍她骂秦斐脑子进水,反正他欠骂。


    “要是爹爹在家就好了……”她叹了口气,哀愁得像只被鱼刺扎到的小花猫。


    “姨丈要等传胪大典后才能离宫呢,他是春闱主考,这届贡生都算他的门生,”宋运珹也跟着叹息,“你说我以后见了姨丈是喊他姨丈呢,还是喊老师啊?”


    叶可可幽幽道:“表哥你加把劲就能当天子门生了呢。”


    殿试三甲都是皇帝钦点,算皇帝的门生,一般只有状元能这么自称,但其他两个偶尔用用也是默认的常态,毕竟考到前三了还拦着人家不让吹牛,实在是有点不太人道。


    宋运珹显然也是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很快就又高兴了起来,“传胪大典之后就是夸官三日,到时候进士们会从左宫门出,绕城一圈,我已经吩咐了黄芪,早早就在沿途酒楼里订好了位置,让你能清清楚楚看到为兄的英姿!”


    夸官三日,骑马游街。


    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叶可可自然知道这项春闱的重头戏,只是她身为主考官的女儿,总不好去凑那个热闹,唯一一次观看,还是小舅中了武状元,被娘亲抱着去东门接人。


    少女记得,足足有八尺高的小舅笑嘻嘻地下了马,趁着娘亲不注意一把拎起了刚到他膝盖的自己,顶在肩膀上游了半条街。


    当然,事后他差点被二姐亲手送上西天。


    娘亲为什么没看住她来着?


    叶可可冥思苦想,才依稀记起因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去听传胪,外祖父早年四处征战留了一身旧伤,站地稍久膝盖就痛,更别说传胪最后还要三跪九叩,走出东门时腿都有点不打弯儿了。她娘心疼外祖父,才被小舅钻了空子。


    是了,传胪大典结束后,主考官、三品以上官员和进士都要一同从东门出来,无一例外。


    换言之,哪怕招提寺被禁军围得像铁桶一般,也不管道虚和尚会如何去皇宫,是否有护卫的护送,在传胪大典后他定会出现在皇宫东门外,和其他人一起。


    想到这里,叶可可心念一动。


    这不就是……机会么?


    殿试定在了二月廿八,相比较于能拖到四月的往年,秦斐这求贤若渴的姿态摆得可谓异常足。


    不过这可就苦了鸿胪寺和织染署,因为皇帝这一拍脑袋,忙得日日脚不沾地,前者好歹还能拿往年的黄案凑合一下,后者为了能将二百名贡生的袍服冠靴赶制出来,把全城的绣娘都搜刮了个一干二净。


    不光是他们,六部九寺长官中只要中过三甲的都被点了阅卷官,几个大老爷们天天在政事堂面面相觑,要是碰上了有仇的,说不定还能一展身手。


    政事堂里的官老爷们度日如年,政事堂外的贡生们恨不得把每个时辰都掰成八瓣。


    饶是从小耳濡目染如叶可可,也在看到一向吊儿郎当的表哥认真起来时,承认自己小觑了金榜题名对文生致命吸引——后者甚至在偏院里烧了一柱香,用来保佑秦斐出题不超纲。


    不光如此,进号房前还跟叶茗玩捉迷藏的宋运珹甚至在殿试前一天卡着宵禁熄灯的,引得叶夫人都怀疑自家外甥是不是转性了。


    这也太玄学了。


    叶可可不由得感叹。


    然后她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一觉睡到筋骨松软,面带酥红,整个人就像是一颗水灵灵的大桃子,任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按经验,殿试要到下午才出结果,于是她美美地在家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才慢悠悠地装点打扮了起来。


    考虑到今日的目的,叶可可忍痛放弃了偏爱的姜色胡服,选了件京中正时兴的留仙裙,配上点缀了银丝的幕篱,力求让每个见到的人都对她印象深刻。


    这番盛装打扮令叶夫人都惊了一下,还以为她终于开窍了,眼神霎时欣慰了许多。在“见到喜欢的回来跟娘说”的念叨中,她看不到女儿幕篱下那张略显心虚的脸。


    黄芪办事向来令人放心。订下的雅间不仅紧临主街、视野开阔,还位置隐蔽、舒适雅致,很是照顾到了闺阁小姐们的难处。


    叶可可时间掐得极准,刚坐下不到半盏茶,不远处的皇宫就隐隐传来了唱名声,等到她将一盏茶吃完,乐声奏起,有人在街头巷尾奔走相告:


    “挂榜了!”


    玉棋为小姐重新添满水,顺着声音从敞开的窗上探出脑袋,不一会儿就收了回来,“小姐,游街的队伍出东门了!”


    话音刚落,乐声变大了起来,锣鼓有节奏的响起,道路两边迅速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伴随着乐声发出了阵阵欢呼。叶可可闻声来到窗前,两三下将支起的窗户开到最大,就看到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在金吾卫的簇拥下,从街头缓缓走来。


    打头的,是谢修齐。


    一向如青竹劲松的青年此刻透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在他身后,是并排前进的杨临清和宋运珹,前者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后者嘛,冠上斜簪着一排连翘花,嫩黄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晃动,引得四周的姑娘纷纷往他身上扔着采好的鲜花。当队伍走到茶楼前面,宋运珹在漫天花海中准确地寻到了叶可可所在的窗口,对她大笑着挥了挥手。


    叶可可也兴高采烈地挥了回去。


    冷不丁的,一道女声从身后传了过来,“呵,瞧他人模狗样的。”


    女孩回过头,就见叶茗开门进入了雅间。她穿着与玉棋一模一样的衣物,只是多了一个帷帽,脸上未施粉黛,见叶可可注意到自己,就摘下帷帽刺了她一句,“你倒是心大。”


    “我和表哥关系好嘛。”叶可可也没在意她那点小脾气,兀自站在窗前,等到前三名都走过去了,才作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将窗户支回了远处。


    “行行行,你俩关系最好,合着上辈子你们就是联合起来整我是吧?”叶茗闻言翻了个白眼,“孩子是我生,飞醋是我吃,连砍头都是我来。”


    她嘴上抱怨着,起身同玉棋一起帮叶可可将幕篱和留仙裙脱了下来,然后二人迅速交换了衣物。


    “你当心着点,”叶茗坐到了叶可可原本的位置,“我可撑不了太久。”


    “玉棋会帮你的。”叶可可将帷帽放下,闪身出了雅间。


    此时的茶楼已人满为患,门前更是被看客挤了个水泄不通,叶可可抬手按住帷帽,仗着四肢纤细,从缝隙里钻了出去,贴着墙边往游街人马的反向走去。


    本朝状元游街,讲究个先文后武。


    因秦斐有意做给人看,这次游街队伍格外浩大,只要金榜有名就都可参与,也因此,当叶可可逆着人流走到头时,本次录取的武进士们刚出东门。按照规矩,要等本届的进士全部出宫,参与传胪大典的官员才能依品级出宫,一同前往曲水亭参加酒宴。


    此等出风头的大好良机,道虚可不亏错过。


    果不其然,透过人群的缝隙,叶可可瞥见了那颗最锃亮的光头。随后,她立马转身,拐入了一条阴暗的小道。托秦斐的福,平日里躲藏在角落里的乞丐与混混都被这前所未有的盛会引走,小巷里空无一人,少女熟练地在巷道里拐来拐去,眨眼的功夫,就穿过鳞次栉比的坊市,来到了一座花楼前。


    这花楼跨河而建,足有四五层高,每层都有娇艳妩媚的姑娘倚楼而坐,对着街道上的来往人群丢着香囊和手帕,正是京城有名的销魂窟。


    叶可可能知道这个地方,还多亏了她那不着调的大伯……哦,也得谢谢顾懋。


    理了理身上的麻衣,她抬手又压了一下帷帽,才施施然走进了楼里。此时尚是白天,春满楼里人影稀疏,唯有老鸨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看到叶可可才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哟,姑娘,我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鸨母拍掉手上的残渣,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人都备好了?”叶可可低声问道。


    “备好了,备好了,人一大早就让我给散出去了。”鸨母往前凑了凑,浓郁的牡丹香粉熏得叶可可有些想打喷嚏,“不过姑娘你得给我透个底,这么做……真的不会惹上麻烦?”


    “又不是让你去扑新科状元,啰啰嗦嗦些什么!”叶可可冷眼瞧她,“妈妈不想想,这些年要是没有我家公子关照,这生意能做得这么痛快?”


    “哎哟,您说的是哪里话啊!顾二少的恩情我那时一刻都不敢忘呐!”鸨母一听赶紧赔笑,“我这不是……我这不是胆子小嘛,毕竟还有这么多张嘴指着我吃饭啊。”


    “行,”上下打量了女人一眼,叶可可双手插袖,脑袋一歪,似笑非笑道,“妈妈这家大业大,谨慎点也是对的,我就破例给您透个底。”


    “是是是,给您添麻烦了。”鸨母打蛇随棍上。


    女孩伸手冲着女人勾了勾,见对方附耳过来,才道:“这事告诉你本也没什么。前段日子,那道虚秃驴在招提寺搞了好几场诗会,这您知道吧?”


    “知道,知道,”鸨母谄媚道,“那些文生公子最爱跟我们家姑娘说这些了,有些人没收到请柬,还老大不乐意呢!”


    “他们还不乐意呢?”叶可可故意叫道,“我家少爷也没收到呀!”


    “嗬!”鸨母及时捧场。


    “妈妈你也知道,咱家少爷对文人那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对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一听到不少才子都要去,不惜重金也想去结识一番,花了至少得……这个数。”叶可可伸手比划了一下。


    “嚯!”鸨母眼都绿了。


    “谁知道那秃驴拿了钱不办事,还四处散播谣言诽谤我们少爷,”说到这里,少女一拍桌子,“上回少爷碰到那姓谢的还被夹枪带棒说了一顿,用脚想都知道是那秃驴从中作梗,你让少爷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咽不下,咽不下!”老鸨笑成了一朵花,还用肩膀捅了捅叶可可,“烦请您回去跟少爷说一声,妈妈我呀新给他物色了一个美人,刚从南边来京里,长得那叫花容月貌,弹琴唱曲都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还是个清倌,也不知道国舅爷什么时候赏面光临呀?”


    叶可可也笑了,“那就烦请妈妈多费心吧。”


    老鸨会意地眯了眯眼。


    见目的达到,叶可可也不再多留,两三步走出春满楼,谁知,却与人差点撞了个正着。


    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清瘦,脸上带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和远山般的黛眉。收得正好的面纱勾勒出了女子面部精致的弧线,只见她倒退了一步,对着叶可可行了一礼,才娉娉婷婷地走入楼中,配上空中残留的淡淡昙花香气,真是既出尘清雅,又温柔多情。


    远远的,老鸨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呀,怜儿姑娘,今日出门怎么不跟妈妈说一声啊!瞧急得我这一脑门子汗唷!”


    叶可可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吐掉了一直压在舌下的糖块,快步走进了巷子里。


    ◎22.第 22 章


    谁也没能想到, 能在殿试日夺走状元郎风头的,除了年轻俊美的探花,还有招提寺住持的花边新闻。


    据说道虚和尚刚走出皇宫东门, 就遇上了来看状元游街的春满楼姑娘们, 结果个个自称他的老相好。那些姑娘发现自己的恩客被抢, 竟当街就闹了起来,好几个甚至还动了手。她们这一闹, 游街的队伍直接被拦腰折断,后面跟着的文武百官想走也走不了,从头到尾看了个全套,逼得道虚为自证清白, 只能当场报官。


    他一报官, 春满楼的姑娘们就不干了, 纷纷指认是受了顾家二少的指使,后者因曾被道虚奚落,怀恨在心,这才专门找了人来给他难堪。


    顾懋当然是抵死不认, 但他名声太差,没人相信。


    “我瞧着昨日老爷回来的时候,面色铁青, 跟夫人说, 以后再也不要去招提寺进香, 相关的法会也都不许去。”玉棋跟自家小姐通风报信, “老爷还说了, 要是顾家的媒婆再上门,不用讲情面,一律打出去!”


    “小姐, 婢子就不明白了。”她继续说道,“这道虚和尚不是已证实是被诬陷的吗?老爷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呀?”


    “因为道虚狎妓是假,结交士子是真。”叶可可拿着绣架,给帕子上的穿花蝴蝶补了一针,“在招提寺大办诗会又不是冤枉了他,哪个正经和尚会干那个。”


    叶宣梧何等聪明,一听就能猜到道虚六根不净,自然会觉得先前被这癫僧愚弄了,能忍到宴席结束才发作已是涵养上佳了。


    虽觉得自家小姐这计谋没啥遗漏,但玉棋还是不太放心,“小姐,他们都能查到顾家,那会不会查到……”


    叶可可拿手指点了她一下,“要是真查到咱们,我就把你呀,供出去顶包!”


    玉棋捂住了脑门,眼泪汪汪,“要是小姐能平安,婢子……婢子也就认了!”


    叶可可哼了一声,重新拿起了绣架。


    不过她这手帕是注定绣不完了。随着粗使丫鬟婆子的惊呼,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听不知谁调高嗓门喊了一声“茗小姐您悠着点!”,叶茗推开门,整个人扑了进来!


    “茗小姐您……”玉棋刚想去扶她,就见叶茗从地上跳起,转身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动作敏捷得简直不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可可!”女孩转过满是汗水的脸,眼神无比惊恐,“那妖精……活了!”


    她指得妖精,自然是身体里那一个。


    叶可可连忙起身,把堂姐扶到了绣凳上。


    自打两人开诚布公,那个自称“祸国妖妃系统”的女妖精就一下子陷入了沉寂,要不是叶茗还能看到浮在空中的面板和没做完的任务,还以为它一气之下已经舍掉她跑了。


    叶茗惊魂未定,“它已经好久不理我,但就在方才,它突然发了脾气,骂我是个废物,让我赶紧来你这里,说要是晚了一点,连命都保不住!”


    妖精不仅骂人,还会指挥人?


    这对叶可可而言就有点闻所未闻了。她忍不住抬头瞅了瞅身旁的面板,后者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异样。


    但叶茗没必要编瞎话骗她呀?


    正诧异呢,久违的男声忽然响了起来,“检测到太平要术*青鸾,请宿主及时躲避。”


    叶可可没有听懂,但她当机立断,“把窗户都关上!”


    话音刚落,清脆之极的鸟鸣起,原本明媚的日光一下子昏暗了起来,透过窗布,能看到天上飘着一片乌云一般的黑影,那黑影遮天蔽日,直把白日变成夜晚。屋内已经关得密不透风,可那黑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叶可可脑中不断回荡系统的话,太平要术*青鸾……太平要术*青鸾……太平要术?!


    下一刻,凝聚在一起的黑影忽然散开,那竟然是一只只飞鸟,如下雨般对着地面直冲而来!房顶、大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那些飞鸟悍不畏死,硬是要靠数量将坚固的绣楼给硬生生砸开!


    这样绣楼是顶不住的!


    当窗户被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来时,玉棋扑着想用身子堵上洞口,又被叶可可抓着拉了回来,叶茗高喊着“想想办法!”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就在这时,男声又响了起来,“判断宿主正在遭受术法攻击,开启防护。”


    叶可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脑子猛然“嗡”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时,乌云没有了,飞鸟也没了,屋外又是晴空万里,唯有紧紧抓着她的玉棋和叶茗证明方才发生的不是幻觉。


    抱在一处的三人跌坐在地,只觉得劫后余生。


    “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才哪到哪儿啊,再来一倍对那家伙其实也不够看。”略显尖酸的女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那狗东西跟了不知道多少任主人,造下了的杀孽都能化成恨天血海了,离变成魔器只差一步,哪能让好不容易找到的宿主被这点雕虫小技给杀了。”


    是谁在说话?


    叶可可寻声看向叶茗,却发现后者死死捂住嘴巴,表情异常惊恐。


    于是她明白过来了,说话的,是曾在招提寺被赶跑的那个女妖精。


    “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从叶茗捂住的嘴里,传来了与她本人截然不同的声音,“你们不是都知道我的存在吗?哦对了,我附身的这个蠢货还不知道你其实和她一样。”


    叶可可想问“你为什么是活的呢”,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你到底是何人?”


    女妖精也很给面子,“我是全自动功德收集机0013号,俗称祸国妖妃系统。”


    啥玩意儿?


    叶可可没有听懂,但她大受震撼。


    “喏,你自己看。”女妖精似乎也料到了她的反应,竟然把本该只有叶茗才能看到的面板显化了出来。


    那面板跟造反大师的大体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是——人家是粉色的,还带花边。


    不光如此,人家还带陪聊。


    “你仔细看一下,应该就在左下角。”女妖精指点她,“拿近了看。”


    叶可可定睛一看,还真从女妖精指示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字:“灵感大王诚挚出品”。


    这……灵感大王是个什么东东?


    就听那女妖精道:“与你们人族不同,山精鬼魅若想要得到人形,必须要积攒足够的功德。这功德可不好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且你们人族实在难以打交道,不是贪得无厌,就是恩将仇报,况且一个个帮过去,这帮到哪年是个头,还修炼不修炼了?”


    “说话就说话,你别逮着机会就骂人。”叶茗抓住女妖精换气的功夫,插了句嘴。


    “骂你怎么了!骂你是为你好!”女妖精活像是不知道哪来的恶婆婆,“我们这些全自动功德收集机就是为帮你们得偿所愿才存在的,这是双赢!Win-Win懂么!”


    “说话就说话,别说波斯语。”这回换玉棋插嘴了。


    “这是英吉利语!你这个村姑!”女妖精不甘示弱。


    玉棋可不是个软柿子,当即问道:“你说是让人得偿所愿,那要是人根本不想当那劳什子祸国妖妃呢?”


