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聿反问道：“师姐认为我过得凄苦苦？”他缓缓摇头，自问自答道：“不苦的。”


    他人只盼你名成天下，何曾问你苦不苦。他做得那些，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人。


    “师姐心软，自然认为我过得极苦。”


    秦知聿忽然跪了下来。他跪得干脆，膝盖碰在冷硬的楠木间发出沉闷的声响，莫清冉蹲身去扶他，被他顺势拉住。


    “你跪我做什么？”莫清冉叹出口气，试图劝他：“秦知聿，你起来。”


    “师姐总说你救我并不图什么。可师姐当年救得何曾只是我的命。”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几乎成了自语。


    “他们说我该死。我苦战心魔、精进修为，杀了坏事的人，到最后，他们说我该死。”


    就此坐下，莫清冉慢声道：“你从前……并无太大过错。”


    “你死后被葬在玉静峰，我每日都去拜你，有一载，他们想要挖你的灵体出来做得苟且之事，我那时候才知，你心护的玉静门、喜欢的玉静门，早已不似从前。”


    “他们人面兽心，又妄图拉我下水。师姐……我最恨自己无能为力。”


    那般场景日日夜夜浮现在脑中，秦知聿附身将额头轻扣在地，说到这句，眼眶间又是泪流满面，侵湿一片楠木。


    “重建剑墓，我在西柳林一侧为你种了芙蕖，有只蝴蝶久待不走……我太想你，眼泪掉下来时，恍惚间听到你的声音。”


    我是玉静门的大师姐，你若无依靠，可前去玉静门报我名，他们会收你入门。


    仙师一言几句，于是他成了裴泫座下弟子，寐恒剑尊再不喜他，也因为莫清冉的话对他颇加照顾，天灵法宝，宗门剑法，薛书文有的，他皆有。


    门内道他接了莫清冉的命，他人嫉妒他、羡慕他、嘲讽他，却未尝不是不想成为他。


    他都知晓。


    只是可怜救得他命的莫清冉，尸骨葬于林内，到最后还要历经掘坟一祸。反观偷得她命的自己一路扶摇直上，成了宗门剑尊。


    世人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善恶到头终有报。他的报应是什么？是那点可怜的真心再未有可诉之时？还是每每午夜被心魔困于玉静门山脚过往，便一夜心绞的疼痛？又或是被世人诟病的行事？


    这都是他该得的。


    这都是秦知聿该得的。


    “我报仇，护住玉静，被欺负到自焚，也只是想见你一面。”早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秦知聿口里喃喃自语，双手已是颤成一片。


    窗外正是一阵微风佛过，茂树被吹得莎莎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私语，低不可闻的一声随着风一起落到秦知聿耳边。


    “秦知聿……我该如何对你。”


    她无心贪恋这一点爱慕，可秦知聿一次又一次非要提及。心口那阵涩意涌上鼻尖，莫清冉轻抬手将秦知聿的额头与楠木分开，将手直直靠在他额前垫着。


    “你从前总是猜得我心思几分，秦知聿，你可知我如今又在想什么？”


    额间的手太过柔软，秦知聿将头小心往上升住半点，又被一只手拦住，强硬得挨上。这般触感太过陌生，莫清冉缓声道：“秦师弟是不愿猜还是不敢猜。”


    看出他不愿回答，莫清冉不意为难于他，遥遥看回窗外，只淡声叙道：“我未遇到你时，曾窥到一点天命。”


    “……”


    “它道我是一本话本的路人，道我会为救得你而死。”


    秦知聿一颤，急着想要起身，再被莫清冉双手困住。手下身躯颤抖得厉害，莫清冉只当未看到。那些藏住了太久的、几乎将她困在纠结的事，被娓娓道出。


    “我那时本意是修为精近后再救得你，若只是受得重伤最好，若要是再一命换命也无关系。我未想过不救你。只是未料到，在西柳林内，你不知为何突发提前入了山门。我窥的天意不是未来，是从前。”


    她声犹如清泉淌过，莫清冉努力让声音变得平稳，“玉静很好，你把它护得很好。你也做得足够。”


    轻捧起秦知聿抬头，莫清冉同秦知聿对上视线，肯定道：“秦知聿极好。”


    他从前玉静门山门外临别吼出的不公，还是进了仙人心间。不知是何时，还是在莫祈城重逢以后，他询得的话，她回答的话不再是他痛恨的不错，不再是迁就莫揪揪的一句不错。


    是改口的喜欢，是极好，是独属于秦知聿的极好。


    活过百载，何人道过自己一句好话。哪怕后来成为宗门剑尊，他们捧着他、害怕他、敬重他，也无人敢夸得他半句不错。


    秦知聿看着眼前早已将面貌刻进心中的人，磕磕绊绊反问道：“我、我我我——很好吗？”话落，他不住摇头，否认半句：“我不好的。师姐才是极好极好的人，我最喜欢你。”


