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断断续续，像是某种幼兽濒死的呜咽，一声声，缠在莫清冉耳边。


    在这几片芙蕖之间，西柳林景色早已与外界不同。


    山夜间是白雪遍地，林内植物却是春生之时。一个空间内竟然幻出了两个不同的景色，莫清冉认真看向四周，不太确认地掐下半截团叶。


    绿意落到手中，带着点霜色。莫清冉看回突起的剑墓。刚刚被秦知聿带走的木盒，已经仔细放在了墓前。


    确是祭祀自己的模样。


    莫清冉动了动，想开口，却有些说不出话来。此番场景若真是话本之后，她只觉秦知聿太念旧，太知恩图报。


    三载昏睡中，她窥得的那点天意还未上演，醒来唯一模糊记得的，便是这断断不续的哭声。她醒来历经太多，早已经将此事放下。她确是不明白，秦知聿为何哭得这般凄苦。


    说到底，依照话本来讲，她不过救得他一命。观着玉静门变了不少，不在百年不能改变。一百年里，他便每一载都这般到墓前哭吗？


    可她与他在话本不过素不相识，不过萍水相逢。


    蹲身挑出颗落枣，莫清冉靠着那牌无字的石碑坐下，看向面前清雅的景色，“我喜好一向不让人而知，你又询得了谁？”


    灵魂之体自然尝不到味道的，莫清冉轻手将那颗落枣放回墓前。


    她幼年入得玉静门，与门内相处人极少，有心观察到这些的，门内大抵是没有的。若要了解到这些，莫清冉微微扭头看向身侧，是去了莫祈城吧。


    “秦知聿啊，人最恨恋旧，如今岁月已过百年，你怎得还记我这样一个外人如此久？”


    就因为恩情？她依心给出的那条命？


    这位主角历经千辛万苦，本该光芒万丈，怎么因为她一个早死的配角哭哑了嗓子？


    “这听起来倒不似话本主角。”


    “总不会因我救你一命，你便依照话本，一见倾心了？”她神色平静，似是随意道出，话落便立即缓缓摇头否认了这番说笑的想法。


    “这古籍太蹊跷，我需下山找寻出口。你不必如此伤怀。”


    她手中掐得的绿意被灵力一托，落回荷池中，恰似一阵寒风卷起几片雪间枯叶，飘悠悠地擦过秦知聿眼角。


    似有所觉，秦知聿哭声戛然而止。


    缓缓的，他抬起头望向墓碑的一侧方向。他似随意的动了一瞬，却又仿佛透过剑墓看向了另一人。


    方向所再在正是莫清冉。


    莫清冉转脚的动作一顿。慢吞吞地看向对面，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是被发现了？


    试探地抬起一脚，莫清冉前进几步，看得秦知聿眼皮眨得不眨。


    他看不见她。


    这个试探让莫清冉安下了心。她这些时日，与外面的秦知聿相处便已带着有几分不自在，她确实有几分担心这个秦宗主能够看见自己。


    她心不过发散片刻，那边就听得秦知聿带着哭腔开口：“莫师姐……”


    他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剑墓前的石碑，却误打误闯抓住了立在一边的莫清冉宽大的衣袖。这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易碎的梦，莫清冉轻飘飘地离开那处，避开他手心灼热的温度。


    她本就不喜他人碰得自己。


    “一百年，我记不清你面容了。”


    秦知聿扯了扯嘴角，乖巧露出个笑容来，莫清冉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只觉这个笑比哭难看。


    “莫师姐恼我修得剑法后没救回你双亲。”


    他的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声音中带着了些委屈：“可你不能连梦里都不来见我，日日让我心魔缠身。”让他只能念起她名讳，一遍又一遍。


    天边暮色一寸寸暗下去，将剑墓与跪着的人影一同拖入昏暗中。莫清冉望向西柳林内一盏盏自发亮起的月明灯，离开的想法越发加重。


    她脚刚踏出半步，身后再次传来秦知聿的低声。


    “莫师姐既不来看我，我便去见你。”


    这是何意？已死之人，如何见得？莫清冉收回脚步再次看回身后。却见秦知聿带着几分满足的面色，直接躺在了白雪间。


    他将手一抬，轻轻挥出半片衣袖。


    原本开得正是绚烂的白蕖，被突然袭来的寒风击得一瓣瓣飘落，这阵狂风将不远处的莫清冉再次卷入其中。


    这一次，莫清冉再一睁眼到了玉静门的山腰下。不再是白雪皑皑，莫清冉看向一侧正开得绚烂的凌霄花。


    橙红色的花托一点点绕过篱笆往上攀岩，莫清冉立在原地，等着秦宗主出来。她经过这几番意外，早已看明白。


    这古籍拉她进来，全然是来“看话本”的。”


    就在此时，一道脚步声缓缓传来。她步伐迈得并不匆忙，款款而来，一身玉静门内门服饰加上身后那把玄剑，莫清冉眉尖一挑。


    这人面熟又陌生，不是自己是谁？想明白其中渊源，莫清冉头疼地看向到自己身边的“她”。


    秦知聿说得见她，便是这番场景？将救他那日再此幻出？如此逼真得能与现实媲美的幻境，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这幻境中的莫清冉行得一处，突然面色一凛，看向山野间一侧的绿丛中。


