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棚的位置在流民营中十分显眼，营地里的许多人都瞧着这一幕。


    不少人揉着肚子吞咽着口水，借着这股香味酣睡梦中吃美味去了，也有人捧着刚领的清粥，满眼羡慕的抿食着。


    “云穗妹子真是好运气……”


    下午曾与云穗有过一面之缘的流民向保朝身边一起喝粥的牛四唏嘘道：


    “咱们进山差点丢了命，她倒好，不仅捡了顿肉食，还在曲将军面前露了脸，以后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喽。”


    牛四就是那个皮肤黢黑的报信汉子。


    他将清粥仰头灌下，抬起胳膊一抹嘴，这才感慨：“那是云穗妹子有本事！咱们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哪儿还敢留在那儿。”


    同行中的另一人将手往腿上一拍，杵着脸长叹：“可不是，要不说人家胆子大呢，这深山我是再也不去了！四儿，明日你还是跟我一道去甲等工报名吧。”


    见牛四应了那人，向保眼睛一转，神色不明瞧向他：“也好！甲等工也不错，能得两个饼子呢。川儿，也带我一个呗。”


    被叫“川儿”的人摆摆手：“好说好说，这几天我跟那工头都混熟了……”


    ……


    医棚边的五人自是听不见这些话，他们都沉浸在蛇羹粥的霸道香气里。


    小石头被那香气勾得魂都快没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陶瓮，不停地咽着口水，满是惊喜地小声说道：“姐姐，这粥好香好香啊！”


    云穗看着她那副小馋猫的模样，不由失笑，伸手轻点她额心嘱咐：“知道你馋，等会儿慢点吃，小心烫嘴。”


    显然，她对第一次见到小石头喝荞麦粥被烫到时的画面印象深刻。


    云穗盛完粥后逐一递给众人。


    赵小五接过碗，深深吸了一口气，咧嘴笑道：“嚯！真香！爷可就馋这一口肉了。”


    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沿着碗边吸溜起来，烫得他直哈气，却也舍不得停下。


    王大夫为人则儒雅些，见云穗给自己盛的粥里肉多粥满，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云穗丫头，老夫年纪大了，吃不了这许多……”


    但他拗不过云穗的热情，最终还是笑眯眯地接下，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来。


    一直以师父马首是瞻的王德胜已经埋头呼呲呼呲吃得正欢，根本不理解蛇粥那么多，师父怎么跟云穗姐姐这么见外，不像他这么真诚！


    小石头接过粥碗，跟姐姐一道坐在篝火旁细细抿食。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姜块的辛香，温热的汤汁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一碗热汤下肚，她苍白的小脸泛起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云穗品尝着蛇肉的鲜嫩爽滑，感受着此番山林野味的独特风味。


    微风拂过，繁星点点，尽管四处依旧是人声嘈杂，但这却是她许久不曾享受过的宁静。


    待众人喝完，云穗拉着小石头去河边清洗，顺道开启每日一问：“今日可有听到些什么消息？”


    小石头眨巴眨巴眼睛，回想着药棚里那些来来往往大人们的闲聊，应道：“有。”


    小石头是营地里最特殊的“闲人”，因为云穗坚持让她静养，所以她并不用做工。


    同时，云穗还反复给她洗脑“情报”的重要性。无论什么消息，都要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能救命！


    小石头很聪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年纪不大，但眼神清澈，手脚麻利，又时常在药棚帮忙，许多人来往谈话并不避讳她。


    小石头便从这些人的闲谈中，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八卦消息，等晚上云穗回来后，再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她。


    她掰着手指头说着今日听来的闲话：


    “姐，张婶夸你能干，一个人顶两个。”


    “刘嫂跟刘大哥说，王军娘经常对你笑，肯定是想招你当兵，她们看着眼热得紧。”


    “还有，今天狗娃他爹回来说，外面都在传，溪峡那边的魏王极力夸赞楚将军的德行呢！他们说，要是朝廷多出几个楚将军这样的好官，他们就不会造反了！好多人都跟着说，是楚将军救了他们，朝廷太坏了……”