    女妖精冷笑一声,“甭管她们原本的愿望是什么,反正碰上了我都改了,你们不就喜欢这调调?”


    叶可可觉得不能这么鬼打墙下去了,“那请问,这位灵感大王,身在何处呢?”


    女妖精有问必答,“哦,我也不知道。小世界三千,鬼知道它藏在哪个水沟里摸鱼。”


    灵感大王,是个鲤鱼精。


    “那它呢?”叶可可指了指自家“系统”,“它也是灵感大王造的么?”


    “它和我不是一个系列,我只知道它的编号是03。”女妖精说道,“你得看它自己的商标。”


    少女闻言抓过悬浮的面板,左右翻看,还真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行小字——元绪公于火丁年作。


    怪不得不爱说话,原来原型是个乌龟!


    不光如此,在那小字旁边,还有另一行更小的字:联系我们。


    “那个是可以点的!”女妖精在旁边支招。


    叶可可将信将疑地按了一下,就见面板突然浑身一颤,慢慢浮现出了几行大字:


    “信号中断,请稍后再试。”


    女妖精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在沉默了一瞬后,骂道:“狗男人。”


    不过它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对叶可可说道:“这家伙在我们这些功德收集机里很有名,排名非常靠前,不然也不能在招提寺里硬把我挤掉,不过它的名声非常差,除了我职责相近,还能和平共处以外,其他收集机都唯恐避之不及。”


    这也很好理解,大家上桌各吃各的,吃得正高兴呢,这来一个人把桌都掀了,那显然是很难开心。


    “不过它确实有点本事,不然我也不会在发现有人用太平要术后,立马催促这个二傻子宿主来找你了。”


    叶可可先前就听到“太平要术”这四个字,此刻再次听到,不禁问道:“天平要术……是《太平经》么?”


    女妖精闻言颇为诧异,“你倒是有点见识。”


    “只是看得杂书比较多而已。”叶可可摇了摇头,“前朝求仙问道之风浓厚,遗风至今未消,相传□□起义之时,前朝军中有方士出没,使得正是《太平经》里的道法,被后来无数文人引用,写在了志怪里,我才能联系到一起。”


    “怪不得,竟然有修《太平经》的妖道来过这里。”女妖精冷哼了一声,“太平要术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只是旁门左道,只要常年钻研,连普通人都能使得,只是你们这地儿灵气稀薄,引不来高手大能,才让这点微末伎俩称王称霸。”


    这话说得,仿佛方才急到快要跳墙的不是它一样。


    玉棋见它说了半天也说不到点上,不禁有些急了,插嘴问道:“那……那驱使那些鸟儿来吓唬人的,到底是谁呀?”


    女妖精一下子就噎住了,“那那那那那那那你得去问03呀!”


    叶可可闻言瞥了一眼被她熟门熟路扣到桌上的面板,由于被拆穿了身份,它彻底懒得装了,正慢悠悠地给自己翻了个身,换了一面晒太阳。


    “是道虚。”少女回过头,给出了心中的答案,“这太平要术本就在前朝手里,他又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如今这妖术重现人间,除了他还能有谁?”


    怪不得道虚有底气搅风搅雨,只怕历代前朝遗族所谓的“醉心佛法”是假,“醉心道术”才是真。


    玉棋道:“那岂不是说,他发现咱们了?”


    女妖精语气玩味儿,“那可说不准呢。”


    她这一说,叶茗可就急了,“别呀,那咱们不就没命了嘛!”


    女妖精幸灾乐祸道:“早就让你听话进宫,你就不听,反正你不做任务也要死,现在又犯得哪门子的急?”


    叶茗闻言张了张嘴,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却听叶可可道:“别听它胡说,它杀不了你。那灵感大王只要功德,杀人又算哪门子功德,纯吓唬人罢了。


    这下换女妖精急了,“她进宫不是对你有利?我帮你安插眼线,你反而要拆我台?”


    “进宫与否,全看茗姐心意,不需其他人威逼利诱。”


    这么说着,叶可可一把推开记忆里被砸破的窗户,露出了外面完好无损的屋脊。


    “若是那道虚真能仅靠术法便察觉真相,那他何必这么搞这些虚虚实实的幻术?随便捏个法诀弄死我不就行了?”


    “要是那太平要术真这么威风,前朝为何还会灭于太(祖)之手?他道虚又为何不杀掉宫里的皇帝直接复国,反而要当一个窝窝囊囊的和尚?”


    “恐怕是他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心有不甘,才让这家家户户都遭这么一回,跟你一样,吓唬人罢了。”


    “你说得倒轻巧。”女妖精不忿反驳,“如果真让他找到,你不过一介凡人,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那就来呀。”


    叶可可一把合死窗户,扭头看向屋内众人。


    “我与道虚之间,本就不可共存,他若是敢来,我便与这外强中干的家伙——斗上一斗。”


    ◎23.第 23 章


    青鸾现世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京都。


    尤其是, 这青鸾竟然没入皇宫,而是带着百鸟飞向了群臣官邸。


    鸾鸟,凤种也。


    青鸾过皇宫而不入, 岂不是在变相说明当今皇后……她不是真凰?


    当今圣上后宫空虚, 选秀势在必行, 此时又有百鸟朝凤的异像现世,难不成真凰就藏在那片官邸之中?


    相比之下, 道虚和尚和顾懋那点子理不清的官司简直不值一提。不得不说,道虚那死和尚这招祸水东引着实用得巧妙。


    就在京中流言四起的时候,叶可可端着汤盅,敲开了父亲的书房。


    忙碌了近一个月, 叶相今日沐休在家。这人是个书痴, 一旦闲下来就会躲在书房看个昏天黑地, 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休息还是没休。甚至于叶可可的不少杂书,就是从叶宣梧的书房里拿的。


    “进。”


    听到老爹心不在焉的声音,叶可可都能想到他坐在摇椅上惬意的模样。等她推开门,叶宣梧果然坐在吱呀呀摇晃的椅子上, 手边散落着数本打开的书卷,正抱着其中一本看得入迷。


    “爹,这些日子辛苦了, 快喝盅汤补补吧。”叶可可端着汤盅, 快步走到父亲面前, 格外殷勤地往前凑了凑。


    叶宣梧闻言从书卷里抬起了头, 看看女儿再看看汤盅, 毫不遮掩脸上的怀疑之色。


    叶可可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


    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叶宣梧打开了盖子,看到了一盅清水。


    他一下子把汤盅合上, 不信邪地又打开了一次,看到的还是一盅清水。


    他狐疑地看向女儿,得到了后者格外理直气壮的回复:“这是叫你多喝热水!”


    “你还有理了!”把汤盅盖扔回原位,叶宣梧缩回了摇椅上。


    叶可可闻言把托盘往桌上一放,搬了个凳子坐到摇椅旁,抬手就去抓果盘里切好的橙子。叶宣梧简在帝心,早在先帝时相舍就能享受到皇宫才有的御贡,哪怕是现在,秦斐也没有给恩师断过供。


    这里有一个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秘密——叶宣梧喜甜。


    虽然没到顿顿都要放糖的地步,但无论是水果还是糕点,永远都是甜的才会多吃一个,因此书房的水果永远是全相舍最大最甜,以免叶宣梧看书入迷饿坏了身子。


    当然,大部分时间里,它们都进了叶可可的肚子。


    “拿远点,别滴书上。”叶宣梧完全诠释了什么叫亲爹式嫌弃。


    叶可可一边啃一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把吃得干干净净的橙皮扔到一旁的托盘里,抬手又去取下一块。


    “啪。”


    男人头也没抬,手中的折扇精准地敲到了少女的手腕。


    “别吃太多,一会儿吃不下饭,你娘不高兴。”


    叶可可闻言悻悻地收回手。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到底什么事。”叶宣梧手中的书翻到了新的一页。


    “女儿想跟爹说说,”少女的眼睛忽闪忽闪,“选秀的事。”


    “选秀?”叶宣梧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捏着书页的手一顿,“事到如今,说这个干嘛。”


    “不是说我,”叶可可摇了一下头,“是说茗姐。”


    “茗儿?”叶宣梧放松了一点,但依旧有些疑惑,“她想进宫?”


    “她不是想嫁给运珹吗?”


    叶可可大惊,“爹你不是不在家么!”


    “咳咳,”叶宣梧用咳嗽掩饰了一下脸上的不自在,“你娘信上说的。”


    ……你俩天天这么搞,政事堂的查信禁军以后会怎么看咱家啊?


    老不羞!


    叶可可对着亲爹指指点点。


    “好了,咱不说这个。”叶宣梧试图重振父亲的威严,“你堂姐自己跟你说的,她想进宫参选?”


    叶可可颔首。


    老实说,今早叶茗来找她的时候,她也很意外。


    “可可,我昨夜回去想了一宿儿,”叶茗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我虽不恨你,但我还是很讨厌你。”


    “哦。”叶可可把瓜子盘挪到了一边。


    “但我不得不承认,打小你脑瓜子就比我好使,”叶茗又厚着脸皮把瓜子盘挪了回来,“你还记得圣上大婚那时的事么?”


    其实叶可可还真不记得。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往回看,放下就走,从不纠缠。


    她就记得,秦斐的儿子,真丑。


    明明秦斐也就脸能看看,皇后也算清秀,儿子怎么能那么丑,这难道就是传说的返祖?


    叶茗一见她的表情知道答案,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瓜子,“我就是讨厌你这点。”


    叶可可这回真是完全没跟上她的脑回路,就听叶茗继续说道:“那时候满天下都以为你指定要当皇后,结果却大跌眼镜,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伤心欲绝,结果你该吃吃该喝喝,像个没事人一样……”


    “你当初是不是打算跑去借机嘲笑我来着?”叶可可发出了深入灵魂的质问。


    “没有没有没有,”叶茗用袖子掩住脸,“我是那种人么?”


    “你笑出来了你知道么?”


    叶茗调整了一下表情,“那时候我心底就隐隐察觉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和我不一样,和这个京中的贵女们都不一样。当我在学女规女戒的时候,你在宋家读四书五经,当我在学女红女工的时候,你在太学听治国之道。”


    “所以你看的和我看的,从不相同;你想的与我想的,从不相似。”


    她眨了眨眼,像是把什么憋了回去:“我小时看不惯你,是因为我爹对你比对我好;我如今看不惯你,却是因为你的心从不在这后宅,也不在那皇宫,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困不住你,我却深陷于此。”


    “找个人家嫁掉,再一辈子相夫教子,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不错的结局,若是上辈子,我一定欣喜若狂,觉得自己得了良缘……但我看过了你的世界,我知晓了原来天地并非只有这囹圄之间,纵然你可能既不快乐也不安妥,可我……我……”


    说到这里,叶茗一把将攒在手心的瓜子撒到了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堂妹,像是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的不甘心,你能懂么?”


    叶可可懂了,所以她出现在了叶宣梧的书房里。


    “是吗……”叶宣梧放下了手中的书,“这样也好。”


    “茗儿……确实是你大伯对不住她。”


    他如此爽快大大出乎了叶可可的预料,“我还以为爹你会坚决反对呢。”


    “你堂姐她太过鲁直,虽贵在简单,但其实并不适合人情往来、操持家务,”男人摇了摇头,“为父先前就想着得给她找个性子软和、容易拿捏的,如今她要进宫,倒也算另一条路子。”


    “正常来说……”叶可可摸了摸下巴,“不应当是反过来吗?”


    “你都说了是正常来说,”叶宣梧眼睛一瞪,“举一反三是怎么学的?”


    叶可可吐了吐舌头。


    前任太傅叹了口气,解释道:“陛下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最大的毛病便是思虑过重,始终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真送一个玲珑心窍的女子入宫,那就是陪着斗心眼,别说得宠,连平安也是奢望。”


    “而你堂姐呢,小聪明是有点,骨子里却直来直去,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说不定反而能另辟蹊径。”


    这番论调叶可可那真是第一次听,连忙给自家父亲大人倒了杯茶,“那爹你当初不肯我入宫,是不是也觉得,我和圣上合不来呀。”


    “胡吣什么!为父哪能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叶宣梧一听就吹胡子瞪眼,然后声音陡然转小,“你可是爹的承嗣女,可不是养来给他传宗接代的。”


    这么说着,叶宣梧端起杯子,长叹一声,“这话本来不该由为父跟你说,但你娘对你实在溺爱太过,长此下去,也并非好事。”


    “是呀是呀,咱父女俩就别藏秘密了,”叶可可一个劲应和,“秦斐要给您塞小妾的事儿,我不是也没告诉娘么。”


    “噗。”


    叶宣梧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差点被这逆女呛出个好歹,“咳咳咳咳……那事我都回绝了!”


    “是啊,”叶可可语气凉凉,“所以您还能坐在这里喝茶呢。”


    “哎哟,你娘神功盖世、英姿飒爽,岂是那些俗女可比……你缺心眼么,小点声!”丞相大人气都没顺完呢,又差点背过气去。


    叶可可算是见识到了老爹的求生欲,“……咱也不必夸成这样。”


    丞相大人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我俩就你这一个女儿,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拿这事做过文章,为父能活到今日,没点眼色怎么行。”


    叶可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管一家人如何和美,叶宣梧膝下无子,在外人眼中便是可趁之机。不说那些伺机想往相舍塞人的,就连太后也动过其他心思。若不是叶家这代只有她和叶茗两个女孩,只怕早就有人嚷嚷着要过继了。


    “子女缘法乃上天注定,为父一直将你作儿子教养,便是不想强求。”叶宣梧给自己重新满上了茶,“只是可可,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色……为父便有些,不太甘心了。”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天下男子皆是薄幸,即便是为父自己,当年娶你娘时,见她与寻常女子不同,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甚至一度有过停妻另娶的念头。”


    “……爹你竟然还有这么不要命的时候。”叶可可瞪大了眼睛。


    “……你当为父和你姨丈过年时碰头真的在谈诗词歌赋吗?”


    懂了。


    “若是你真的资质平庸,其实倒还好些,为父便告诉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帮你挑个品行端正的入赘便是。”


    “但是可可啊,”他喟叹道,“爹觉得你不逊于这世上任何男儿,一想到你将来要被困在这几丈之内,成为某个庸人的附属,终其一生也不过落个贤惠二字,便觉得……极为不甘呐!”


    “爹……”叶可可张了张嘴,声线发抖。


    “其实这些年来,爹一直有一个念头,直到今日,听你说起茗儿的事,方才下定决心。”叶宣梧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推行女学。”


    最艰难的几个字已吐出,后面他说得遍顺畅了起来,“其实世家大族早有女子读书之风,但民间主流依旧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少妇人大字不识几个,即便在夫家受了冤屈委屈,也不知何处伸冤,如何讨理。”


    “这大夏上下更是有一群卑劣之徒,打着吃绝户的龌蹉心思,欺□□女,霸人家财,甚至还有所谓还宗之约,可恶至极。”


    “而其根本,就是女子无法立足于天下。”


    叶宣梧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做的,便是斩其劣根。”


    “若是女子可以抛头露面,甚至出将入仕,建功立业何须非男子不可?你娘武艺超群,熟悉兵法,比起武状元又输几分?真若有那一日,为父当个将军夫人也没什么不好!”


    他说到激昂处,一甩衣袖,如大鹏欲飞,却最终又落回了原地,“只是这事说来容易,前方险阻,即便是为父也心惊胆颤。”


    “纵观朝野上下,这事勋贵反而不会多做阻拦。功勋爵位本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若女子也可袭爵,对他们有利无害。真正的阻力,是在清流文官!”


    叶宣梧手指一扣。


    “这群人熟读祖宗礼法,不乏思想迂腐之辈,且大多都由全家全族供养,乃是既得利益之徒!”


    “天下舆论尽在此类人手中,若他们反对,必将以笔为剑,以墨为锋,以字为刃,即便是爹爹我……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此乃荆棘之途啊,可可。”他说道,“但我决意走上一遭。”


    “但在此之前,还有些事必须早做打算,比如你的婚事。”


    叶宣梧露出了一个苦笑,“为父有自知之明,此事即便成功,也赶不在你出阁之前,况且万一失败,为父恐怕遗臭万年,不得不为你谋划几分。”


    “那爹爹可是有中意之人?”叶可可轻声问道。


    “有。”叶宣梧道,“新科状元谢修齐。”


    “此人年少英才,品行端正,师从大儒,且在文生中威望颇高,观其言行,也并非迂腐之辈。”


    “若你嫁他,以你之才,定能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况且有他支持,也可一压仕林声浪,为爹推行新政,添上几分助力。”


    “谢修齐信重承诺,若为父有一日成功,他定无立场阻挠于你,”叶宣梧扯出了笑容,“那样,爹爹的金丝燕,终将有翱翔于这天地的一日。”


    ◎24.第 24 章


    “不行!我反对这门亲事!”


    在听完叶可可的复述后, 宋运珹拍案而起。


    “真稀奇,”叶茗在一旁阴阳怪气,“人家郎才女貌, 轮得到你这个怂包来反对?”


    宋运珹一听就开始撸袖子, “叶茗, 你不要以为你要进宫,我就怕你了啊!”


    “哎, 怎么着,你要把我怎么样,你说呀?”叶茗也一下子来了劲儿,“我告诉你, 人家谢修齐是解元, 你是亚元, 人家是会元,你还是个亚元,人家当了状元,哦, 你退步了,你变成了探花!探花别管状元的事!懂么?”


    这下子可真是戳中宋运珹死穴了,他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探花怎么了?我们全家都是探花, 说明我英俊潇洒, 非姓谢的可比, 你懂么!”


    叶可可坐在二人中间, 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水,一边听前世的夫君和他前世的爱妾为自己的婚事争吵,那感觉可真是微妙之极。


    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


    她不由得摸了摸脸颊。


    大约是意识到跟叶茗是说不清的, 宋运珹又把矛头转回了正主这里,“可可,不是表哥有私心,而是这个谢修齐真的不行!姨夫想推新政,我们宋家也可以帮他,清流里哪个有我们说话管用?何必指望那个姓谢的!”


