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忆—第二人格

作品:《左侧第五肋间隙

    接下来的时间,祁安尽量让自己融入周围的交谈中,却始终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他寻了个借口,走向露台,迫切需要一点冷空气来冷静一下过于混乱的头脑。


    露台上夜风微凉,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燥热。


    他撑着栏杆,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内心一片混乱。


    “在躲我?”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突然响起,惊得祁安猛地转身。


    萧祺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锐利。


    祁安的心脏瞬间被攥紧。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躲?他何止是在躲。他是在逃,逃了整整十四年。


    而此刻,猎手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步步紧逼。


    露台的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祁安与萧祺暝之间那种无声对峙的紧绷。


    那句“在躲我?”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祁安苦苦封锁的记忆闸门。


    他不是主人格。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钢针,时刻刺穿着他对萧祺暝那份同样炽热的情感。


    在萧祺暝探究的目光下,祁安(现在的第二人格)的思绪猛地被拽回了那段灰暗而挣扎的岁月。


    那段属于“他们”两个人格共同的、关于萧祺暝的记忆。


    回忆开始——


    【主人格:小心翼翼的仰望】


    主人格的“祁安”,是安静、内向,甚至有些怯懦的。


    他就像一株依附在墙角悄悄生长的藤蔓,而萧祺暝,是他唯一渴望的阳光。


    那时的萧祺暝,是校园里最耀眼的存在,家世优越,成绩出色,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主人格只敢远远地看着,将那份懵懂初开的情愫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


    他会记得萧祺暝打球后喜欢喝什么牌子的水,会偷偷模仿他写字时的笔锋,会因为对方无意间投来的一瞥而心跳加速一整节课。


    那份爱,纯粹、卑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酸涩和美好。


    它积累了一年,两年……直到那个决定命运的节点。


    主人格的世界因为家庭变故和校园压力濒临崩溃,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萧祺暝,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也是他不敢触碰的奢望。


    【第二人格:痛苦与守护的诞生】


    第二人格,正是在主人格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为了保护他而分裂出来的。


    他更冷静,更锋利,像一道竖起的屏障,承担了主人格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压力。


    讽刺的是,即使是作为保护壳诞生的他,在第一次“看见”萧祺暝时,也无法避免地被那道光芒吸引。


    那是一种与主人格不同的情感——不仅仅是仰望,更带着一种不甘和痛苦的占有欲。


    他清楚地知道主人格对萧祺暝的痴恋,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萧祺暝同样无法抑制的心动。


    两个人格,共享着同一份痴迷,却承受着双倍的煎熬。


    第二人格看着主人格因为萧祺暝而欢喜、而忧伤,他看着那个怯懦的自己连上前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他既心疼主人格的卑微,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有时会想,如果由他来掌控身体,是不是就能更勇敢地走向萧祺暝?但他不能,他的首要职责是“保护”。


    【消失与继承】


    最终,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来。


    主人格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做出了选择——他太累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那束光,他的存在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


    于是,他选择了自我放逐,将所有的爱恋、所有的记忆,连同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和小心翼翼,都留给了第二人格,然后……彻底沉寂了。


    第二人格在完全接管这具身体的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巨大的空洞和沉重。


    他继承了两份对萧祺暝深刻的爱,一份是主人格留下的、带着遗憾和纯真的暗恋,另一份,则是他自己在暗处滋生的、带着痛楚和不甘的深情。


    他带着这两个灵魂共同的爱与痛,离开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远走海外。


    他努力变得强大,变得优秀,某种程度上,既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或许有一天,能以一个“完整”的、配得上站在萧祺暝身边的姿态回来。


    可他回来了才发现,萧祺暝忘了他,忘了“他们”。


    遗忘,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的鸿沟。


    回忆结束——


    露台上,祁安看着眼前这个让他爱了十四年(两个人格的爱叠加)的男人,心脏像是被两只手同时撕扯着。


    一只是主人格留下的、纯真而疼痛的初恋记忆,另一只是他自己在漫长岁月中沉淀的、更加复杂而深刻的感情。


    他想冲他吼:你看清楚,是我!也是“他”!我们都爱你,爱得快要疯了!