    心神一幻，“莫清冉”利落唤出天素，不意以手撩开绿丛，唇间一唤，那把剑将这处绿林斩出一道路来。


    就在这之后，一个孩童猛地抬眼与她对上视线，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救命啊，仙师！好、好可怕！救我……””


    听得这声，莫清冉身形一幻到了他面前。


    看清这双眼睛，莫清冉认出正是幼时秦知聿的模样。退回几步给落后到此处的“莫清冉”让路，莫清冉念出半声，“还真是那出戏。”


    玉静门大师姐莫清冉以命相救秦知聿。


    堪堪抬起头来，莫清冉扫向身侧两人。她确也是好奇，这位话本主人，会写出什么妖兽还是什么人能让自己以命换命才救得秦知聿。


    突听一声吼叫，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树木被粗暴碾断的轰鸣，原本清朗的天空被一物飞过蔽住。


    “莫清冉”仰头看向空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盏如同红日般的猩红巨瞳，单单一只眼睛便已经大如磨盘，此时一双瞳孔气愤地竖起。


    不止是眼睛，看清这只妖兽全貌。“莫清冉”反应极快地将呆住原地的秦知聿撂起。


    这只妖兽全貌大得不同寻常。“莫清冉”看着它腰身下那八条壮如粗柱的大腿，心上一惊。


    这是什么妖兽？


    因为“莫清冉”的移动，这妖兽将身一转，尾股间的那盘似蛇尾的尾巴向着两人甩去。


    莫清冉认识此兽。看向那侧竭尽全力躲避的两人，心觉她认识，“她”却不一定。


    这泫蛇兽，如她如今修为，对待这条妖兽都只有半分胜算，更别说这位“她”了。


    这一局，“她”以命换命，还能救下秦知聿已是逆风翻盘。


    翻身借着一侧树木上了高处，莫清冉心神恍惚地看向地上。结局定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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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只能做旁观者了。


    这妖兽刚刚那一甩出现的妖力，已令“莫清冉”的心沉到谷底。看向地面上被她藏住的秦知聿，“莫清冉”利落越身上前。


    她并无路可退。


    既遇到了这孩子，自然得救下。


    咬咬牙，“莫清冉”掐指念诀。


    “天地玄宗，引灵阵，起。”


    不退反进，她脚尖轻点地面，身影化作一道缥缈的蓝影，堪堪擦着妖兽吐息的鼻尖越身到半空。


    依照剑主心声，天素发出清洌的声响，剑光间反射出“莫清冉”一双坚决的眼神。它在空中划过数道轨迹，蓝光间，妖兽身下显出一道剑阵，将它暂时困锁其中。


    这阵利弊莫清冉自然知晓。看着妖兽在其中暴怒，发出令人心惊的咔嚓声，莫清冉轻数过几个数，这阵撑不了多久。


    伴随着又是一声蛇尾甩出，那道道蓝影间出现了一道里口，随着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便越发明显。


    阵法已经摇摇欲坠，将近棋盘崩溃。“莫清冉”双手并指，强行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气血，口中再次唤出两声：“以身之命，令其玄剑。”


    先前落至妖兽身后的天素，剑身爆发出巨大的剑气，径直穿过与“莫清冉”合二为一，剑随身走间，她再次落到妖兽鼻间。


    “天素，破！”


    莫清冉看得她身转换间，剑锋不再攻击泫蛇兽坚硬的背脊。


    “莫清冉”旋身落到它两目间，径直聚灵插入其中。


    霎时，妖兽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猩红的瞳孔中被那把黛色长剑占据，口中发出痛苦的吼叫声，一连惊起林中方圆十里的禽鸟。


    它背脊处那些狰狞的芒刺随着天素的一路往下留下鲜血和自内往外透出的金色裂纹。


    光芒越来越盛间，妖兽发出最后一声吼叫。


    “吼—”


    随着声响和金光一起散去。莫清冉的身影自半空无力坠落，轻飘飘地落在秦知聿的不远处。


    林内一时重归死寂，只剩下莫清冉站于树间静静看着地下。人剑合一……不惜花费了体内积蓄的全部灵力。


    确是以命抵命。


    “她”活不了。


    虚虚靠在身旁的古木，“莫清冉”自知已是踏进死门之中。饶是如此，她看着一侧默声呆住的秦知聿，轻轻招手让他上前，表明了身份。


    “我是、玉静门的大师姐。你若无依靠……可前去玉静门报我名讳，我叫——”她将视线看向了远处的山峰，轻声道：


    “莫、清冉。”


    同她一起看向远处的山峰片刻，秦知聿一双眼睛探究地看回“莫清冉”身上。


    那里，他知道的。


    名门世家，求道问长生者日日提起，可为什么她会让自己白去？她救得他，已是他意想不到的意外。


    秦知聿忍不住重复一声：“玉、玉静门？”


    “莫清冉”伸起点腰身，轻轻点头。可饶是这样的动作还是牵扯到了体内伤口，她忍不住倒抽口气。


    “你上山报我名讳，若是、他们不信，你便叫他们来此地……看我尸首，你不必担忧……”


    这声落下，秦知聿眼眸一动，小声询问半句：“你——为什么救我？”


    山静人静，再无仙师答话，山野小径间出现一个缓慢行动的重影。他一路向前，拖着一人踏上玉静门，只余下莫清冉的回话留在林内。


    “不过是我该救。”


    于道于心，“莫清冉“与她都未想过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