    “宋家说话管用是管用,但你能代表宋家?”叶茗虽迟但到,“你们族学的那群老古董,是你能摆平还是你爹能摆平?”


    “我……”宋运珹舌头打了结,“你……”


    叶茗乘胜追击,“我怎么我?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理!”


    “行了。”眼看他俩还要吵下去,叶可可真是烦得不行,“都坐下!”


    两个人闻言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原位。


    她先说叶茗:“茗姐,表哥是为我好,我知你对他有怨,但要是拿我当筏子吵架,那我可不依。”


    叶茗闻言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就是!”宋运珹一下子神气了起来,“我们兄妹的事你少管!”


    “表哥也是,”叶可可这八十大板立马打向他,“茗姐说得不无道理,宋家的根基就在清流,若是帮我爹开这个口,就是得罪天下清流,恐怕姨丈到时也很难办。”


    “我……我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宋运珹刚充上的气就泄了,“那姓谢的真不行,他……”


    然而“他”了半天,宋运珹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这倒是引起了叶可可的好奇,“他不是个好人?”


    “……他还真个好人。”宋运珹不情不愿地说道,“我虽不喜他,但也不会恶语伤人。”


    “那你到底在迟疑什么?”叶可可更好奇了。


    “他讨厌谢修齐捷足先登呗。”叶茗说风凉话。


    “不是!真不是!”宋运珹有些恼了,“我是有理由的!”


    “那你倒是说呀!”叶茗催促道。


    “……我不能说。”宋运珹垂头丧气起来,“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难辨真假,若是假的,那就是给人泼污水,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叶可可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再逼迫,“表哥放宽心,我观那谢公子心气极高,应当不屑做那攀附高枝之人。”


    “他若是娶了我,无论才干如何,定会被人背地里说闲话,以他的心性恐怕是万万难以忍受的。”


    况且,这婚事跟入赘也差不多了。


    少女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你说的倒也是。”宋运珹想了想,又高兴了起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瞧你这出息。”叶茗翻了一个白眼。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婚事,谢修齐竟答应了。


    叶可可乍听到娘亲说这事时,惊得半天没回过神。


    “不过现在也就是个口头婚约,你爹的意思是,等谢公子将爹娘接到京中,两家再正式交换信物,把这事定下。”


    要不是叶夫人提醒,叶可可都快忘了春闱后还有“衣锦还乡”这个环节了,都怪宋运珹天天在相舍里闲逛,一点都没有离京的意思。


    见女儿面色不虞,叶夫人伸手揽住她,“可可,别管你爹,这事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不愿意,等谢修齐回京,娘就替你去回绝了。”


    叶可可有些茫然地看向娘亲,“谢公子样样都好,确实没什么可挑得,但……”


    但她就是觉得浑身有些不得劲儿,难不成是因为表哥那席话?


    然而没等叶可可想明白心底的那点不快来自于哪儿,朝堂上就卷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丞相叶宣梧并左谏议大夫杨秉诚等人上书推行新政,建议由朝廷牵头,于城镇乡野中兴办学堂,凡六周岁整的幼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学,并对女子开放乡试、省试、会试,以才选人,不拘性别。


    一时间,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史称——女学变法。


    等到这消息通传天下,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名大儒宿老联名上书,大骂新政为牝鸡司晨,国将不国,更是把几名上书的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言后者为国之庸碌、愚不可及。在一夜之间,一国丞相便沦为了众矢之的。


    “你说叶相不会老糊涂了吧?”


    “人家不都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这读书、做买卖也就算了,但……怎么能当官呢?”


    叶可可停下了脚步,两名差役打扮的男子正蹲在驿馆门口,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说道:“你是不知道,我家大姐儿一听到这新政,就在闹着喊着要去书堂,你说咱每月就那几枚大钱,我哪有闲钱送那个赔钱货去读书啊?”


    另一个推了他一把:“我看你是闲钱都在春满楼花光了吧!你大姐儿挺机灵的,要是丞相这事成了,说不得还真能有个一官半职,别的不说,就女承父业,不也挺好么。”


    “她?她能吃这苦?快算了吧!”男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女孩子家就该在家里绣绣花,跟着她娘补贴点家用,那些千金小姐的事离她远着呢,甭瞎想!”


    另一个感叹道:“说的也是,你说叶相平日里不是挺清明的吗,这回怎么就糊涂了呢?”


    “谁知道,”最开头的男人嘟囔道,“兴许是生不出儿子,疯了吧。”


    “我看你才是疯了呢。”


    那俩官差被这冷不丁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头,就一人一脚被踹下了台阶。


    “哎哟。”


    二人摔了个屁股蹲,刚想找人理论,看清来人背后立马就点头哈腰了起来,“宋、宋公子!”


    “快滚快滚。”刚从驿馆里走出的宋运珹不耐烦地挥手,“别在这里碍眼!”


    说完,他便向等在馆外的叶可可走去,走近了才小声安抚道:“他们那些瞎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叶可可摇了摇头:“表哥这一去路途遥远,可千万小心。”


    “没事,我已经算好了,从京城出发,到了南边再走水路,很快就能回到江东。”宋运珹道,“我回去以后,定会竭尽所能说服父亲和族老,鼎力声援姨丈。”


    “表哥有这份心意就好,”叶可可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世俗偏见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化解的,我爹既然决意如此,便知晓前方不是坦途,也会理解表哥与姨丈的难处。”


    宋运珹闻言一下子就垮了脸,他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了好几圈,才下定决心一般,把叶可可单独拉到了一边。


    “可可,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在江南的时候,我听说过一个有关谢修齐的传闻。”


    叶可可惊讶地看向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后者拿手指隔空抵住了嘴。


    “谢修齐家境贫寒,能有今日,全靠入了麓山书院山长陆珪的眼,麓山书院里其实很多人都看他不顺眼,便流出来不少风言风语,这就是其中之一,我姑且说,你姑且听。”宋运珹语速飞快,“谢修齐他爹是个穷秀才,为糊口做些小本生意,他求学时有个交情甚笃的同窗后来金榜题名,回了家乡当了县官,再后来又爬到州官,掌管江南织造事务。”


    “两家乃通家之好,谢家得了个儿子,那同窗也有个女儿,比谢修齐要大上三岁。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两家都有意亲上加亲,结果那同窗后来却卷进了让江南官场抖了三抖的御供织料贪腐案,直接丢了脑袋。”


    “那同窗死后,妻妾都被遣散,女儿也流落秦楼楚馆。谢修齐对他这世姐念念不忘,隔三差五便会去看顾一回,招了不少同窗的嘲笑,但重点都不是这些——”宋运珹深吸了一口气,“让谢修齐他准丈人丢了性命的御供织料贪腐一案是——。”


    “是我爹办的。”


    叶可可说出了他的后半句话。


    她想起来了。


    那是叶宣梧执掌政事堂后督办的第一件大案。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本该妥善保管的御供织物在到达京城后竟满是虫眼和霉斑,牵扯出了皇商偷工减料一事,追其根本却因官府层层剥盘导致利润稀薄,商贾为降低成本才出了昏招。彼时皇帝年幼,朝野上下缺乏震慑,不少驻外大员都心思活络起来,为了敲山震虎,叶宣梧亲自督办了此案,一肃官场歪风。


    要说叶宣梧是谢修齐世姐的杀父仇人,也不为过。


    就听宋运珹道:“其实那案子铁证如山,所罚官员也皆是罪有应得,但人心叵测,我就怕……”


    他后面说了什么,叶可可就听不太分明了。她突然恍惚了起来,眼前的驿馆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从未见过的宅院出现在了眼前,一同出现的,还有穿着官服的谢修齐。


    他比叶可可梦里的模样要大上几岁,正冷漠地站在远处。


    “夫人寡居多年,下官本不该打扰,但陛下既然下旨要下官照顾夫人,夫人便在这里安心住下,”他一开口便透着疏远,“只是下官见夫人心中实在不喜,咱们之间,还是少见为好。”


    叶可可脑子一团浆糊,本能得想回一句“哦,那你爬出去好了”,就听到耳畔传来急切的呼唤,再一眨眼,方才的宅院和谢修齐竟然都化为了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了。


    “可可!可可!”宋运珹拿手不停在她眼前比划,“不是吧,真受打击了?”


    “你才受打击了呢。”叶可可一把按住他无处安放的手,“我就是想了其他事,发了会呆。”


    然而宋运珹满脸写着“不信”,就在他想继续纠缠的时候,极有眼神的黄芪走上前来,连拖带拉的把自家少爷往马车上送。


    在表哥“你等我的好消息”中,叶可可挥手告别,直到马车在官道上走得不见踪影,她才收起笑容,瞥了一眼悬在半空的03号。


    乌龟大仙悠然自得地飘来飘去,没有丝毫异状。


    奇怪。


    她先前以为自己会做那些“预知”梦境是受叶茗的影响,毕竟后者也被妖精附身,而且经历也与她的梦境相对,只是视角不同。再说了,她每次醒来都能看到03号围着她床头打转,显然是没干好事,说不定就是在偷取叶茗的记忆——反正祸国妖妃系统是明摆着打不过它。


    但这回她一没睡觉,二没被03号影响,更别说“看见”的内容应当是发生在叶茗死后……


    想到这里,她又去看03号,后者还是晃晃悠悠,要是搁以前,叶可可还能被糊弄过去,现在她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货在晒太阳打盹。


    叶可可揉了揉额角,望向不远处的驿馆,心下突然闪过一丝灵光——


    江南,秦楼楚馆,贪腐案,谢修齐,麓山……


    于是她问为了不打扰小姐和表少爷告别而致力于变成透明人的玉棋:“我记得,年前大伯寄来的盐水鸭似是江南的特产?”


    “不光是鸭子呢,”玉棋答道,“大爷还寄了年糕、麻酥糖,给老爷寄了一把紫砂壶,还给小姐您特意带了块绸子,过些日子就能穿了。”


    听到这里,叶可可抬腿便往驿馆走去。


    “小姐?”跟在后面的玉棋小跑着追上,“您这是干嘛呀?”


    “给我那好大伯去封家书。”


    ◎25.第 25 章


    “你挑个日子, 带你堂姐出去买几套成衣和头面。其实按理来说,我这当叔叔的应该找人现做,但看陛下今日在朝会上的意思, 再不抓紧恐怕是来不及了。”


    吃晚饭的时候, 叶宣梧突然对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的叶可可说道, 后者瞧着自家爹爹颇为憔悴的面容,又往他碗里夹了块炖到酥烂的五花肉。


    叶宣梧这些日可不好过, 新政民间反响极大,赞同与唾骂各占一半,朝堂上群臣更是各执一词,已经吵了足足三天, 要不是勋贵一派如他所料般态度暧昧, 恐怕形势还要更加艰难。


    不过比勋贵态度还要难以捉摸的, 是本该定夺裁决的秦斐。


    这位皇帝陛下天天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面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仿佛就是在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甚至还有心情要他们在吵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再议一议选秀的事。


    武官暂且不论,仅是三天, 不少身体虚弱的文官朝会开到半截就被人扶着出来了, 可真是应了那句“走着进去, 躺着出来”。


    “陛下这是在耗我们呀。“叶宣梧感叹道, “他亲政不久, 开朝会如瞎子摸象,做事更是摸不着章法。我这太傅,就是他扔出来的排头兵, 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该跳出来的、不该跳出来的都跳了,这朝堂上的派系,他也就看明白、摸清楚了。”


    但就算明知道秦斐的心思,他也不能退缩。


    “为父那些老友都来信说我太过激进,凭白给自己树敌,最终是不落好,说不定连死后清誉也丢了。”他住下了筷子,“但议政就如菜市买菜,总得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若不把步子迈大点,后面还怎么跟他们扯皮?总得大家最后都各退一步,事情才能圆融。”


    叶可可柳眉一皱:“那爹你也得当心点,我听玉棋说,不少文生都喊着要打您呢,其中也不乏春闱落榜之徒,净等着靠此扬名,这些人读书不行,歪心思打得倒快。”


    “你听他们吹,他们才不敢呢。”叶宣梧闻言又把筷子给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往闺女那边凑了凑,声音也变小了,“你娘当年打遍京城无敌手,那种虚胖的小兔崽子,她一巴掌就打死三……”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不正不坐的道理都忘了。”盛汤回来的叶夫人幽幽地说道。


    “我们在说夫人您德才兼备,向来以德服人,那起子宵小之徒,听到夫人的名号无不闻风丧胆,无地自容!”叶宣梧赶紧放下筷子,双手接过了递过来的汤碗。


    以叶可可对她娘的了解,后者八成已经看出了爹在胡说八道,但叶夫人也没拆穿,而是抬手扶了扶步摇,顺着说道:“可不是么,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找老爷麻烦,老爷可别藏着掖着。这剑呐,不见血就得锈,我有时候也想活动活动筋骨。”


    这过题说下去可太血腥了,叶宣梧赶紧换回了选秀一事,“今儿在政事堂的时候,太后命人递了过来,那意思是,花朝节也过了,春闱也完了,不少人家都要议亲了,选秀再拖就要耽误事儿了,让各家把参选的姑娘都报报,宫里好统一安排画师作画,我已经把茗儿的名字报上去了,再给她置办几身行头,打点一下画师,这事应当就能成。”


    “哟,那妖妇难得会说两句人话啊。”叶夫人又幽了一次,“看样子是当了祖母,开始积德了,也不知道她上半辈子缺的那些德,还有没有机会补回来。”


    叶宣梧纯当自己方才聋了,“茗儿模样不差,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喜好……着实不太能入贵人的眼,可可你得看着她点,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至于花销,倒不必在意,你大伯没别的优点,就是银子从来不缺,等你买完了列个单子,他能给你双倍补上。”


    叶可可眨了眨眼,在亲爹爆棚的求生欲中回了一个:“女儿省得。”


    于是,京中的成衣坊和首饰铺就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个旺季。


    就像叶宣梧所说的,选秀这事确实催得有些紧,不少尚在观望的人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巧的是,这事正好接在春闱后面,全城的绣娘还在加工加点给新科进士们绣官服呢,哪有多余的人手给这些官家小姐备新衣?是以,除了家养绣娘的几个大户,其他都只能另谋出处,一来二去,竟把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成衣坊愣是给拱成了人流如织的宝地。


    是以,当叶茗跟着叶可可来到成衣坊前,瞧见那一排排的马车,顿时就有点打退堂鼓,“……要不,我还是穿年前婶婶刚给我做的那几身?”


    “这都三月了,茗姐。”叶可可发出了一声叹息,“京里已经不兴把自己打扮成七彩糖葫芦了。”


    叶茗觉得对方对她发动了一次人身攻击,但她没有证据。


    “哎哟叶小姐,您里边请!”门口招呼客人的掌柜一见叶可可,连忙殷勤上前,“您留意的款式小的都留了,银楼的伙计也早就到了,就在二楼等您来呐。”


    作为这京都坐头把交椅的官家小姐,叶可可自然不用跟其他人一样两头忙活,只要找人捎句话,就有大把人的愿意为她忙前跑后,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当她走进店里,正在挑选衣裳的贵女们顿时僵住了,直到打听清楚她是陪堂姐话来,才一个个松了口气,纷纷上前见礼。


    叶茗目瞪口呆地看着往日都不拿正眼瞧她的家伙们宁肯排队也要来二楼给堂妹问一句安,不由得感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没当皇后,那么多人都意难平了。”


    “有空在这胡思乱想,不如赶紧去试衣裳。”叶可可瞥了她一眼,“进宫不比在家,每套衣裳配的东西都不能重,可不能叫他们笑话了咱去。”


    叶茗恍然,被早就等在一旁的店中女侍抓住机会,簇拥着推进了后间。


    “小姐您上眼,方才拿进去那件水绿的,正好可以配这套祖母绿的头面,保准雍容贵气……”银楼伙计见缝插针的推销道。


    “老气了。”叶可可理了理袖子。


    “好嘞好嘞,那您看这件石榴石的,搭着蜜柑色的那件……”就在伙计打算再接再厉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掌柜急切的“哎哎哎不可啊国舅爷”中,二楼单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前几日还为京中谈资添砖加瓦的顾懋就闯了进来。


    秦晔往他头上打的那一下估计是下了狠力,男人头上还裹着布条,显然是现在都没好全。只见他一边气势汹汹地往里闯,一边嘴里还嚷嚷:“倒是让爷看看,到底是谁有那么大能耐,能霸着银楼最好的东……”


    然后他就瞧见了主座上的叶可可。


    国舅爷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顾二少,”叶可可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呀。”


    “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懋一激动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是不参选吗?!”


    “原来不参选就不能在这里啦?”少女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捏住杯盖,对着里面温热的茶水轻轻吹了口气,“这么说,顾二少是想效仿娥皇女英,进宫替皇后娘娘分忧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男子磕磕巴巴地答道,“本少爷又不是女子!”


    “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女子啊。”这么说着,叶可可“咚”的一声将茶杯放到桌上,厉声道,“顾懋!今日这店中参选秀女比比皆是,你一个外男横冲直撞,可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顾懋的脸彻底变成了祖母绿同色:“我我我我是陪人来的!”


    “陪人来的?”叶可可一挑眉毛,“那这姑娘到底是想要进宫呢?还是要进国丈大人的官邸呢?”


    “你这是什么话?”顾懋诧异道,“肯定是要进宫的啊!不然我找银楼伙计干嘛?”


    “参选秀女、待嫁之身却找一个男人陪着来选衣服头面,”少女嗤笑道,“看样子以后若想在这宫闱中混,还得先国舅爷验验成色、把把关呀。”


    顾懋再傻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来,面色顿时由绿转白,“叶可可你血口喷人!”