    听到最后这条消息，云穗清洗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此乃阳谋啊！


    朱全礼这手捧杀玩得可真溜，这是把楚昭架在火炉上烤。既离间了她和朝廷的关系，又无形中吸引了更多走投无路的流民涌向贺州，进一步加剧贺州城的粮食压力。


    可流民们只看到了表面的赞扬，哪里懂得这背后的毒辣用心？


    *


    贺州城·州牧府。


    夜色深沉，议事厅内却灯火通明，烛光照在众人脸上，只见他们个个都眉头紧锁，神色忧虑。


    楚昭端坐在主位，脸色看似平静，但圆溜溜的杏眼里却蕴着寒冰。她左下首的秦子旭、崔曦元等人也拳头紧握，脸沉如水。


    就在刚才，曲云素已将骊山藏粮一事上报，与之一起的还有朱全礼最新发布的讨伐檄文。


    檄文中，朱全礼大肆夸赞楚昭在贺州城安置流民的仁德，称楚国公为当世难得的“有德之士”。


    甚至公然宣称，若非朝廷此前处事不公、苛待百姓，他们根本不会举兵起义。


    随后又表明，现下贺州灾民有楚家军救济，魏王深感欣慰，愿与楚昭一道恩泽天下，只要其他区域也能效仿贺州善举，他便承诺绝不会派兵袭扰云云。


    此文一发，各地哗然，已有好几路规模较大的起义军闻风响应，其声势一时无两。


    “砰”的一声，魏林杜将一份誊抄好的密报重重拍在面前的黄花梨木桌案上。


    他气得胡须乱颤，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朱全礼这狗贼，端的是一条好毒计！


    “一边命人暗地里屠戮周边、劫掠我军可用粮草，一边又派人发布此等冠冕堂皇的诛心之论！


    “什么狗屁‘有德之士’，什么‘朝廷不公’，表面抬高我军声望，实则离间我军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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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声音慷慨激愤，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咱们皇上…那是何等的性情？连国公爷都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这些流言一旦传入京城，被封伯阳这些与国公爷不睦的佞臣加以利用，添油加醋。国公爷在朝堂之上，必将承受巨大压力！甚至…甚至引来无妄之灾啊！”


    一旁的陈瀚海手扶额角，忧心忡忡：“魏兄所言极是。况且，若此种言论散播开来，无异于告知天下流民速去贺州。


    “他们这是要将咱们活活耗死，用心何其歹毒？以我们现有的粮食，连眼下的四万流民都快撑不住…再来人，贺州焉有活路？”


    “是啊！”


    陈瀚海右侧一位姓孙的幕僚犹豫谏言：


    “此番流言来势汹汹，即便圣上未将此等指桑骂槐之言放在心上，可但凡之后贺州城有任何纰漏，都将成为朝中政敌攻讦我等的理由。


    “而且，就算贺州一切安稳，如此声望聚于少主一身，怕是也有功高盖主之嫌……”


    他面色惶惑，偷偷瞄了眼楚昭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少主，不若…咱们趁此机会离开贺州？”


    在一部分跟随楚家多年、行事偏于保守的幕僚看来，离开根基所在的临漳，驻守战事动乱的贺州本就是一步险棋。


    楚昭此举虽名为“借粮守城”，可实则已越权干涉地方军政，形同接管贺州。


    一旦有失，即便圣上当前不予追究，事后也会被政敌揪住不放。


    “怪罪？”


    楚昭闻言，声音清冷地嗤笑一声：


    “贺州城破，是州牧王元季守土不力，朝廷追责自有王大人担着。


    “我一介草民，不过是代父出征，守我临漳门户。恰逢其会，不忍见贺州生灵涂炭，这才暂代维持秩序。


    “我行之事皆乃义举，何错之有？”


    她瞥了孙幕僚一眼，记起此人做事一向求稳，实在不是她喜欢的风格，遂将视线垂落至手边沉声道：


    “就算后续贺州有何变故，那也是天灾人祸，非我一人之过。皇上若真要怪罪，最多斥责我女子干政，逾越本分。那又如何？


    “大不了让我爹上书请罪，把我关在济州府里思过几年，此前又不是没试过。”


    此话嘲讽意味十足，众人神色各异，竟有些不敢做声。


    其实在座的人都知道，楚昭为楚国公独女，楚国公又是两朝元老，此前还曾跟着开国皇帝一起打天下。楚家只要不造反，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当今圣上也会网开一面。


    就好比三年前，楚昭拒绝了左仆射封伯阳儿子的示好后，就被朝中重臣批判过以女子之身行军一事。


    可楚国公以自己旧伤复发，力有不逮为由，恳请皇上让独女楚昭代父行责。


    皇上拗不过楚国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楚昭虽是一介草民，却也称得起一声“楚将军”。


    而现在，楚昭这话明显是在以退为进，用“女子身份”和“草民义举”作为挡箭牌，堵住朝廷那群文官的嘴。