    日头早已经一点点下沉，在树影间留得半点余晖。莫清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少年人心怯地来得西柳林门外道别，郑重道出相同的一句话来。


    少年郎如今并无太大改变。


    她自认他人夸赞不过是虚名。如今……看着秦知聿认真的面色，莫清冉揉过他头，“秦知聿……你不要难过。”


    可怜她安慰人只有这样短短一句话，饶是如此，秦知聿仍旧愣在了原地。


    他神色几分激动，莫清冉瞧着不过半瞬秦知聿泪眼间再次蓄满了泪珠。


    心悦之人就在身边。秦知聿抬起头，黏黏糊糊地将自己强硬塞进莫清冉怀中，寻得半点心安，带着丝丝哭腔道：“师姐为何不喜欢我，师姐又为何不愿喜欢于我？”


    竟还在纠结此事。莫清冉微微歪头看向侧面，淡声道：“我对你迁就已算违背底线。”


    看他面上狠狠皱起，又是一副苦涩模样，犹豫再三，莫清冉轻呼口气，抬起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将手环到了他腰间。


    此番动作意味着什么，秦知聿埋在她颈间，忍不住多想。


    三载又一载，莫清冉清瘦不少，秦知聿一双手堪堪抱住她还有空余，白指抚过衣物，摩挲间带来的莎莎之意，引得莫清冉肩骨一缩。


    “师姐……我心悦于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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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颈间的秦知聿太不老实，气息一呼一吸扫在右颈，莫清冉忍着那点搔痒，应下这声。


    “嗯。”


    扭头轻轻靠上莫清冉右肩，秦知聿垂下眼睫，他一双眼睛清润得水盈盈，手间抱住莫清冉的手却一步步收紧。


    空气里浮着的那点熏香，和他的气息一起，密密地裹上来。秦知聿心跳得厉害，不住地催促着他今日势必要将身份落下，一字一句里，秦知聿小声肯定道：“师姐知道我心悦你。”


    两人挨得极近，莫清冉自然无法忽略掉秦知聿那双眼睛，也无法骗他，依言道：“自然。”


    自她一载醒来，秦知聿已不知几处坦言。


    她当然是知道的。


    旁人看得两人，都早已理清其中情愫，她本人又怎么装不知晓呢？从前拒绝是真，迁就、不同和那点莫名的偏爱也是真。


    她不坦诚，只一点点顺着秦知聿的话踩进圈套里。这番流程，令秦知聿唇间露出半点真切的的笑容，情难自禁地抬手要去摸莫清冉脸颊。


    眼看他指尖快要碰到，莫清冉微不可察地整个人向后退了半步，那只手便那般悬在了半空中。


    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做了什么，莫清冉暗暗心惊，急忙低头看他。她自知她这位师弟最是假意娇气，装得一手的可怜。


    果不其然，秦知聿已经浅浅垂眸，方才还抬起的手，此刻已悄然藏到了身后蜷成一团。


    莫清冉将他这些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软过几分，将刚刚退回的那点距离收了回去。明知秦知聿不是这般性子，莫清冉仍旧慢声哄他。


    “秦师弟，不可不高兴。”


    秦知聿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猾。


    “那师姐做让我高兴的事。”


    秦知聿高兴的事。


    若是不久前，莫清冉必端上一盘青柳糕再加上莫揪揪喜欢的众多灵果，如今……这些虽不算难寻，却不是立刻可以找得的。


    情谊既已说开，莫清冉心上建设。


    亲额头应并为过。


    看出她的疑惑和为难，秦知聿不敢再放线等待鱼儿上钩。他放软了声音，提示道：“师姐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我最想听你叫我知、”


    知聿二字草草被额间的吻带过。这吻太轻，像一片羽毛拂过面上，却瞬间烧透了秦知聿的耳根与面颊。他浑身一僵，眼底翻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视角转瞬变大，秦知聿抬眼看到莫清冉低头看向自己的面容。


    师姐。


    “嘤嘤。”


    从前听惯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秦知聿展展翅膀，带着些不好意思想躲到莫清冉衣袖间。


    察觉到他动作，莫清冉将他捧到自手心间，“你躲什么？”


    自玉静门那次一别，秦知聿早已听不到莫清冉心声。可莫名，此时看着她眼中映出自己略显慌乱的倒影，望见莫清冉面上的那点柔柔的笑意，他品出些话语。


    师弟怎么这么笨。


    “知聿，你怎么这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