    “放肆!”叶可可冷冷说道,“我爹乃当朝丞相,我娘乃先帝亲封郡夫人,你是何官职,有何功名,能在大庭广众下对我直呼其名?”


    顾懋怔住了,因为——他是白身。


    国丈舍不得唯一的宝贝儿子吃苦,一心想让他背靠嫡姐谋个爵位,以至于顾懋如今是文不成武不就,想承荫庇吧,也不知道秦斐是不是故意的,只给国丈提了官职,那是一个能传承的爵位都没封。旁人给他面子,喊一声“国舅爷”、“顾二少”,其实真计较起来,连对着先前他百般贬低的谢修齐他爹,他都得恭敬地尊称为“秀才老爷”。


    “既然想明白了,就滚出去。”叶可可重新端起了茶杯。


    端茶送客,这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话。


    顾懋只觉得浑身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让本就未好全的伤口又涨痛了起来,偏偏掌柜还在一旁帮腔,“二少,国舅爷,算了,算了。”


    那些劝诫此刻就如油锅里的水,崩起了噼里啪啦的油星,让他的眼睛都跟着涨红了起来,直到身旁的掌柜突然来了句,“杨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顾懋心中的火气在听到掌柜称呼时便下去了一半,等到他看清正在上楼的人时,更是直接被一盆冰水浇到了底。


    杨临清隔着几层台阶对顾懋拱了拱手,“国舅爷。”


    顾懋嘴唇哆嗦了一下,“世、世子……”


    全京都都知道,杨临清奉命跟着秦晔,二者几乎形影不离,这也导致这好好的文科榜眼天天跟北衙禁卫和金吾卫混在一处,活像是个武官。


    “这几日京中大事不断,北衙十六卫奉皇命布防,今日巡至此地,见有人喧哗,在下特来查看情况。”杨临清笑眯眯地说道,“世子嫌此地吵闹,就没进来,但要是国舅爷再拖一会儿,世子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定要来寻我,那也有机会见上。”


    顾懋自游湖后就怕极了秦晔,此刻一听哪里还敢再待下去,当即推开挡在身前的掌柜和杨临清,飞快地跑下楼梯,竟是落荒而逃了。


    杨临清被推了一把也不恼,提着衣摆上了二楼,笑着问叶可可:“世妹可有受惊?”


    “一个顾懋,还吓不到我。”叶可可眨了眨眼,“世兄方才所说是真是假?”


    “魏王世子的虎皮我可不敢扯,”杨临清先是摆手,又用手指点了点楼外,“不信你看。”


    叶可可依言走到窗边,果真在不远处的街角寻到了那抹显眼的身影。


    在众多的禁卫中,唯有秦晔斜靠在街坊立柱上,只见他头部微垂,只露出了小半张漂亮的侧脸,像是在与身旁禁军交谈,又像是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


    刚冲出成衣坊的顾懋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惊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到了地上,不过很快便爬起来往反方向跑去。而在他后面,一名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姑娘也跑出了店铺,寻着顾懋的背影跟了上去。


    见状,杨临清失笑:“这顾家也有意思,皇后还没失宠就急不可耐地往宫里送人,也不知道是给娘娘分忧还是添堵。”


    “说他们傻吧,似乎又有几分小聪明,也没傻到底,说他们聪明吧,又侮辱了这两个字……”


    “嘘。”叶可可用食指抵住唇瓣,眼睛依然看向街角,口中道,“别扫兴。”


    杨临清哑然。


    等到被带去内院的叶茗终于换好了行头回来,就见堂妹独自坐在窗前,单手托腮望着窗外,似是在凝望着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奈何除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竟是什么都没瞧见。


    ◎26.第 26 章


    购物使人愉悦。


    叶茗在走出成衣坊后, 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换言之,她有点飘。


    身后的叶可可对着掌柜细心嘱托:“衣服要成套包好,首饰要分盒存放, 固定的搭配要贴上签子, 千万不可弄混。”


    掌柜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一个劲地点头哈腰,银楼伙计就没那么春风满面了, 颇为惆怅地盖上了装着数副黄金头面的匣子。


    “没事,你可以卖给顾懋那个傻少爷。”刚结完账的玉棋安慰他。


    伙计哭丧着脸:“别人家都是越名贵越好,咱怎么还反着来呀。”


    叶茗可听不得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她爹是个没官职的浪荡子, 连带着女儿也不能逾制呗。她一想起自己那个糟心的爹, 这刚膨胀起来的虚荣心一下子又瘪了下去, 索性先爬上了马车。


    于是等叶可可安排好了一切,上车时看到就是堂姐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可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儿。”叶茗哭丧着脸说道,“今儿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比我强, 该不会我一进宫都被发配浣衣局,然后洗一辈子衣裳吧?”


    发配浣衣局好像确实死不了,毕竟估计也没人记得她, 但这好像本末倒置了吧?


    头一次见争强好胜的堂姐这么沮丧, 叶可可安慰道:“没事, 我爹不都说了吗, 秦斐就喜欢你这种不带脑子的款。”


    “指不定将来你就是贵妃, 全后宫皇后老大你老二,是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奇葩。”


    “……你是不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傻?”叶茗迟疑道。


    “茗姐你在宫里要是要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就多问问13号。”叶可可拍了拍她头。


    你果然在拐着弯儿骂我傻!


    难得多愁善感还惨遭堂妹嘲讽的叶茗掀开车窗上的帘子, 想要排遣一下郁闷,却发现马车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


    她刚想开口提醒,就被听叶可可说道:“别急,咱们先去画师那边一趟。”


    “你还能知道这宫里定好的画师是谁?”叶茗瞪大了眼睛。


    “我可没这么神通广大,”叶可可笑道,“方才你试衣裳的时候,少府监监正的女儿找我喝了会儿茶,说是京中出了个有名的画师,尤其擅长画美人,曾被请入宫中为太后作画,极得太后赏识,如今可是御前的红人。”


    连这种秘密都特意跑去跟你说,那不就是百般讨好么,果然在她们心里你才是皇后吧?


    叶茗腹诽到一半,突觉不对:“既然能有名到被太后召见,为何我从未听过京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因为——”叶可可像是想到了极为有趣的事一般笑了起来,“那是一位青楼画师。”


    “这天下画师虽多,但大多擅长丹青花鸟,能以工笔来绘人像的画师大多都藏在花街柳巷,专为秦楼楚馆服务,那些传遍天下的名妓小像,大多是出自这类人之手。”她道,“这些人画工精湛,能将人栩栩如生地绘于纸上,会被太后看中作画也不稀奇,只要他自己别不要命的吹嘘就行了。”


    叶茗问道:“那咱们……是去找那画师,让他把我画得好看一些?”


    “不。”叶可可睨了她一眼,纠正道,“是让他把你画丑一点。”


    叶茗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听懂。


    见她不开窍,叶可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你没进过宫,不知道这其中关窍,在家时,当着我娘的面,我爹有一个原因没敢说出口——其实茗姐你和太后年轻时,有那么几分相像。”


    当然,太后看着可比她精明多了。


    “那不是更好?”叶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些戏文里的高人不都是念着‘你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相像’然后各种倒贴、白送么?”


    “你闭嘴!”一直默默装死的祸国妖妃系统终于忍耐不住了,“听她说!”


    叶可可等她俩吵完才说道,“太后娘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这宫里的女人呀,第一忌讳年华老去,第二忌讳有人肖似自己,前者色衰则爱弛,后者代表了随时都可被替代。娘娘在先帝后宫待了半辈子,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即便当了太后,已经成型的心态也扭不回来,这时候再出现一个肖似她年轻时模样的美人……”


    祸国妖妃系统:“哦豁。”


    叶茗:“……咱能说点开心的么。”


    “也行,”叶可可满足了堂姐的愿望,“其实这事也不是没法子补救。茗姐与太后只是略微相似,只需让画师在绘像时笔锋钝上那么几分,便可淡化一二,也不至于第一轮便被刷下。”


    “这不是根本没有解决么!”叶茗发出了悲鸣。


    “要不你去毁个容?”祸国妖妃系统不怀好意。


    “另外,”叶可可继续说道,“秦斐对太后娘娘一直尊敬有加,哪怕茗姐只是几分与太后相似,他也不会大加刁难,只是……侍寝一事恐怕就难求了。”


    叶茗在祸国妖妃系统猖獗的笑声中无语凝噎。


    说好的皇后老大她老二呢?


    二人一妖正说着呢,就听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坐在车头的玉棋掀开帘子,对屋内人道:“小姐,前面就是那画师的住处了,只是此地特殊,让人瞧见了对名声有碍。小姐且在这车上等着,婢子定帮您把事办妥。”


    叶可可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她打起帘子,目送玉棋走向据说是画师所在的矮屋,正准备把帘子放下时,有一白衣女子从屋中出来,与玉棋擦肩而过,竟向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女子身材窈窕,有着白衣也遮不住的清瘦,头戴簪花,青丝垂腰,姣好的面庞在面纱下若隐若现,稍一靠近便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扑鼻的昙花香气。


    春满楼的怜儿姑娘。


    认出了这正是状元游街那日与她擦肩而过的女子,叶可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切,怎么是她。”叶茗把脑袋伸过来,看清女子的样貌后,发出了厌恶的咋舌。


    “你认得她?”叶可可微微有些惊讶。


    “当然认得。”叶茗用鼻子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春满楼的花魁,叫什么白怜儿,别看她现在还没什么名声,日后春满楼那老鸨为了捧她,硬是搞出了个捞什子传诗大会,说要以诗会友,试尽天下才子。”


    “那群傻子都被这点粗劣伎俩迷得脑子发晕,硬把她那几句歪诗捧成了绝句,更大言不惭,说她是天下第一才女,女中状元。”


    叶茗“呵”了一声,“她一时名声大噪,就连我那个混球亲爹也慕名去了一次。”


    叶可可险些忘了自家堂姐是活了两世的神奇人物,赶紧捧场,“大伯太不该了,怎么能上这种恶当!”


    “可不是恶当么?”叶茗瞧着白怜儿从自家马车旁走过,才小声说道,“我爹回来说,那白怜儿有点才情,却不至于受人吹捧,那传诗大会上的诗文八成是——有人代笔!”


    有人代笔?


    放下布帘,叶可可闭眼思忖了片刻,问道:“茗姐可知道,麓山书院的山长陆垚彼时到过京城吗?”


    “陆垚?那个很有名的老头?”叶茗迟疑道,“应当是没有吧?那种人物来京,一定会拜会叔父的,但我没有相关的印象……”


    “上辈子咱家和谢修齐没什么关联,我也是他去抄宋家,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你说的那个陆老头是应当是谢修齐的老师吧?”


    见她实在不知道更多,叶可可换了个问题,“那个传诗大会是什么时候?”


    “应当是在四月初六到初十左右,我记得是在清明之后,反正是在谷雨之前。”叶茗这回回答得就快多了,然后她偷瞄了堂妹一眼,咬住了下唇,“因为……今年的谷雨是个好日子,我爹回京……是来送你出阁的。”


    大抵是旁观侄女出嫁时难得有了几分当爹的自觉,在叶可可备嫁的日子里,叶元岐对她是少有的和颜悦色,甚至愿意在每日闲逛回来后与她说上几句家常。


    那是叶茗人生中少有的温情时刻,所以一字一句她都记得分外清晰。


    “我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了。”她擦了擦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但我其实已经放下了,我和爹爹可能真的就是没什么父女缘分。”


    “我爹他……就是个蠢货。”擦干了眼泪,她撇了撇嘴,“他老觉得老天老大他老二,就成日随心所欲地胡来,明知道前面惹了多少桃花债,还有脸去喜欢世家小姐,活该最后连洗心革面的机会都丢了。”


    “旁人都说,他那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真是胡说八道,人家小姐清清白白,怎么就非得去成全一个浪荡子了?”


    “我呢,也好不到哪去,真是蠢爹生蠢女儿,误人者终自误。”这么说着,她伸手去够叶可可的手,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放心,这一世 ,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叶可可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就在叶茗脸蛋逐渐涨红之际,就听堂妹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我又没打算在谷雨出嫁,你就算是想要重蹈覆辙,也没有辙可以覆啊。”


    叶茗闻言抬头,就见堂妹捏起茶盘上的糕点,斜眼睨着自己,用下定论般的语气说道:“茗姐,你果然是个傻的。”


    ……她果然还是最讨厌叶可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Laurelin的手榴弹,么么哒。


    感谢布尼尼、望荧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瓜子不想磕、叶汐冰、磕糖第一线、裙长一米六、阿瓦达啃大瓜、荠小小、三夏瓜子、夕下、Laurelin、梦也迟迟、花音、兮朝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27.第 27 章


    可能是真的快要耗到油尽灯枯了, 持续了足有小半个月的朝会大辩论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正反双方默契地决定缓上一缓,让彼此都喘口气, 以免最后大家一起被横着抬出皇宫, 把挣了一辈子的官位白白便宜了那群嗷嗷待哺的进士和举人。


    证据就是, 一拖再拖的选秀终于被拟出了章程。


    挑选秀女的过程倒是没什么新意,无非是筛选出符合条件的女子, 先看画像再看真人,但就这么几个简单的流程,硬生生被礼部定成了持续近两个月的浩大工程,充分展示了大夏朝堂从上到下渴望休一个超长春假的决心——毕竟选秀这种事, 皇帝肯定是要亲自盯着的。


    在递交画像之前, 那画师特意临摹了一份送到相舍, 叶可可展开画像后不由得啧啧称奇——明明叶茗的样貌分毫不差,偏偏就怎么看都有几分憨气。


    “大师啊,”她感叹道,“竟然能把茗姐的神髓画出来。”


    一旁学礼仪的叶茗真是恨不得咬死她。


    不过显然太后和叶可可的想法是一样的, 因为在初试入选的名单中,叶茗赫然在列。


    “大师啊。”叶可可又感叹了一遍,命人把画师的酬金加了一倍。


    叶茗这回没心情咬她了, 看着名字周围一圈的某某小姐, 愁得肠子都要打结。叶可可难得看见堂姐这副手都不知道要放哪里的窘迫模样, 顿时有一种“大仇得报”般的快乐, 就在她想要上前戏弄两句的时候, 玉棋打外院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烫金信笺。


    “兰平郡主身边的内侍送了这个过来。”玉棋说道,“说是一定要交到小姐手里。”


    叶可可接过信笺抖了抖——也不知道兰平写信时是不是心不在焉, 这信笺不仅混杂麝香香气和焦糊味,就连边角都有些发黄发卷,一看就知道是在熏香炉上烤大了火候。等到她展开信笺,前面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因为上面只言简意赅地写了四个大字:


    “可可,救我!”


    她几乎都能从差点浸透纸张的字上看到兰平那张哀嚎的脸。


    兰平有难,那肯定得救。


    在顶着茶盘的堂姐控诉的目光里,叶可可干脆利落地登上了宣王府来接人的马车。


    驾车的是兰平贴身伺候的内侍,这位此时也一扫往日里的趾高气昂,抖着本就敷了一层厚粉的惨白面庞,一个劲得对车内的叶可可絮叨:“郡主就您一个朋友,您可一定得帮着点她……”


    有那么一瞬间,叶可可认真思考了一下天塌下来的可能。


    作为亲王的府邸,宣王府无限靠近皇城的中轴线,跟常年门庭冷落的魏王府和空置多年的先帝潜邸都是邻居,单是面积就有三四个相舍那么大,更别说门口那两个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和刷着漂亮棕红色漆的气派大门简直是把“皇家气象”给刻到了骨子里。


    叶可可不是第一次拜访宣王府,但还是第一次拜访如此愁云惨淡的宣王府。上至各路管事,下至门房仆役,仿佛每个人都刚被告知这月工钱泡汤了一般,除了失魂落魄,就是魂不守舍,好似一具具行尸走肉。


    当招待的丫鬟第三次失手将茶水洒到湖心亭的石桌上,叶可可已经充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可!”


    就在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离这个心明显不在侍奉上的丫鬟远点时,一道人影顺着花园小径扑出,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一路小跑,不是兰平郡主是谁?


    等到她跑近了,叶可可才看清兰平身上的装扮。


    她似乎完全没有梳洗,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身上的骑装乍看勉强算得上周正,仔细一瞧又会发现扣错了几个扣子,至于那张向来娇艳如牡丹的脸蛋——牡丹还是牡丹,就是明显遭受了风雨的无情摧残。


    “可可!”兰平郡主又喊了好友一声,闷头就要往后者怀里扑。


    “哎哟,郡主,您小心着点!”内侍小碎步跟在后面,急得额头直冒汗。


    叶可可躲避不及,感觉自己好似迎面撞上了一辆发疯的马车,要不是内侍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只怕两个人都要从石凳上滚下去。


    在好友的怒瞪下,意识到自己差点闯祸的兰平郡主讪讪地起身,乖乖重新找了个正常的座位。


    “可可,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找你来的。”甫一坐下,兰平郡主表情就拧巴了起来,不过这点拧巴在看到周边一圈同样拧巴的下人后,迅速变成了焦躁,“行了,都下去!让我和叶小姐单独待一会儿!”


    “郡主,这……”内侍还想挣扎一下,被自家主子连推带攘感到了一旁。


    一没了下人在,兰平郡主身上那点强撑着的骄纵一下子就泄了气,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抽了魂般,成为了愁云惨淡中的一员。


    “可可,”她不知道多少次念着好友的名字,脸色愈发灰败,“我爹昨日下朝回来,说二堂兄他……想把我指给顾懋!”


    最后两个字,她念得分外咬牙切齿。


    叶可可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是秦斐终于疯了,千思万绪涌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询问:“下旨了吗?”