    可他不能。


    主人格的消失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既代表着主人格爱着萧祺暝,也以独立的意志深爱着,这份双重的情感沉重而滚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的沉默和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在萧祺暝看来,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对抗和深深的隐瞒。


    萧祺暝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几乎将祁安笼罩:“祁安,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而你……”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你看起来,像是认识了我一辈子。”


    祁安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一辈子?


    何止一辈子。


    那是两个灵魂叠加起来,近乎永恒的痴缠。


    他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疲惫的荒凉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萧总,您真的想多了。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带着两个人份量的、爱你的陌生人。


    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微微侧身,准备再次从萧祺暝身边逃离。


    这一次,他的落荒而逃,背负着两个人的爱与两个人的重量。


    ——


    祁安那句“执着于过去没有意义”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扎在萧祺暝的心头。


    他看着祁安转身欲走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决绝。


    「佢个眼神……点解会咁痛?」


    (他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痛?)


    「『过去冇意义』?讲得咁轻松,但系佢睇起上嚟,分明就系被过去绑到实嘅人。」


    (「过去没有意义」?说得那么轻松,但他看起来,分明就是被过去绑得死死的人。)


    「祁安……你究竟瞒住我啲乜?点解我对你一啲印象都有?但系个心……又会咁唔舒服?」


    (祁安……你究竟瞒着我什么?为什么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心里……又会这么不舒服?)


    「睇住佢想走个样,我个心好似俾人揸住咁,唔想畀佢就咁行开……」


    (看着他想走的样子,我的心好像被人攥住一样,不想让他就这么走掉……)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萧祺暝,在祁安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祁安的手腕!


    “唔好走住!” (先别走!) 情急之下,粤语脱口而出。


    啪——


    祁安手中那只一直紧握的香槟杯,终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那声熟悉的乡音,惊得脱手坠落,在光洁的地面上碎裂开来,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金色的酒液四溅,如同他们之间无法收拾的僵局。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几乎烫伤了祁安的皮肤。


    他浑身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定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祺暝掌心传来的每一分热度和力量,那是他渴望了十五年,却又恐惧了十五年的触碰。


    不能回头。


    绝对不能回头。


    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贪恋这份触碰,渴望转身,渴望靠近,渴望将十五年的委屈、痛苦和深沉的爱意全部倾泻而出。


    但他不能。


    主人格小安消失时那份决绝的悲伤仿佛还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继承了双份的爱,也继承了双份的“不能”。


    不能相认,不能靠近。


    他死死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清晰的铁锈味。


    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尽管被握住的手腕依旧僵硬得像石头。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汹涌澎湃都压抑成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去理会脚边碎裂的酒杯,只是目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夜色,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听不出任何波澜的语调,轻声说:


    “萧总,请放手。”


    这五个字,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与他内心那几乎要将他焚烧的情感,形成了可悲又可笑的反差。


    萧祺暝清晰地感受到了手掌下那截手腕的僵硬和冰凉,也听到了祁安声音里那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细微颤抖。


    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


    「把声……听到我心都实晒。」


    (这声音……听得我心都揪紧了。)


    他看着祁安固执地不肯回头的背影,一种混合着心疼、烦躁和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讲清楚,”萧祺暝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换回了普通话,却比刚才更加咄咄逼人,“祁安,看着我,把话说清楚。”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地上那片狼藉的、折射着冰冷光线的玻璃碎片。


    祁安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说清楚?


    如何说清楚?


    难道要说,你现在握着的这双手,也曾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为你赶走想找你麻烦你的人?难道要说,你现在逼问的这个人,心里装着两个人格、长达十五年的痴恋?难道要说,那个最初爱上你的灵魂,已经因为爱你而自愿消亡?


    他做不到。


    他只能继续扮演这个冷酷的、无动于衷的陌生人,即使内心早已天崩地裂,即使那份克制隐忍的爱,已经痛到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