    “这个倒没有。”兰平郡主抿了抿唇,“我爹说二堂兄还在犹豫,只是透了点口风,应当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


    听到这个回答,叶可可松了口气,“没有下旨,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恐怕也没多少了。”兰平郡主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爹和……二伯不是嫡亲的兄弟,早年太子大伯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处得也不是那么要好……”


    她说得语焉不详,叶可可却听明白了。


    这事的源头,说到底还是先帝和兄弟们的烂账。


    先皇后有两个嫡子,分别是长子和四子,其中长子生下来就被立为了太子,在朝中声望也是一骑绝尘,先皇后和先太子活着的时候,宣王可是正了八经的中宫嫡子、太子亲弟,地位比生母仅是普通妃嫔的先帝不知道高到了哪去,二人关系要是维持着面子上过得去还有可能,兄友弟恭那是想也别想。


    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先太子监国不久便得了一场重病,不出一年便病入膏肓,死在了东宫之中,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先皇后受不了打击也一病不起,加上宣王当时尚且年幼,最后竟让先帝捡了这么大一个漏儿。好在宣王深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很快便适应了二人身份上的调换,事事以先帝马首是瞻,才能在后来加封亲王,成了如今的闲散王爷。


    但也到此为止了。


    要指望他俩能解开心结、情同手足……那还是在梦里比较快。


    这也就导致了,宣王在先帝在位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差地延续到了秦斐这一朝。


    “我爹说那顾懋到底是国舅,我们贸然拒绝,二堂兄是不会强来,但心里一定会留疙瘩,以后家里的处境还不知道会怎样。”兰平郡主随手揪了一朵花,放在手心用力搓揉,“那还不如奉旨出嫁,这样将来受了委屈,二堂兄还能给我撑撑腰,姓顾的也不敢在我头上造次。”


    那宣王殿下真是太不了解顾家了……


    揉了揉额角,叶可可问道:“这……陛下怎么突然想这么一出?”


    “还不是因为那村姑!”将手里不成样子的花拍到石桌上,兰平郡主愤然道,“她那废物弟弟在外面吃了瘪,跑回家发疯闹腾,她爹就逼她娘带着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去宫里闹,硬是要她求二堂兄给那废物点心赐个爵位!”


    “太后见他们闹得不成样子,就去请了二堂兄,二堂兄他……”兰平郡主悄悄红了眼眶,哽咽道,“他说无功不受禄,凭白给顾懋赐爵会寒了臣子的心,倘若顾懋真因白身受了气,给他指个好婚事便是了。”


    而兰平郡主,就是他所指的好混世,因为“郡马”本身,就是官职。


    只要当了郡马,哪怕官职低了一些,顾懋也就不是白身了。


    叶可可听得手脚发凉,“陛下真的因为……我说顾懋是个白身就要给你指婚?”


    “什么呀!这跟你可没关系!”像是才想起来是谁让顾二少吃了瘪,兰平郡主连连摆手,“你是不知道,京中早就有人指着他脊梁骨骂过了,上折子指着他鼻子骂的也不是没有,你在成衣坊那回才哪儿到哪儿,国丈他们就是借题发挥,故意要好处……”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归根究底,还是二堂兄没把我当回事罢了。”


    “我上次还说自己是全大夏最受宠的郡主呢,眼下就要当最倒霉的郡主了。”兰平郡主努力不让眼泪下来,“我还听说那村姑丢了大脸,在皇宫闹着要投河……我才是真的要投河呢!”


    说完,她把手中的帕子用力往水塘里一扔,绣着喜鹊的帕子迅速被池水打湿,染上了绿苔的碧色,叶可可盯着那污糟的一角,心下却忽然一动。


    “……不对。”她喃喃说道。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兰平郡主没有听清。


    “不对。”少女重复了一遍,“这事不对。”


    兰平郡主先是一怔,听清后眼睛慢慢、慢慢地亮了起来,声线都有些发抖:“怎么个不对法?”


    叶可可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向好友:“从头到尾,一个都不对。”


    “如你所说,国丈疼爱幼子,为顾懋大闹皇宫,才使得陛下以指婚来息事宁人,”她道,“追溯前因,是因为我在成衣坊以顾懋无功名一事逼他退走,引得他在家中大发雷霆,加上此事早已成国丈心病,才令他下定决心要破釜沉舟,要去搏上一博。”


    “这不对吗?”兰平郡主问道。


    “我们再往上追。”叶可可没有直接答她,“我与顾懋之间的冲突源自于他去我家提亲不成,而提亲不成的根源除了他名声不好之外,还因他在游湖那日挑衅滋事,惹得我家不喜,因此这婚事是万万难成的。”


    “这听起来也没问题。”兰平郡主逐渐茫然起来。


    “游湖那日,顾懋前去找我,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叶可可继续说道,“还是我姐说得对,百闻不如一见,什么事都要眼见为真。”


    “与此同时,那媒婆上我家说,这婚事……皇后娘娘是点过头的。”


    此言一出,兰平郡主眼睛立马睁得溜圆。


    见状,叶可可说了下去:“顾家再傻也不会自讨没趣,他们必然是觉得我家不会一口回绝,才敢让人上门提亲,可百花宴上你也见了,皇后娘娘对我向来不假辞色,你觉得他们这个自信……是何处来的?”


    “这是……”兰平郡主一下子磕巴了,“不、不会吧……”


    叶可可笑了起来:“你可知那日顾懋为何要去成衣坊?他是带着一名参选女子去挑选首饰的,正是要送人入宫给皇后娘娘分忧呢!”


    “岚华,你放心,无论是你的婚事,还是我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她喊出了兰平郡主的闺名,语气坚定,“我抓到她了。”


    由于没有正式下旨,兰平郡主要被赐婚的消息没有在京中掀起多大的风浪,选秀依旧稳坐茶余饭后闲话榜的头号交椅,甩了第二名十八条街。


    不过大家的重点已经从到底谁能被选上,变成了这场选秀到底能拖上多久。宗正寺已经通传了京城,责令所有备选秀女入宫统一学习宫规礼仪,即便其中有人无缘侍奉君王,也有机会被选为女官,留在宫中任职。


    这对贵女们不算好事,倒是令中下层的官家小姐振奋鼓舞,毕竟女官虽比不上各宫娘娘,但仍有亲近贵人的机会,日后说不得就柳暗花明了呢。


    不过这些都与叶茗无关,坐在宗正寺派来的马车里,她死死握着窗外堂妹的手,感受着对方干燥柔软的手指与自己掌心的潮热。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祸国妖妃系统抓住机会对她冷嘲热讽。


    叶茗没去理会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妖精,直到打头的太监再三催促,才松开了叶可可的手。


    “烦请公公照顾家姐。”


    她听到叶可可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之后便是类似于碎银碰撞的声响,在内侍喜笑颜开的应和里,马车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托叶宣梧的福,叶茗是第一个上车的秀女。


    随着马车在城中来回转悠,一个又一个秀女坐了上来,有些叶茗认得,有些从未见过,但无论哪个,都可以夸上一句国色天香。


    于是,她慢慢意识到,谁能上哪辆车,似乎也是早就定好的。


    换了前世的她的话,此刻定然喜不自胜,暗中许下“宏伟大愿”,于窃喜中飘飘然起来。而如今的她却觉得肠子绞成了麻花,早上吃的糕点就像是石头压在胃中,凿也凿不碎,吐又吐不出来。


    马车内不少相熟的秀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扫到这边,也被叶茗的冷面给挡了回去——一旦开口,她恐怕就会露了怯。


    女妖精这时倒是决心好好辅佐她了,粉色带花边的面板上不停刷新着一排排文字,以奇怪的标准衡量着车内的秀女们,品评着她们的容貌、身段和谈吐,似是想找出最具威胁的劲敌,忙了个不亦乐乎。


    仅仅扫了面板一眼,叶茗就不再去看它。


    她又不是真来当祸国妖妃的。


    经过了简单的盘查,马车驶进了皇宫,把她们放在了内外朝的交接线处。领头的内侍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监,肥大的袍子挂在他身上像麻袋,一步一晃荡。


    “接下来就由老奴来带路。”老太监露出了一口黄牙,“这宫里贵人众多,稍有行差踏错说不得便会铸下大错,诸位可得跟紧了呐。”


    话虽如此,实际上当今圣上后宫空虚,先帝的妃嫔不是在寺庙就是在别院,只要不是倒霉到了极致,天天把内朝当后花园遛弯也碰不到几个人。


    储秀宫在内朝的西边,距离皇帝、皇后、太后这后宫三巨头的宫殿极远,离御花园倒是挺近,不少秀女远远瞧着碧波荡漾的池水和巧夺天工的亭台楼榭,眼里已克制不住地透出了渴望。


    别说他们,就连见识过江东宋家祖宅的叶茗也有点心动,毕竟都是逛园子,谁不喜欢逛大的呢?


    然后她就被祸国妖妃系统给喊回了神。


    储秀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说是男子其实也不对,这人一副内侍打扮,虽容貌俊秀,但也涂着□□,但与叶茗一路所见的其他宫人不同,他站姿挺拔,双肩舒展,丝毫没有常年伺人导致的佝偻。


    “连翘!”她听到周围有贵女低声惊呼,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老太监自打见了那名叫“连翘”的内侍便呲着黄牙笑成了一朵菊花,上前请安问好一条龙,那模样比哈巴狗也好不了多少。老太监谄媚的嘴脸着实恶心到了不少人,就在叶茗努力遗忘方才不小心瞥见的一口黄牙时,就听祸国妖妃系统在难得的短暂沉默后,突然来了一句:“离那个连翘远一点。”


    叶茗闻言又去瞧那内侍,却觉得他文雅清秀,宛若逼仄宫廷中的一抹清泉,温润而清澈。


    察觉到她的想法,女妖精又骂了起来:“你是五感失聪了吗?!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得我天灵盖都要掀起来透气了!”


    叶茗大惊:“你一条鱼还有天灵盖?”


    女妖精顿时气结。


    “王公公辛苦。”那连翘说话也轻声细语,语调轻柔得像微风拂面,令人周身舒畅,“诸位秀女的行装已放入储秀宫中,看名牌入住便是,陛下特意吩咐,可千万不能慢怠了。”


    “老奴省得省得。”老太监点头哈腰。


    “皇后娘娘仁慈,怕秀女们初来乍到,难以适应,特许她们每逢七日便可向家里去一封信,但最多也就是两页信纸,夹带东西可是不成。”


    说到这里,连翘顿了一下,“王公公可要让大家都记得娘娘的恩典。”


    “肯定承情,肯定承情。”老太监恨不得趴到地上去听。


    “那我就放心了。”连翘笑容不变,“毕竟是陛下亲政后第一次选秀,贵人们都对这事颇为上心,连教养女官都是皇后娘娘亲自去挑的人,方方面面都不容有失,王公公责任重大呀。”


    “娘娘亲自挑的人?”老太监身子僵了一下,“这、这怎么使得?”


    “怎么就使不得了。”


    冷淡的女声从不远处传过来,众人闻声望去,就见一队宫人正抬着凤辇向这边行来,辇上女子戴着点翠凤冠,容貌虽不出彩,但也显得气度非凡。


    “娘娘。”连翘上前一步,躬着腰给女子请安。


    “皇后娘娘!”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


    皇后的目光扫过这二人,落到了聚在一起的秀女身上,也不知是不是叶茗的错觉,她总觉得皇后好像特意瞅了她一眼。


    “这便是本宫未来的妹妹们吧。”皇后笑道,“正巧,本宫刚选好女官,你们相互认识一下,以后也好亲近。”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才注意到凤辇后跟着一排宫女装扮的女子,个个都低着头,若不是皇后特意点出,与旁边的仪仗也没什么不同。


    “这些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有几个从先帝在时就在宫中伺候,”皇后命女官们上前,指着她们说道,“妹妹们可要潜心与她们学习在这宫中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日后定然是要后悔的。”


    ……这女人是疯的吧?


    饶是叶茗也听出了皇后话中的不善,更别说其他那群人精了,当即就有好几个贵女脸色微微一变。


    “哎哟,娘娘,瞧您说的。”老太监溜须拍马毫不含糊,“普天下谁不知道您最仁慈?您为小主们好,小主们哪能察觉不到,况且嬷嬷们都是宫中老人,行事章法老奴向来佩服,定能教导得当,不让您多费一点心。”


    “是吗?”皇后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开始吧。”


    老太监一愣。


    “本宫说,今儿就让她们开始教导,正好本宫也能瞧瞧,以免她们慢怠了妹妹们。”皇后眯了一下眼睛,“王公公可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老太监连忙磕头。


    “娘娘,您当心点。”连翘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凤辇旁,伸出一只胳膊,以供皇后扶着。


    皇后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手搭了上去,顺着他得搀扶,不紧不慢地进了储秀宫。老太监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站在原地的秀女们吆喝了起来,“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秀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想到第一天还没过半,就迎来了一个下马威,奈何脚下稍一踌躇,就被跟在后面的女官们团团围住,几乎是以挟持之态逼她们入殿。


    叶茗手心出汗,慢吞吞地缀在了队伍的末尾。


    女妖精适时发来嘲讽:“你紧张也白紧张,也不看看你和叶可可什么关系,皇后和叶可可是什么关系,谁能逃你都逃不了,该怂的时候就得怂,老老实实忍过去吧!”


    也不知道它这反向安慰是不是真的有奇效,叶茗苍白的脸上竟回了点血色,整个人愈发娇艳了起来。


    于是,等在殿内的皇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如雨后芍药一般的叶茗,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哼。


    连翘偏头看了皇后一眼,又低了回去。


    虽说凤印仍由太后保管,但皇后仍是后宫之主。皇后说要秀女学宫规礼仪,甭管秀女是舟车劳顿还是尚未安置,哪怕缺手断脚,也得立马去办。


    老太监在储秀宫干了半辈子,对其中的猫腻和龌龊再了解不过,偏偏这届秀女家中也不是等闲人物,他又个个都拿了好处,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干巴巴地宣读起了宫规。叶茗最怕读书背诗,此刻也硬着头皮拼命往脑子里记,奈何天生就不是这块料,总是记住了上半句,就听不到下半句,记住了下半句,就忘掉了上半句,气得祸国妖妃系统亲自上阵,给她总结了八字箴言:


    “勾引皇上,你不要脸。”


    “这应该不是说我。”叶茗很是乐观,“毕竟我是来给皇帝当小妈的。”


    招“妈”侍寝,这不应该。


    祸国妖妃系统累个半死,懒得理这货自欺欺人。


    谁知,老太监刚念完,就听皇后幽幽地来了一句,“都记住了吗?”


    众人纷纷应是,就见皇后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默一遍吧。”


    “娘娘不可啊!”老太监想也没想就发出了一声惊叫,等他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您看,这地儿没多少桌椅,也没有笔墨纸砚,要不,等老奴张罗好了,改日再请您来校验?”


    皇后冷下了脸:“这诺大皇宫竟凑不出几套桌椅和纸笔?连翘!”


    “奴婢在。”连翘柔顺应道。


    “一盏茶后,本宫要在这储秀宫中见到足够的桌椅和纸笔,”皇后胸膛起伏,像是在强压火气,“这事就交给你办。”


    连翘闻言看了一眼皇后,脸上仍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没等他答话,老太监就喊了起来:“这点小事怎么敢劳驾连内侍!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说罢,他就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储秀宫。


    一盏茶后,叶茗坐在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的椅子上,看着四周奋笔疾书的“同僚”,拿着笔不知所措。


    最后,她只能大笔一挥,把系统赠她的八字箴言写了上去。


    祸国妖妃系统差点气晕。


    等她们都写完,皇后还真一一看了起来。没有人能只听一遍便背过宫规,答得最好的也只能写个大概,不过皇后此举本就是故意找茬儿,倒也不在乎她们究竟写得如何,唯有在看到叶茗时停了下来。


    “呵。”叶茗清楚听到了她那一声冷笑,“没想到叶妹妹甫一入宫便有如此深的感受,本宫佩服得很呐。”


    “既然妹妹悟性如此之高,这样吧,本宫来亲自教导教导,免得其他人埋没了妹妹的才能。”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情目光,叶茗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提醒自己不要腿软。


    皇后挑得这批女官正好比秀女人数少一个,显然是比着她们选的,这事一出,你说她不是故意的都不可能。


    “这样吧,”皇后犹自说着说也不信的鬼话,“为了不打搅其他妹妹学习礼仪,我们就去里屋吧。”


    说完,她一抬手,“连翘!扶着本宫。”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强自镇定的味道。


    连翘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还真伸手把皇后扶了起来,如在殿外一般带着她往内间走。


    “娘娘,您可别忘了陛下的嘱咐。”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玩过火了,奴婢怕您收不了场。”


    皇后的身子晃了晃,又靠着男人稳住了重心。


    后面的叶茗看着向自己靠近的女官们,连忙从座位上起身,麻利地自己小跑着跟了进去。


    她刚一完成“自投罗网”这个环节,就被早就等着的女官抓住按在了墙边,头上也被二话不说砸了一个茶盘,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扶。


    “啪!”


    叶茗刚一伸手,一根藤条就抽了过来。


    “这宫中行走,最重要的便是仪态,”手持藤条的女官面无表情,“小姐仪态太差,必须下狠心苦练方成。”


    叶茗也不是第一次顶茶盘了,但在家时叶可可最多让她顶个盘子站上一会儿,哪里会真的往盘上放滚烫的热茶,还不许她用手去扶?


    “娘娘,”连翘也皱起了眉,“一上来就是这个,对叶秀女未免苛刻了点。”


    偏偏皇后这时也不知哪来了勇气,见他发话,反而深吸一口气,说道:“本宫管教个小小秀女,连内侍也要管么?要不我这位子换给你当吧?”


    连翘躬身答道:“奴婢僭越,请娘娘恕罪。”


    “知道僭越了,还不出去?”皇后柳眉倒竖,手指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连翘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般打量了皇后片刻,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是。”


    他还真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内间。不光是他,连翘一走,就连按住叶茗的宫女也跟着退了出去。


    这是……撂下皇后不管的意思?


    叶茗得承认自己没有看懂,但不妨碍她松了口气。


    要是他们一直赖着不走,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可临行前给的对策里可没说!


    皇后见状眼神也闪了闪,但仍咬牙端起了刚沏好的热茶,装模作样地吹了吹,说道:“叶妹妹也别心存怨怼,这宫里不比外面,规矩大过天,本宫也是为你好,毕竟妹妹在家疏于教养,到这宫里可不就得下苦功么?”


    然后她就看到叶茗忽然抬手把头顶的茶盘取了下来,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皇后娘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真的很欠揍。”


    皇后懵了一下,随后勃然大怒,“叶茗你放肆!本宫是一国之母!怎么说话不用你教!”


    当那个“教”字出来,叶茗从茶盘上掏出一个装着热茶的茶杯,用力丢向了内间门口!


    只听一声脆响,茶杯四溅,不少碎片与水滴飞溅到了门上,把守在门后的女官吓得一个哆嗦,赶忙往后撤走,退出了茶水的攻击范围。


    做完这一切,叶茗才伸手摸了一把汗,结果抹了一手鹅蛋粉,当即就垮了脸,顺手又扔了一个茶杯泄气。


    皇后简直要看傻了。


    发完了心中的郁气,叶茗才重新看向皇后,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就听她说道:“娘娘,可可托我给您捎句话。”


    她一字一顿认真说道:“她说,您喊的那一声声救我,她都听到了。”


    “啪。”


    皇后手中的杯茶落在地上摔个粉碎,青葱般的指尖死死扣着杯身,哪怕被烫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春满楼前,鸨母正对一群纨绔子弟苦苦求饶。


    “别砸呀!都别砸呀!”老鸨看着店门上的牌匾被人揪下来一顿乱砸乱踩,顿时心如刀割,哭着扑倒了领头人脚下,“顾二少,误会啊,都是误会啊!”


    “误会?”顾懋抬脚对着鸨母踹去,“你这老虔婆害本少爷不浅,于公堂之上血口喷人,现在跟本少爷说误会?给我狠狠砸!”


    “真的是误会啊!”眼看其他纨绔子弟就要冲进楼去,鸨母尖叫出声,“那贼人扮作二少身边的丫鬟,衣着打扮、说话口音一点不差,老婆子我老眼昏花,不过是干点小买卖糊口罢了!就被她骗了去呀!”


    说完,她又乱哭乱嚎了起来,眼泪混杂着结块的鹅蛋粉和胭脂,一抬头竟把顾懋吓得倒退了一步。


    刚退完,他又觉得丢人,用力往鸨母身上补了一脚,直把人踹了一个跟头。鸨母惨叫一声,这一摔把头上的钗环也跌坏了,头发更是乱成了一团,顾懋带来的帮手趁机冲进了春满楼内,乱抢乱砸起来,惊得里面姑娘不停尖叫,不少客人提着裤子就往外跑。


    “使不得呀,使不得呀!”老鸨看着半生心血被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又去够顾懋,“二少!二少!国舅爷!老婆子这里、这里来了新的姑娘!特别漂亮!特别水灵!还是个雏!只要二少你收手,老婆子一分不要,您想让她陪多久就陪多久!想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怜儿!怜儿!”鸨母四处张望,发疯般地喊道,“快去把怜儿请来给二少看看!”


    你别说,顾懋还真有点心动,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一旁跟着他的另一个公子见了,凑过来说话:“二少,那白怜儿的名声我在江南也听过,小曲儿唱得那叫一绝,听说还有几分才情,长得那确实不比郡主差呀……”


    “郡主”二字就像是一声警钟,把原本快飘起来的顾懋又给砸回了地底,只见他一把拍开凑过来的公子,对着鸨母就是一巴掌!


    “贱妇!”他破口大骂,“本少爷差点又着了你的道儿!”


    他爹娘逼了大姐那么多年,眼看他好不容易就要谋到官职,这事要是让皇上和郡主知道了,那还得了?


    可怜那鸨母先生挨两脚,此刻又受了一记如此响亮的耳光,被打得那是眼冒金星、两耳发鸣,加上她着实年纪大了,急火攻心,竟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死了过去!


    “妈妈!”有姑娘扑到鸨母身畔咬她,“妈妈你醒醒!”


    鸨母躺在地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杀人啦!”


    周围看热闹的人中,不知道是谁嚎了这么一嗓子,人群顿时就沸腾了起来!


    “杀人啦!国舅爷杀人啦!”


    这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里地就完全变了味,到了后面,竟成了“国舅爷逼(奸)不成,杀人泄愤”。


    “都胡说八道什么呢!”顾懋暴跳如雷,吓得不少人扭头就跑。


    只要有一人跑了,其他也跟着跑起来,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顾懋就算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更何况他本来也没那么清白。而他那群帮手一看事情不妙,也顾不上怀里搂着的漂亮姑娘了,顿时作鸟兽散,等到顾懋想起来要找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而在不远处的小巷里,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出现,不少百姓打扮的男子簇拥在马车周围。这些人虽穿着粗布麻衣,手中也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俨然一副种地农家的模样,但一举一动颇为有序,多人聚在一处也丝毫没有声息。


    掀开马车上的布帘,兰平郡主露出了半张脸来静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着不远处不停跳脚的顾懋,对着乔装打扮的王府亲兵咬牙切齿地说道:“给本郡主……往死里打!”


    ◎28.第 28 章


    仅在一夜之间, 国舅爷被人当街打掉半条命的事就传遍了京城。


    无数人亲眼目睹顾懋在春满楼门口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农户打了个半死,被人拖出来时满脸都是血不说,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更是遭遇重创, 让人看着就脊背发凉。


    据说国丈大人看到儿子的惨状, 当场眼泪就掉了下来, 发誓要严惩凶手,谁知第二天上朝告状, 没说两句就被圣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他教子无方,被勒令回家反省,还罚了足足三个月的俸禄。


    就在国丈一家为京都茶余饭后谈资添砖加瓦的时候, 宣王府里喜庆得像是在过年, 就差挂两条鞭炮去门口放了。


    “听说顾老头刚出列, 二堂兄的脸就绿了,”兰平郡主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格外神清气爽,“我爹当天回家都多吃了一碗饭。”


    “神了, 可可,真的神了!”她对着好友比了个大拇指,“你怎么知道顾懋会去春满楼找麻烦的?”


    因为假冒他家侍女去春满楼传瞎话的人就是我……


    叶可可当然不会瞎说大实话, 就听她解释道:“顾懋这人得势便猖狂, 先前春满楼的老鸨得罪了他, 如今他得了势, 哪有不去报复回来的道理?”


    只是他不爱读书, 又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从不觉得去春满楼有什么不对,自然也意识不到在指婚前去花街柳巷是在打秦斐的脸。而国丈大人就更有意思了, 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跑去找被他们扇肿脸的秦斐主持公道……


    “其实指婚对象是别人还好,大不了装聋作哑让他们捏着鼻子认了就是,”叶可可分析道,“但你可是圣上的本家亲戚,顾懋想要娶你,却连装模作样都不肯,恐怕圣上也没有想到吧……”


    让老秦家的凤凰蛋去理解老顾家的凤凰蛋有多金贵,那着实是强人所难了。


    因此,哪怕是明知道最后下黑手的是宣王府,秦斐也不可能抖到明面上——谁叫顾懋先犯错,他理亏呢。


    “摊上这么个爹和弟弟,我竟然有点同情那个村姑了。”兰平郡主吐了吐舌头,“我的贴身侍卫下手有点没数,听说顾懋的伤势不容乐观。那家伙挨四堂弟那下本就没好利索,这次又添新伤,据说太医院那几名专治跌打损伤的太医已被轮流请了一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下不来床了。”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可见那句“下手有点没数”就是“深得本郡主心意”的另一种读法。


    叶可可闻言瞥了那位相当擅长揣摩上意的贴身侍卫一眼,觉得这哥们真是前途无量,怪不得能在这个岗位多年屹立不倒。


    当然,脸好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满分是十分的情况下,以秦晔为满分标准,这位贴身侍卫大概能打个七分左右,显然已经高出了京城侍卫平均水平一大截。


    不过能让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下这种狠手……


    叶可可怀疑地看向好友,“你那天是不是叫他们往死里打了?”


    兰平郡主心虚地转移话题,“这顾懋也太虚了,凌亭还没拿出真本事呢,他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回头得跟父王说说,可不能把小弟的武艺放下。”


    叶可可见状也不戳穿她,顺着说了下去:“这你担心什么?小世子和我舅家表弟一般大,宣王殿下又与我小舅玩得好,只消说一声,让他俩结伴练武不就成了?”


    兰平郡主闻言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来了句:“本郡主能平安长大,帮我谢谢你爹和姨丈。”


    说完她又喃喃说了些类似于“弟啊,姐对不起你”、“挨最毒的打,当最拉风的王爷”这样的怪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了下去。


    叶可可趁机吃掉了她盘子里的桃酥。


    不提兰平郡主内心的大喜大悲,京都百姓近日的吃瓜体验也颇为跌宕起伏。一瓜未平,一瓜又起不说,瓜与瓜之间还互相勾连,漏了哪一个都会在与他人的唠嗑中落入下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顾懋这一串嗖瓜终于要告一段落的时候,宫内抛了一个重磅消息——皇后娘娘要出宫探病!


    消息的源头还是前门街菜市口的王大娘,只不过这回她的亲戚不在相舍当厨娘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宫中买菜管事手下的跑腿伙计。


    “一听到国舅爷的惨状,皇后娘娘哭得可惨喽。”她比茶馆说书大爷还声情并茂,“那起子人下手太黑,太医院里的太医一去看那,哎哟国舅爷都没个人样了!那是骨头也断了,筋也被抽了,连血都被放了二升做血豆腐啊!”


    “你说的这是哪吒闹海吧?”张半仙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


    “你管闹什么呢!反正就是惨!”王大娘一巴掌把他抽成了陀螺,“皇后一听这惨状,当场就绷不住了,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冲着皇上开始哭……”


    “不对啊,你说的这是皇后么?这是你吧?”死对头刘大娘勇敢地提出了质疑。


    王大娘顿时就不干了,掐着腰嚷嚷:“听不听?你们到底听不听?不听给老娘滚远点!别影响老娘做生意!”


    “听听听!”众人纷纷认怂。


    “这还差不多。”王大娘又来了劲儿,“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皇上和娘娘何止当了百日夫妻,见到娘娘伤心欲绝那叫一个心疼呐,当即就允了娘娘回娘家的要求!”


    被小姐打发出来买蒸糕的玉棋混在人群里听得目瞪口呆,捧着油纸包一路飞奔,把这段除了人物关系外哪哪都不太对的消息带回了家。


    “哦。”叶可可反应十分淡定,“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玉棋很是惊讶:“小姐是从郡主那里听的么?”


    “不,”叶可可拿出了一样东西,“是顾夫人告诉我的。”


    玉棋凑上前去,发现那赫然是一张没有落款的请柬。


    皇后归宁可是大事。更何况自打帝后大婚,这还是皇后第一次提出归宁,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冲着谁去的。于是百姓们一边人云亦云地感叹着皇后姐弟情深,一边疯传顾家二少爷危在旦夕,无数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顾懋现在就是用名贵药材吊着口气,就等着皇后见最后一面。


    至于顾老爷被谣言气到卧病在床,为本就悲伤的故事添加了几分悲□□彩那就是后话了。


    归宁最终定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既不是黄道吉日,也不是某些好事之徒期待的“宜出殡、迁坟”,那天甚至还下了点小雨,打湿了皇后华丽的轿辇。叶可可打顾家门前路过,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远远瞧见两鬓已生华发的顾夫人孤零零地将凤辇迎进了官邸,等到人群散去,才抬脚迈进了旁边的花鸟店。


    由于来得早,花鸟店里冷冷清清,只有掌柜在挨个往笼子里添食。见到叶可可进门,他赶忙上前招待,在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里,把她引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前。


    “贵人,您请。”掌柜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叶可可走进厢房,就见屋子中央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桌子一端,脖颈勾出了温顺的弧线,没有了繁重的衣物和华丽的凤冠,恢复了几分出阁前的模样。听到门口的声响,她转过头来,笑着对着少女道:“叶小姐。”


    摘下头上的帷帽,叶可可看着女子,也露出了一个微笑,“顾姑娘。”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皇后眼睛闪了闪,“上次听你这么喊我,还是在四年前。”


    见少女愣了一下,她嘴角的微笑化为了苦笑,“果然不记得了吗?彼时我爹刚调入京城不久,恰逢杨大人家老母寿辰,我随母赴宴,因无人认识,只能坐在角落。正巧兰平郡主玩腻了投壶,闹着要打牌九,却怎么都凑不齐人……”


    “你来么?”记忆里的少女鬓间佩着一朵海棠花,比花还娇艳几分的脸上满是笑意,“我们三缺一哦?”


    “我自小被亲爹不喜,娘亲又性子懦弱,便养成了腼腆的性格,哪怕心中高兴,嘴上也怎么都说不出来,”皇后低下了头,“后来因我久久不答,你便去问了旁人,之后的几年,我竟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去跟你说上句话。”


    叶可可怎么也想不到二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际会,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很后悔,叶小姐。”皇后说道,“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时再大胆那么一点,是否也能与你算个朋友?是否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


    “听起来,顾姑娘在宫里也吃了不少苦。”叶可可轻声说道。


    皇后眼底似乎升起了一层水雾,又很快被她压了回去,“我的故事……要从大婚那年说起。」


    顾雁莱从不觉得自己能当皇后,即便她爹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塞入了候选的队伍。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要是真有造化进宫,总算没赔那么多!”


    “虽没胆子说出口,但我一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皇后语气平淡,“毕竟我一没容貌,二没家世,三没才干,凭什么去肖想天上会掉馅饼。”


    可她没想到,那“馅饼”还真砸了下来。


    内侍连翘是在一个傍晚找上她的。这人仗着有副好皮相,瞄准了顾雁莱出城的机会,装成富家公子,混进了顾家在郊外的庄子借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个交易。”皇后说道,“陛下需要一个毫无威胁的外戚和听话的皇后,而皇后的位子能确保我娘在顾家平平安安……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她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或许……还因那么一点无可救药的虚荣心吧。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叶相已经回绝了他的求娶,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但馅饼有得吃,总比没有强,不是么?”


    “哪怕这馅饼是有毒的?”叶可可问道。


    “哪怕这馅饼是有毒的。”皇后答道。


    对顾雁莱而言,皇宫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般好,但也算不上糟。皇帝与她只是表面夫妻,除了初一和十五,基本不会迈入皇后寝宫一步,不过因为他也没有别的妃嫔,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帝后关系冷淡。


    等到皇长子诞生,更没有人会对此指手画脚了。


    “不瞒你说,我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讨好夫君,不用伺候公婆,更不必与妾室勾心斗角。”说到这里,皇后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我甚至想过,要是哪天陛下得偿所愿,真把你娶进宫,我就天天喊你来我宫里推牌九,到时候再喊上兰平,咱们也凑个三缺一。”


    叶可可叹了口气,“要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听起来倒还算不错。”


    但她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意识到闲话家常只能到此为止,皇后直起了身子,双手绞在一处,自叶可可进门后,第一次展现了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就算明知道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她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大皇子……不是我生的。”


    皇后的声音很轻很柔,听到叶可可耳里却宛若晴空炸雷。


    “我……我一开始以为陛下是临幸了哪个宫女,”大约是心中积压了许久的话终于得以倾诉,皇后此刻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身为皇后也需要一儿半女傍身……那、那孩子虽然不甚漂亮却很听话……”


    “顾姑娘?”叶可可伸手去够她,却发现后者手指凉得像冰。


    可能是外人的体温终于给了皇后一丝力量,她稳了稳神,继续说道:“每年的盂兰盆节,太后都以祭奠先帝的名义,请招提寺的高僧于皇宫大办法事,但陛下厌恶神佛之说,从不出席。”


    听到“高僧”二字,叶可可挑了挑眉。


    “去年的盂兰盆节也是如此,偏偏张如海说,陛下有心让我执掌凤印,便将这次的法会交给了我办。我无法推拒,只能将大皇子交给宫人照料,谁知,就在法师期间,宫人跑来告我,大皇子一个没看好,竟是跑丢了。”


    乍听消息,顾雁莱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后。


    “大皇子不过一岁多一点,走都走不稳当,怎么可能跑丢?太后平日对大皇子多有疼爱,也多次私下将他抱走照料,或许这次也是宫人大惊小怪……抱着这个想法,我去了太后的寝宫。”


    “那大皇子在么?”叶可可适时抛出了问题。


    “在,但不光是他在。”皇后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看到……太后把大皇子放在一个怪异的祭坛中央,与、与那来做法事的和尚——寻、欢、作、乐。”


    “那时候我才明白,大皇子他是!”


    眼看女子的声调不自觉地升高,叶可可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柳眉也跟着皱了起来,“你确定吗?”


    皇后的胸膛剧烈起伏,叶可可能清楚地感觉到手心中前者牙齿在轻微的打颤,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


    等到皇后慢慢平静下来,她才问道:“那个和尚是谁?”


    叶可可本已做好听到“道虚”二字的准备,却见皇后摇了摇头,说道:“那和尚面容俊美,我此前从未见过,现在想来,他与其他僧人气质也很不一样……”


    男宠。


    少女心中闪过了答案。


    道虚借着法事遮掩,一直在干鸨母的活儿!


    是了。


    太后年轻守寡,深闺寂寞,早年还打过叶宣梧的主意,做出点出格事也不足为奇,反倒是秦斐的态度着实怪异。


    皇后说他从不出席法事,显然是对此事并不满意,只因太后牵涉其中才不得不默许,可他为什么要去养育那个孩子,还给了他嫡长子的名分?


    她正奇怪着呢,就听皇后说道:“我那时六神无主,只凭本能跑出了太后寝宫,回过神来才想明白陛下为何非选我这无权无势的小官之女,然而为时已晚,我已踏入这火坑,难以脱身了。”


    “我很清楚,这宫中的秘密可能只露了冰山一角,但仅仅这一角就足以置我于死地。我日日惶惶不可终日,每见一次大皇子便会陷入一次噩梦。”


    她说着,抬头看向了叶可可,“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你。”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明明怕成这样,还敢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也要找你麻烦?”皇后勉强笑了一下,“因为哪怕他不明说,其实我也知道,他对此乐见其成。”


    “有时候,哪怕是错误的交集,也比没有交集更好。”


    叶可可哑然。


    “叶小姐,你还记得我先前讲得那个三缺一的故事么?”皇后的神情恍惚了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说,陛下和我,或许是一样的吧。”


    “因一念之差而放弃的东西,有时候并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释然,只会越来越后悔。”


    “花朝节的时候,他为了让你参加选秀,曾让我想方设法坏你婚事。我本该乖乖照做,最后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因为那天我看着你,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皇后合上了眼,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救救我,叶小姐。”


    “求你了……救救我吧。”


    皇后崩溃般把脸埋进了手里,啜泣声充斥着整个厢房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可可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嗯,我听到了。”


    皇后最终还是在晌午前回到了皇宫,顾懋也没有在皇后走后一命呜呼。


    叶可可打着油纸伞,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略显破败的宅院门前。


    德寿宫。


    她看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一时有些晃神。


    “可可。”记忆里半大的男童指着牌匾说道,“这座宅邸原本属于前朝一名贪官所有,后来他被抄家,这里就被改成了宫苑,精妙之处都得到了保留。等你长大了,朕就做主把它赐给你如何?”


    被牵着的女童嘴巴顿时撅得可以挂油瓶,“我才不想要贪官的宅邸呢!”


    男孩一下子就慌了,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什、什么叫贪官的宅邸!这是宫苑!宫苑!就是皇宫的别苑!跟朕住的那个是一样的!”


    女童偏头瞧他,眨了眨甜杏一般的眼睛,“可是爹爹说了,只有太后和斐哥能住在皇宫,可可是不可以住的。”


    “等可可长大就能住了!”男童斩钉截铁地说道,“到时候斐哥就派人去接你,咱们就能住在一块了!”


    与记忆里的富丽堂皇不同,如今福寿宫的牌匾上满是积压的尘土与蛛网,与掉漆的大门一同彰显出已被废弃冷落的事实,甚至连本该在门口站岗的守卫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伸手想去拉大门上的铜环,然而手指还没碰到呢,宫苑的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秦晔站在门后,少见地穿了一身月白,手中端着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汤碗,脸上是没来得及收回的错愕。


    “……世子?”叶可可喊得迟疑。


    “你怎么会在这?”秦晔脸上的惊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皱起的眉头,“……那群家伙,又偷懒了。”


    “小女是闲逛到此处的。”没去问“那群家伙”到底是谁,叶可可把问题抛了回去,“世子呢,为何会在这里?”


    “闲逛到皇家别苑……”秦晔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这种表情,放他身上也有一股剑刃出鞘般的漂亮,哪怕寒光四射也令人挪不开眼睛。


    “世子还没回答小女问题呢。”叶可可也有样学样地睨了回去。


    “来侍疾的。”秦晔言简意赅地答道,等他走近了,叶可可才闻到那汤碗里的苦涩药味。


    “侍疾?”她不解地歪了一下头。


    “我那堂兄登基以后,就将宫中的老人都遣了出来。”


    只见少年走到宫苑墙下的角落里,熟练地将汤碗中残留的药渣埋入土里,才重新拿着汤碗回到了门口。


    “我祖母,就住在这德寿宫中。”


    叶可可捏着伞柄的手指收紧了。


    秦晔的祖母,是魏王的生母,也就是……皇祖皇太妃。


    先帝对魏王多忌惮,这位就曾在宫中多得宠,虽说那些风光都随着先帝驾崩与魏王分封化为了泡影,但如今人们提起她,仍习惯性地称之为“太妃娘娘”。


    “进来吧。”秦晔扶着门说道,“来都来了……祖母也很久没见外人了。”


    德寿宫内与外面同样荒凉。


    荒废的庭院和景观,老态龙钟的太监与宫女,年久失修的门窗与回廊,还有笼罩在其上的浓郁药味……只留繁华掳境后的狼藉。


    约莫是这里少有外人来,零星的几个宫人在见到跟在秦晔身后的叶可可时转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但又很快便回到了原位。


    太妃的居所并不是华丽而空洞的主屋,而是旁边不知道小了多少的暖阁。这里大概是整个福寿宫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不大的空间被各类家具挤了个满满当当,铺了几层褥子的床下放着合脚的绣鞋,床头的矮几上放着盛满蜜饯和瓜果的碟子,从水果上残留的水珠来看,才将将摆上。


    太妃就半躺半靠地坐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外发芽的老树,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打盹儿。秦晔将汤碗放在一边,撸起袖子剥了一个橘子放到祖母手里,轻声说道:“娘娘,有人来看您了。”


    听到孙子的提醒,太妃缓缓回过头来,眼皮掀了掀,发出了一声冷哼,“有点姿色。”


    ……叶可可总算知道秦晔这张嘴是随了谁了。


    “是是是,”她亲孙子敷衍道,“这六宫谁能比您美呀。”


    “油嘴滑舌。”太妃眼都没睁,“给本宫把白丝剥了。”


    秦晔只能把橘子从老太太手中拿回来,一瓣一瓣开始挑丝。


    谁知太妃还不满足,继续说道:“那边的丫头来给本宫扇风。”


    叶可可左顾右看,见桌上放了一把芭蕉扇,赶忙拿起来凑过去,学着以前看到过的宫人慢慢扇了起来。


    “嗯,悟性不错。”太妃点评道,“有前途。”


    我可真谢谢您啊。


    少女无语了那么一瞬。


    “你可别不服。”谁知,这老太太就跟背后长眼似的,施施然说道,“这六宫里,说到识人辨人,本宫那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份,就连皇后也要逊色几分,至于其他人呐,更是眼盲心盲,跟睁眼瞎也差不多。”


    她嘴里的“皇后”自然不是顾雁莱,而是宣王与先太子的生母。


    秦晔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小盘里,推到了祖母手边。


    “除夕那日,我们一同守岁,敬妃说要推牌九,本宫和皇后、贤妃、端妃一桌,就眼瞅着贤妃她不老实,皇后就愣是没看出来,还输了一个水头上佳的翠玉镯出去,你说气不气人?”


    “气人,气人。”秦晔哄道,“娘娘,您吃橘子。”


    老太太一边拿橘子,一边愤愤不平,“那镯子是西域的贡品,宫里独一份的宝贝儿,不知道多少人眼馋。本宫早就告诉过皇后,要当心那起子贱人动歪心思,可她就是不听,白白便宜了贤妃!”


    叶可可感叹了一句,“您和皇后的关系可真好。”


    “那可不,”太妃挑眉的动作和秦晔真是一模一样,“本宫和皇后在闺中时就好的跟一人似的,你也知道,皇上嘛,说白了就是个男人,真没什么抢头儿,还不如那个镯子好看……”


    “咳咳。”秦晔开始咳嗽。


    “你还是比镯子好看的。”太妃屈尊降贵安抚了孙子一句。


    叶可可差点笑出声。


    “不过贤妃那个贱人也没从本宫这儿占到多大便宜,“老太太往嘴里塞着橘子瓣,“之后再推牌九,她不知道输了多少好东西给本宫,喏,就在那个柜子里。”


    “想要什么就去拿。”她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方盒子,说完还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真的早没了。“


    嘿,这老太太。


    叶可可用力给她扇了个猛的。


    太妃娘娘得意地咋嘛了一下嘴,不过很快又对着屋外的老树发起呆来,嘴里喃喃自语:“可后来呀……皇后死了……贤妃被追封成了皇后……镯子……镯子也没了……”


    遇到后面她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竟是靠在榻上睡着了。


    秦晔小心翼翼地挪走果盘,给祖母盖上薄被。叶可可放下芭蕉扇,蹑手蹑脚地跟着少年走出了暖阁。


    “方才多谢。”一直走到回廊里,秦晔才停了下来,“祖母年纪大了,有时认不清人,要有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担待。”


    他客气得简直不像叶可可认识的魏王世子了。


    “太妃娘娘比世子可开朗多了。”叶可可眼睛扑闪扑闪的,“说好给我的宝贝儿,世子爷能补上吗?”


    秦晔闻言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就往前走。他身高腿长,步子也大,一下子就能把人甩很远。叶可可仗着胡服灵便,硬是跟小尾巴一样缀在了后面。


    二人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很快就回到了邻近大门的正院。叶可可这才发现在池塘旁放着两个木桶,一个底部有层浅浅的水,另一个装着满满当当的衣服,结合秦晔袖子处未干的水渍,先前是谁在这里不言而喻。


    “……宫里没给娘娘拨人么?”叶可可看着浆洗用的木桶,感觉嗓子有点发紧。


    “大部分都是早年跟着祖母的老人,早就干不动了,还有亲人在外面的,我就让他们回去了。”秦晔答道,“新拨下来的除了偷奸耍滑就是欺负祖母年迈,我也一并赶出去了。”


    宫闱之中,人情冷暖,便是如此。


    看着秦晔熟练地端起木桶,叶可可有些挫败,“……可我不会浆洗衣裳。”


    “你可是丞相千金,”秦晔面色古怪,“学这个干嘛?”


    “……你还是魏王世子呢。”叶可可超小声哔哔。


    秦晔无语地瞅了她一阵,扬扬下巴示意她跟上。


    叶可可赶忙凑过去,就见在池塘边上正好有两棵大树,不知是没熬过寒冬还是缺人照料,已枯死多时,光秃秃的枝桠上全是半掉不掉的树皮。秦晔将木桶放到树下,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根白线绳,把一端递给了她,“拿着。”


    见少女听话地拿好,他走到树旁,将另一头系到了树干上,又回来拿走另一头,系到了另一棵树上。


    “好了。”秦晔拍了拍手上的浮尘,“多谢帮助。”


    “……我怀疑你拿我当傻子哄,但我没有证据。”叶可可找了块石头坐下,鼓起了腮。


    而树下得秦晔已经把衣裳往绳子上挂了。叶可可看着他将浆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拎起、抖开,再仔细地挂到线绳上,一次又一次,认认真真,不厌其烦。


    她弯腰抱住膝盖,用手指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怎么哭了?”


    不知何时,秦晔停下手中的动作,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叶可可没有动,眼睛盯着地面上的一根枯草,“就是觉得,人心易变,真可怕呀。”


    “想哭就哭,”少年放下了袖子,“你先前在门口就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我才不要,多丢人呀。”叶可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正窝着呢,就感觉到人拉起背在身后的帏帽,罩到了她脑袋上。帏帽自带的纱帐垂下,隔绝了挨着坐的二人。


    叶可可抬头,透过朦胧的薄纱,凝视着秦晔的侧脸,耳畔却响起了另一道更为沙哑低沉的声音: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随着话音落下,别苑、枯树、木桶、衣裳都消失不见,她坐在一间简陋的客栈里,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军士衣服的男人,正是青年模样的秦晔。


    他比小时候还要好看,一头黑发束在脑后,是破败客栈也盖不过的熠熠生辉,唯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自衣领顺着脖颈向上,止于下巴,昭示了主人曾遭遇怎样的险境。


    “呜呜呜。”叶可可嘴巴满满的,发出了几声呜咽以作回答。


    秦晔似乎叹了口气,“不在江东待着,来前线干嘛。”


    叶可可努力咽下饭菜,一开口便“语惊四座”,“我把谢修齐的老相好打了,不跑等着他找我算账啊?”


    秦晔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放得下叶相灵堂?”


    “放不下啊!”叶可可一边加菜,一边伸手拍了拍放在腿边的包裹,“所以我随身带着啦!”


    说完,她还特意翻开包袱数了数,“你看,我爹、我娘、大伯……我来之前还特意去宋家把大姨、姨丈、表哥和茗姐带上了。”


    “这波呀,是拖家带口投奔你!”


    秦晔似乎被惊得失语了一瞬,“……你疯了吧。”


    “我才没疯呢,我已经想好了。”


    叶可可把盘子里的菜倒进碗里,和米饭一起往嘴里扒。等到最后一口饭也咽下,她放下筷子,扯过秦晔的袖子抹了抹嘴。


    “你看,我已经了无牵挂了,你也差不多,干脆……咱俩单干吧!”


    “再看我就收钱了。”


    属于少年的清亮嗓音招回了叶可可的魂,她猛地惊醒,才发现已经不知道盯着秦晔看了多久。


    少年无奈地皱眉,“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有止哭的功效。”


    “不……”叶可可呆呆地说道,“我只是在想……这里吃饭要怎么办……”


    秦晔闻言看了一下天色,还真回答了:“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没等叶可可仔细琢磨他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到门口一阵嘈杂。


    “喂!你们去个人把门槛拿了!””没吃饭吗!使劲推呀!”


    “你们都小点声!这可是皇宫别苑,不能让人看到咱来!”


    然后别苑大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几个大男人推着一辆牛车出现在门口,牛车上满满当当装着米面粮油、青菜蔬果,甚至还有几扇猪肉。


    这几个人中,大部分都在推着牛车,分出了两个去抬门槛,折腾了半天才把牛车搞进院内,刚站起身准备邀功,就瞥见了藏在秦晔身后的叶可可,均是一怔。


    叶可可瞧见了几个在禁军和金吾卫碰到过的熟面孔,悄悄问秦晔:“他们是你的下属?”


    “不!”下属们异口同声,“我们是知名不具的热心市井良民!”


    说完他们对视一眼,“对对对,我们不认识什么世子啊太妃啊,哎呀,这个花园好大啊,这就是有钱人么,乡下人第一次见……”


    “城里真好啊,菜也水灵,猪肉也香,得多买点带回家……”


    ……他们在干嘛?


    叶可可陷入了茫然。


    面对着这一群二傻子,秦晔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


    等到那群人搞明白情况,已经是半盏茶后的事了。


    “哎呀,早说叶小姐是自己人嘛,吓得我哟。”曾在茶楼见过的金吾卫擦了擦满头虚汗,“要是让人瞧见我们进宫苑,可是得砍头的。”


    “你们都和我混在一起了,还怕这个?”秦晔冷笑了一声。


    “这可不一样啊,世子爷。”在招提寺露过面的禁军大哥把东西往地上卸,“要是把跟您混在一起作为砍头的标准,那北衙十六卫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秦晔冷哼了一声,不过心情好了不少,转头对叶可可说道:“天色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叶可可下意识地想婉拒,就听那几个傻大个儿说道:“早年哨所的厨子天南海北都有,世子为了给太妃做饭,就天天去偷师,做饭那叫一个香嘞!”


    “今天咱们买了点河虾,刚死不久,很是新鲜,还宰了一只大鹅,太妃祖籍也在南边,不如……世子您露一手,做个江东菜,让咱们沾沾叶小姐的光!”


    叶可可的耳朵动了动。


    秦晔看了她一眼,“吃么?”


    她不争气地吞了一下口水。


    ◎29.第 29 章


    叶可可最后是被秦晔送回去的。


    她不光在德寿宫吃了午饭, 还在那里体验了摘菜、钓鱼和给花换盆,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小傻子。


    当丞相千金拿着花铲,傻乎乎地对着盆里的蚯蚓大呼小叫的时候,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差点就笑到了地上, 还是魏王世子看不过去, 拿过花铲把出来透气的地龙大人给砸了回去。


    “这别苑里的花树都死得差不多了。”疑似在老家种过地的禁军大哥爬到屋顶指点江山,“太妃娘娘以前的宫殿里有棵巨大无比的连翘树, 每年开花都满树金黄。正好眼下也在连翘花期,要不咱也移几棵过来吧,成天看枯树有什么意思啊?”


    然后他就被出来晒太阳的太妃娘娘用拐棍儿砸了下来。


    “哪里来的小毛贼!”老太太挥舞着拐杖,精神矍铄得不得了, “吃本宫一棒!”


    移栽连翘的提议就这么无疾而终, 叶可可看着在新花盆里迎风招展的小丁香, 第一次觉得花草也有可爱这一说。


    不过这点简单的快乐,在叶宣梧告诉她谢修齐的恩师陆垚来信时就荡然无存了。


    “陆垚的意思是,谢修齐的爹娘拜托了他来当这个媒人。”丞相大人在晚饭时说道,“如此一来的话, 咱这边也得出一个同样分量的人才行。”


    “要不就张书先吧?”叶夫人提议道,“张先生是杨公子的恩师,老爷去拜托杨大人的话, 他应当不会推辞?”


    “要放以前我是十拿九稳, ”叶宣梧摇了摇头, “但自打我提出了新政, 不少人嘴上不说, 心中已与我有了间隙。张先生是杨兄嫡子的老师,却在杨兄全力支持我时一直沉默,其实也已经是一种表态。”


    “这……”叶夫人一时语塞, “政见而已,不会影响私交吧?况且你们最近不是也不吵了吗?”


    “政见之别,你死我活啊。”叶宣梧露出了一抹苦笑,“不过夫人说得对,最近朝堂是缓和了不少,一方面是许多官员都把心思放到了选秀上,另一方面是青鸾现世,众说纷纭,还真把几个老家伙吓住了。”


    若说青鸾代表皇后,可皇后也是女子,恐怕不少人嘴上说着“祖宗礼法不可废”,心里也在犯嘀咕。


    “其实陆垚信上也说,趁着如今朝堂暂且休战,赶紧把婚事定下,以免迟则生变,最晚不能拖过四月下旬。”


    麓山书院作为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在此次议政风暴中,态度始终得保持不偏不倚。陆垚作为山长,哪怕私心想要为爱徒撑撑场面,也不得不多做顾虑。


    夫妻二人商量时没有避讳女儿,叶可可吃了个满肚心事回屋,碰见玉棋正往浴桶里倒水,开口就问她收到了江南的信没。


    “大爷好像又换了住处,驿站那边没有动静,”大丫鬟弄完了热水,就去给自家小姐宽衣解带,“倒是表少爷那边递了信来,您别说,宋家信鸽长得真好,连毛都比旁人的鸟亮丽许多呢。”


    叶可可寻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窗栏上瞧见了一只胸脯鼓鼓的大信鸽,正舒舒服服地窝在备好的鸟窝里,低着头梳理漂亮而纤长的膀羽。


    趁着玉棋在给她拆编发,少女展开了表哥的来信。宋运珹的行文风格跟他人一样——从不说正事。叶可可从他回去每日吃了什么看到挨了多少顿训,翻到第三页才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跟她最初的推测一致,宋家内部因“新政”闹翻了天。


    以宋运珹亲爹为主的嫡支对此大加赞同,认为此举可以扩大宋家在大夏的影响力,毕竟要论出色的女儿,全天下也没有他家更多。但本该以嫡系马首是瞻的分支,则另有打算。


    宋家实在太庞大也太古老了。


    “嫡系不入朝”的规矩确实让他们避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覆灭和倾轧,可也让嫡庶矛盾达到了近乎尖锐的程度。本家掌握族中大权,却个个都是平民,而分支呢,在宗族里唯唯诺诺,出门却可能是封疆大吏。


    而裂隙,便是由此而始。


    “本家几乎是一片倒地支持女学,因为在男子不得出仕的祖训下,让族中姐妹一展所学,于家族不失为移花接木之策。”宋运珹在信中写到,“可是分家视我们为分羹之人,不惜大闹学堂也要反对此事。宿老们的权力越来越大,即便是我爹面对他们时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此次回乡,为兄深感族中人心背向叵测难辨,或许江东宋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换言之,宋大少爷先前信誓旦旦的承诺一个都没做到,正在疯狂给自己找补。


    把宋运珹没完没了的无病呻(吟)封印在合上的信封里,叶可可扶着玉棋泡进水中,热水有效缓解了四肢的酸痛,令少女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小姐您不给表少爷回信安慰一下么?”玉棋将煮好的皂荚汤抹在她黑亮的长发上。


    “你可别被他给骗了,那家伙是在邀功呢。”叶可可爬在浴桶上,半阖着眼睛,“他们那边缠住了反对女学的族人,就相当于给我爹争取了时间。要是真一点进展都没,他哪有脸给我写信。”


    反正在族学吵个明白之前,宋家这个在清流中足有盖棺定论之能的庞然大物是下不了场了。他们不发话,依附于宋家的官员和文生也不敢闹得太厉害,四舍五入,勉强也等于减少了的阻力。


    “不过你说得对,咱们确实得给他去信。”少女转过身,对着给她洗发尾的丫鬟说道,“表哥既然这么想邀功,就别让他闲着了,恰好大伯也在江南,就让他帮咱们找好了。”


    正说着呢,她突然在玉棋身后瞥见了一抹黄色,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篮鲜花,只见那花金黄灿烂,生有四瓣,花瓣狭长椭圆,这是……连翘?


    “哎呀,这个啊。”玉棋发现了小姐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婢子先前听说,京里如今流行用花瓣泡澡,说是能沾上花的清香,比熏香好闻得多呢。婢子想着小姐也到年龄了,说不得也喜欢这个,就从花圃里采了点备着。”


    这是新兴起的玩法,叶可可也听兰平郡主提过一嘴,说是那香气若有若无,仿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不像熏香那般刻意,只要弄得好,能几日不散。


    只是……


    “连翘……的香气是不是太淡了?”她迟疑道。


    想要沾到身上几日不散,对花香也有要求,正常来说,当然是茉莉、栀子这类最佳,牡丹、月季等次之,但是连翘的香味本就极淡,得凑近了才能闻出。用它的话,叶可可怀疑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泡在里面都不一定有效果。


    玉棋听她一说也反应了过来,脸一下子就红了,手忙脚乱地把头发放下,就要去挪那花篮,“是婢子糊涂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婢子见院中连翘开得好,竟觉得它清香扑鼻,就脑子一下子犯了轴……”


    叶可可更迷茫了:“我院中没有连翘啊……”


    “小姐您忘了?”玉棋也是一愣,“先前夫人给正院换花时多买了几棵,就栽到您院里来了,喏,就在那呢!”


    这么说着,她对着窗外一指。


    叶可可顺着自己望过去,还真透过窗纸看到了几道黑影。那几丛黑影花枝招展,确实像极了这时节遍地都是的连翘,只是天色已晚,看不清上面是否真如玉棋说得那般花满枝头。


    不知怎的,叶可可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那几丛黑影似乎感受到了少女心中没来由的惊慌,竟一下子抖动了起来。


    “……外面起风了?”玉棋也看到黑影的情况,不由得有些纳闷。


    然而那几道黑影抖动得愈发激烈,仿佛正在经历狂风暴雨的袭击,而离它们只有一人之隔的香樟树连叶子都没有动一片。


    在氤氲的热气中,叶可可眨了一下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原本的几丛黑影正在慢慢融为一体,并不断地拉长,再拉长,一直拉到与香樟树一般高为止!


    它要过来了!


    叶可可的直觉这么尖叫。她想要起身却泡得有些脚软,想开口喊玉棋却突然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黑影一路爬过花圃,缠绕着香樟树来到她的窗口。


    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连翘香气。


    “咚咚咚。”


    那黑影分化出类似于人的手,在窗外叩着。然而没过多久,它就像失了耐心一般,用手指扒住窗框,像是要直接用蛮力将窗户拉开!


    “玉棋!”


    叶可可发出了无声的呼喊,想要移开视线却无法转动身体,窗外的黑影类似头部的位置分出了三个缺口,两个在上,一个在下,宛若月牙一般——那是一张笑脸。


    它要进来了!


    少女无比确认这一点。


    就在此时,一阵欢快的铃音突兀地响起,已经学会自动避嫌的造反大师系统从外屋慢悠悠地飘了进来,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叶可可与窗户中间,屏幕一闪一闪:


    “祸国妖妃系统向您发来通讯请求,是否接受?”


    在看清这一行字后,叶可可被抽走的力气一下就回来了。她再看向窗外,却发现那里只有纹丝不动的香樟树,而那几丛连翘待在原地,仿佛方才只是一场幻觉。


    ◎30.第 30 章


    “……小姐?”


    在贴身丫鬟疑惑的呼唤里, 叶可可抬手抹了一把脸,从浴桶里爬出来,两三下穿好里衣, 选择了面板上闪烁的“接受”。


    “明儿一早你就找人把家里的连翘都拔了, ”她系衣裳的手微微发抖, “管事要是不让,你就让他来跟我说。”


    说完, 她没管欲言又止的玉棋,径直上了拔步床,把层层纱帘放下,才把脸埋进了手里。


    “可可?”


    明明正身处皇宫之中, 叶茗的声音却在拔步床内响了起来。叶可可闻声抬头, 就见面板不知何时也跟着飘了进来, 本该是文字的地方,赫然显出了叶茗的脸来。


    她应当是正躲在被窝里,除了面板发出来的光外都是黑漆漆的。然而就像造反大师系统只会发绿光一样,祸国妖妃系统也只能发粉光, 把叶茗好好一张脸硬是给照成了西瓜瓤,还是没有熟透的西瓜瓤。


    而如今这不保熟的西瓜正愁眉苦脸地对着她,饶是叶可可仍沉浸在惊悸之中, 此刻见堂姐这副模样, 也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千里传音?”她拿起搭在床头的布条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叶茗挠了挠鼻子, “我不是进宫了吗, 那妖精就说我完成了个什么任务, 奖励了我一个叫做通讯卡的东西,不过好像就能用这一回。”


    做任务还能有奖励?


    叶可可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伸手戳了戳漂浮的面板, 后者颤了一下,贴心地把叶可可那毫无进展的触发任务也显示了出来。任务目标下面紧跟着就是惩罚,惩罚也还是老样子,就是变成一条大咸鱼。


    反正就是没有奖励栏。


    啧,元绪公没有灵感大王会来事啊。


    想了想这俩妖精的原型,叶可可竟然还觉得挺合理。


    她这厢正腹诽着呢,叶茗那厢已经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这一天的经历。


    “那起子贱人真是过分,“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其他参选的“秀女”就已经在她嘴里沦为了“贱人”,“见我不招皇后待见,就避我如蛇蝎。等我回到储秀宫的卧房,才发现同住的人早把我的行囊从屋子里扔出来了,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要不是我后来遇到了连内侍,他帮我找了个单间住下,今夜说不得就得在走廊里睡了!”


    “连内侍?”叶可可眼下正对带“连”和“翘”的词过敏,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对啊,就是连翘内侍。”叶茗用力点了一下头,“他好像是这后宫里的大总管,人人都敬他三分。虽然女妖精让我离他远点,但他人其实还行,不光给我找地方住,还在皇后故意罚我时帮过腔来着……”


    内侍连翘。


    这是叶可可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皇后在花鸟店里说的,不过她那时并没有在意,毕竟主家给仆人起名字就那么几招,要不特许后者用本名,要么就在花卉、药材等物品里选一个。


    但如今……


    没等她发问,叶茗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连内侍在内侍堆里算拔尖的,生得比一些宫女还好看些,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清香……哦对,他还老喜欢笑。”


    说着,叶茗伸出手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了脸皮,把嘴角和眼角都弯成了月牙,“他老是这么笑,虽说挺好看,但看久了真的挺瘆人……”


    “砰、砰、砰。”


    看着那个半盏茶前刚见过的笑脸,叶可可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就在她想要开口时,还在做鬼脸的叶茗却突然一下子从面板上消失了。


    “试用时间到,请充值开通此功能。”


    一行大字取代叶茗的脸出现在原地。


    作为不差钱的丞相千金,叶可可想也没想就点了写有“充值”的按钮,谁知紧接着,面板上又弹出了新的字:


    “处理中,系统繁忙,请稍后再试。”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如遇到问题,请联系我们。”


    叶可可:“……”


    她熟门熟路地把这欠揍的乌龟精拍到了墙上,然而准备把它丢出去的手却顿了顿。最后少女咬了咬牙,把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把面板平放在自己身侧,才缩进了被窝中。


    等到叶可可一觉睡醒,相舍的花圃已经空了。早就习惯了叶夫人三天两头换花圃的管事压根没问缘由,一大早就组织仆役扒花掀土一条龙,然后带着满载的“战利品”等着小姐检阅。


    看着“横尸遍野”的连翘,少女吩咐道:“将这些连翘的根与茎杆分开,洗净包好,再将花晒干,找几个绣娘绣成荷包。”


    管事连连应是,倒是玉棋听得有些迷茫,“小姐,您这是?”


    叶可可语气平静:“我昨夜才想起来,这连翘可解热毒,是一味良药,如今天气渐热,茗姐在宫中无人照顾,我这当妹妹的总要多想着她点。”


    “把香囊给每个院子都系上,剩下的全部送到宫里,就跟茗姐说,我弄好了给她泡水喝,”这么说着,少女仿佛不经意一般提起来,“哦差点把连内侍给忘了,既然名字这么有缘,咱也别厚此薄彼,给他那份——多塞点。”


    管事办事非常麻利,连着数日,相舍四处可见晾晒的连翘,让回家休沐的丞相大人都惊了一下。叶夫人看了一个多月连翘其实也有些腻了,趁此机会欢欢喜喜地买了新花。


    至于连内侍收到一大包去根连翘后是何想法,叶可可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接连数日,都再没有不长眼的扒她窗户。


    清明将至,秦斐一口气给群臣从寒食放到了上巳。按理来说,叶宣梧应该趁此机会拖家带口回乡祭祖,然而他老家实在太远,再把休沐扩一倍也没法一来一回,加上诸事繁杂,便在相舍中遥敬了天地和爹娘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叶可可有样学样,一本正经地对着书案打了一下午的瞌睡,才在叶夫人凉凉的目光里换了一身新胡服,带着玉棋出门去了。


    大夏朝民间风气是一年不如一年。早些时候,寒食和清明都得沐浴正冠再闭门哀思,后来就变成了上午扫墓下午踏青,到了现在,不仅踏青不能丢,晚上还有不少人喝酒赌钱,更有甚者更是会红袖添香,一夜风流。


    叶可可出门的时候,月上正中,正是坊市最热闹的时候。在这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里,喧闹的人群和密集的货摊汇成了一条火龙,从北一路烧向南,贯穿了整个京都。少女随手从货摊上选了个猴子面具,煞有介事地挂在脑袋顶上,又选了一个福猪,罩到了玉棋的脸上。主仆二人缀在一群年轻公子的后面,随着人潮一同往城南移。


    “春满楼今儿晚那个传诗大会,贤弟要不要上去一试身手?”


    调笑的声音从二人的前面传来,因距离的原因,本该被嘈杂盖过的人声还未被削弱,听起来倒还有几分本真。


    被点名的那人迟疑道:“我就算了吧……那花魁明说了要当场作诗,比她高明者方得彩头,要是上台作不出来,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却听另一个人答道:“那花魁不过妓子而已,如此施为不过为哄抬身价,难道还能作出千古绝句?我看你是怕春宵帐暖,在美人面前露了怯吧!”


    此话一出,几人哄笑了起来。


    此时一行人已走到了城南,春满楼为了传诗大会特意在水上搭了露台,配上随着叶风飘扬的层层纱帐,引得无数行人驻足围观。


    吉时未到,花魁尚未现身,倒是前些日子还要死要活的鸨母春风满面地站在台上揽客,时不时便与熟客打情骂俏几句。


    叶可可找到附近的一家面摊,拉着玉棋坐下,抬手便向老板打了个招呼,“两碗阳春面!”


    老板笑呵呵地给她俩一一盛了,还不忘一人撒了一把葱苗,将热气腾腾地大碗放到了桌上,“两位小姐也是来瞧这新花魁呀?”


    “是啊,老板。”玉棋率先说道,“我俩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比现场作诗,来瞧个热闹呢。“


    “那您可来着了。”老板笑眯眯的,十分健谈,“小老儿这铺子日日开在楼前,有幸也见过那花魁几次,那通身派头,比大家小姐也差不到哪儿去。”


    叶可可夹了一筷子面条:“可是穿白戴纱,身上总有昙花香的那位姑娘?”


    “可不是嘛,”老板一脸惊讶,“您也见过那位花魁?”


    “有次路过时碰到来着,”少女说着半真半假的话,“那位姐姐可真跟天仙一样呢。”


    “那就是怜儿姑娘!”老板一拍大腿,乐呵呵地说道,“您别看怜儿姑娘沦落风尘,其实特别人美心善,前些日子小老儿摔了腿,从她那里买的药膏可比药房足足少三文钱呢!”


    说完,他还特意提了提裤腿,露出了贴在小腿上的膏药。


    叶可可道:“那这怜儿姑娘一会儿是从楼里出来吗?”


    她一边问,一边往桌上放了三文钱。


    “这您就问对人啦。”老板面不改色地收起铜板,“她们前些日子夜里演练来着,小老儿收摊晚,正好瞧了个正着。您瞧见咱头顶上那大花篮没有?”


    叶可可闻言抬头,还真在头顶瞧见了一个吊着的花篮。


    “这花篮上系着鱼线,在夜里呀看不分明,”老板解释道,“怜儿姑娘啊,会从旁边的小道走出来,坐到篮子里再滑到湖上,看着跟天女下凡一样。”


    少女点了点头,又摸出了三文放到桌上,然后把筷子放到纹丝未动的面碗上,在老板更加殷勤的笑容里离开了面摊。


    “小姐,”玉棋偷偷问道,“您怎么知道那人一定知道咱们要问的呀。”


    “来春满楼都是喝花酒的,真开面摊早就饿死了。“叶可可一边拐进小道,一边解释,“男人是这楼里的恩客,其妻其子其仇人都是这面摊的恩客,二者就如藤缠树干,相辅相成。”


    “好一个藤缠树干,相辅相成。”


    宛若黄鹂般的嗓音在幽静的小巷中响起,只见一道弱柳扶风般的身影从拐角中走出,正是今夜的主角——白怜儿。


    她似乎是盛装过了,眼角眉梢都点了胭脂,身上的裙装叠着层层白纱,广袖一甩,不仅露出她纤细的腰肢,更有一股乘风而去般的飘逸。


    “不知叶小姐找奴家有何事?”


    “你认得我?”叶可可掀起了脸上的面具。


    “不认得,但小姐的眼睛肖似令尊,”白怜儿说道,“而令尊的长相嘛……怜儿此生恐怕都忘不掉了。”


    “既然怜儿姑娘是明白人,我就不兜圈子了。”叶可可示意玉棋掏出怀里的银票,“这是我从小存的压岁钱和平日剩下的零花,不多不少正四百两,想跟姑娘谈笔交易。”


    “哦?”白怜儿笑了,“是想让我离开状元郎吗?那恐怕不太够。”


    “不,”叶可可也笑了,“状元郎,他不值这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